作者:水叶子
第二百三十二章 血与泪!
奚人来的快走的也快,在熊汉的带领下满心不甘的从来的方向退了回去。
目睹他们退走,县衙门口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喘息声,刚才正面接触虽然不多,但场面的紧张及奚人的气势都太吓人,精神极度绷紧之下此时猛一放松就感觉双腿跟脱了力一样,心跳也是快的让人发慌。
“幸好这些奚蛮子胆子还没大到敢围攻县衙”,贾旭猛喘了几口后,收刀入鞘正色向唐成躬身一礼,“大人神勇,实让属下等钦佩”。
他这一说,正喘着的公差及文吏们这才反应过来,是啊,刚才要不是县尊大人亲身犯险的果断出手,那些奚蛮子就得手了。若真是这个结果的话,刚刚扬眉吐气了一回的他们可就转身之间又成了大笑柄,这衙门从此也别想再振作了!
跟在贾旭身后,还刀入鞘的公差们弯腰向唐成躬身一礼,虽因无人招呼使得他们的行礼并不整齐,但心情的真挚远远超越了形式上的杂乱。
从昨晚到现在不过几个时辰,但跟着唐成的这几个时辰里公差们着实体会了一把潮涨潮落的跌宕,捕拿兀都时的担心,得手后的忐忑,连夜升堂的刺激,鞭打兀都的快意,以及上午公堂外那如雷的彩声及刚才生死一线的战栗,从担心到忐忑再到刺激、快意、让人心潮澎湃的骄傲及战栗,这五个时辰的经历实让人目不暇接,铭心刻骨。
经过昨晚的汰选后现在留下来的公差里除了贾旭年纪大些之外,其他的都未满三十,二十啷当岁的人谁没有个激情冲动的情结,曾经他们也无数次的感叹这公差当的窝囊,窝囊到根本就不像一个执法的公差,甚至在皂服都穿了好几年后还从没真正找到过一个公差该有的感觉,但他们这种深埋在心底最深处的遗憾在过去的几个时辰里彻底的得到了满足,虽然时间很短,但他们实实在在无比深刻地感受到了身为一个公差的责任、危险、恐惧以及彩声蜂起时心底如火山喷发般不可遏止的骄傲。
在这几个时辰的遭际中,他们开始有意无意,自觉不自觉的审视自己,审视自己所操的这份职司除了是个饭碗之外究竟还意味着什么,与此同时他们的目光总是不自觉的投向接触时间很短但感觉却很亲切熟悉的新任县令,正是这个此前被称之为唐悖晦的县令引领他们走过了过去那几个时辰,给了他们从不曾有过的全新经历并因此引发出剧烈的心理震荡。
虽然公差们还模糊着不知道该怎么准确的评价这位正式上任还不满一天的县尊,但从过去那几个时辰,尤其是刚才那闪光的表现来看,这个比他们所有人都小的县令当得起这发自内心的一礼。
别的都他妈不说,至少跟着他干不用担心被出卖,不用担心面临危险时他会远远的躲在后面高喊“兄弟们,给我冲!”,虽然一句豪言壮语的话都没说过,但在面临生死危险时他会默默的站在你身边,甚至在最危急的时刻毫不犹豫的大步上前,作为一个年轻的公差,能跟着这么个主官一起洗刷旧日的耻辱,重塑县衙以及职司本身应有的骄傲与威权,还有什么比这更激情热血的!
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跟着他干对得起自己,够劲!够男人!
见公差们纷纷行礼,那些个乍着胆子凑上来的文吏们在极力平复过度负荷的心脏之余,放下手中攥的紧紧的胡凳凑到衙门口向唐成行礼,刚才那短短时间里发生的一切太疯狂,而新县令在最后一刻的挺身而出却又太炫目,炫目到亲眼目睹这一切的他们根本不需要什么心理转换就已自然而然的接受了这个纯以沉稳、冷峻、强硬形象出现的新主官。
面对脸色苍白的文吏们的行礼,唐成点点头坦然受了,“你,将在场所有刀笔吏的名单录一份给我”。
那被唐成手指中的文吏一愣后忙点头应是,正好与他相熟的公差钱三疤见状嘿嘿一笑道:“老胡,恭喜,你们的饭碗算是保住了!”
听到这话,唐成瞥了一眼钱三疤,没想到这个看来粗鲁无比的莽汉还有这份心思,不错,这也正是他的想法,早在当日来这龙门两天之后他就清清楚楚的感觉到如今的龙门县衙根本用不了这么多人,一个不过四万多人的县,真正能管的人口还只有一半,能有多少事儿要养这么多人?一方面是县衙账面上穷的叮当乱响,另一方面是衙门里养着一大批只想着混饭吃的公差吏员,这不是笑话嘛。
唐成自己是个一旦做起什么事来就会全身心投入的人,他自己做事认真自然就看不得那些天天只想着混事儿蒙事儿的,只不过不管是在任何时候的任何地方,但凡要端人饭碗总是最难也最容易激化矛盾的,在这个事情上唐成虽有决心却也暂时没想到好的办法,在他原本的想法里整顿县衙,清退衙门中多余人员将是一个艰巨而漫长的工作,甚至为此构想了一个模糊的历时需一年半的规划,即便是一年半,但若能在这个限定时间内完成就算高效了。
变化总比计划来的快,从昨天晚上的事情上唐成敏感的看到了一种可能,即利用计划中与奚人的冲突附带完成对县衙的整顿,就如同在战争状态中总是最容易通过那些在和平时期根本无望通过的政策一样,非正常环境带来的一个好处就是推动事情的方式和时间也可以非正常,并且在处理的合适的情况下能将正常环境中不可承受的震荡降低到最小的程度。
今早一举开革十几个老公差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特殊时期经过特殊事件的检验手段后,不仅是那些老公差的同僚,百姓,甚至就连被开革的老公差们自己都没脸出来闹腾,一件原本需要大费周章的事情居然就此风平浪静的办下来了。眼下这样针对吏员的机会又再次出现时,要是还将之轻易放过的话,唐成也就不是唐成了。
祸兮福所伏!虽然这句话早在后世就已耳熟能详,但真正的理解并能主动的将之灵活运用,唐成的确很感谢他曾经跟过的前金州刺史孙使君,正是通过对他的学习,唐成具备了在危机中寻找机遇的意识和自觉,从此之后,每当遇到异常艰难的时刻他总会逆向思维的问自己一句:“这次的危机中有什么值得利用的机遇?”,这次在与奚人的斗争中抓住机会整顿县衙就是这种逆向思考后的成果。
而今已可预料的是在结束与奚人的这次斗法后,整顿县衙的工作也将顺利完成,届时龙门县衙将是一个经过极大精简的机构,其间的意义远非仅是减少了开支,更重要的是,这将是一个认同他的权威,鲜明打上他个人烙印的新县衙,与此同时这还将是一个在实战中经历了勇气检验的衙门,勇气,对于龙门这样特殊的县情而言,无论怎么强调其重要性都不过分。
从钱三疤身上收回目光后,唐成转向了贾旭,“刚才那领头的奚人你可认识?”。
“库多,西街顺天货栈的护院儿头子,素以蛮勇著称,城里不知道他的人少”。
“顺天货栈?顺天应人,这个货栈口气不小”,唐成正要再问什么,身边的郑凌意扯了扯他的袖子,顺着她的示意看过去时,就见到刚才空荡荡的另几面街口上涌出不多的一些人来,这些人一色的唐服打扮,手里拿着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烧火棍、撑窗杆儿、火筷子、擀面杖等等不一而足,再仔细瞅瞅的话,这些人里还颇有些面熟的,大多都是刚才来听过堂的百姓。
“大人,他们这是来支援衙门的”,说着这句话的贾旭满是激动,当差当了这么多年,平时能不招百姓们骂就算是好的了,何曾敢想象过这样的场面?虽然眼前来帮忙的唐人并不多,但显示出的却是一个好兆头儿。
“嗯”,见到这一幕,唐成终于松了松冷峻的神色露出一个欣慰的微笑,“民心未死,民心可期!”。
只可惜这样的好情绪很快就被城中突然响起的惊叫声与哭喊声给丧败的干干净净,刚一听到的时候这声音还少,但很快的就如同瘟疫大发作般染到了别处,叫声里充满了恐惧与慌乱,从听到第一声到四面开花几乎不过是瞬间的功夫,很明显是有很多人一起发动才能在全城范围内造成如此恐慌动乱的效果。
“奚人闹城了”,贾旭的手一把攥上了刀把子,“大人,怎么办?”。
各处惊叫声一起,那些手里抄着各式家伙什儿涌来的唐人脸色立变,撒腿就开始转身往回跑,来的这些都是棒壮汉子,他们不仅是家里的顶梁柱儿,更是家人的主心骨。
抢不到兀都就引动全城动乱,龙门县的奚人居然真就无法无天至此了!虽然早就对这种可能发生的动乱作了预案准备,但唐成此前还真是不太肯定这样的事情一定就会发生,这可是正稳步走向盛世的唐朝,这仅仅两万多的一族奚人真敢如此无所顾忌?
无情的事实粉碎了他此前一直不曾放弃过的谨慎乐观,先是悍然来抢兀都,抢掠不成后就开始引发全城动乱,奚人这么做的目的唐成清清楚楚,这不仅是反击及对城内唐人的恐怖震慑,更是要釜底抽薪一举撵走他这县令。
刚刚上任一个月治下就发生了全城范围内的动乱,不管原因是什么,他这个县令都难辞其咎。
这些唐成都知道,在对奚人动手之前也仔仔细细的反复想过,是以现在的他想到的并不是眼前这已有心理准备的事情,而是这表象背后的根子——龙门县的奚人为什么就敢如此肆无忌惮?难倒他们真就狂妄到连朝廷也不怕了?这样的事情在内陆州县里不说发生,简直就是不可想象。
渐起渐高的惊呼声、动乱声中,微笑尽收,重新恢复冷峻神色的唐成摇了摇头,龙门县奚人还没胆大包天到这个地步,别说他们合族也只有两万多人,就是整个饶乐奚族绑一起也不敢在当今大唐如此国力下挑衅朝廷。
只要不是傻子蠢汉,世间但凡敢犯非常之事者就必定有非常之依仗,那么……这些奚人的依仗究竟在那儿?根子到底有多深?
“大人”,耳听着动乱之声距离衙门口越来越近,贾旭猛提了几分音量咬牙道:“要不要属下等出击”。
“我要一个人骑马去城中宣扬律令”,言至此处,唐成猛然转身过来,“谁去?”。
这样的情况下执行这样的任务……硬着头皮的贾旭刚要说话,却被唐成给止住了。
公差们沉默的时间并不长,钱三疤蓦然跨前一步,“我去!”。
“好!”,唐成上前几步将手中的黄桦木弩塞给钱三疤后重重一拍他的肩膀,“你去,给本官活着回来!”。
因为充血太厉害,钱三疤脸上脖子上的三道疤痕像扭曲的蜈蚣一样狰狞,这个长相堪称张飞特型演员的莽汉哈哈一声大笑后,拎着弩弓头也不回的向县衙马厩而去。
送走钱三疤,唐成转头过来看着那一排公差,“带上刀弓,你们十二个随我一起往东街”。
面对钱三疤的表现颇有些惭愧的公差们轰然答道:“领命”。
“身为县令,这样的局势下我不能不去,但我绝不跟这十二个公差分开,一定平安回来”,拍了拍郑凌意的肩膀,唐成看了来福郑五等人一眼后转身大步向台阶下走去。
“大人,县衙无人,夫人……”。
“攻打县衙就是造反!奚人还没这个胆子”,“铿”的一声抽出身边公差腰间的长刀,唐成大吼一声道:“走!”。
看着再无回顾的唐成背影,郑凌意扬了扬手后终究将嘴里的喊声又咽了回去,“来福,去差房把能搜罗的武器都给我找出来,郑三、郑五你们把衙门里的人给我集中起来”。
这一刻的郑凌意俨然又成了那个打击海盗不遗余力的在扬州市舶使。
刚走下衙门口最后一级台阶,唐成蓦然觉得脚下的地面似乎动了动,更走出两步后这种感觉愈发的明显了。
好歹也在万骑军中呆了大半年,唐成清楚的知道这是大队骑兵高速奔驰时才有引发的特有地动。
“狗日的贾子兴,你个乌龟总算到了”,心底狠命骂出一句后,长吐出一口气的唐成猛的停住了脚步。
众公差都是知道内情的,等这个也等的冒火,怀着同样的心思,当唐成停下脚步时,最少有三个公差当即趴下了身子,也不顾地上的脏冷将耳朵贴了下去。
听了一会儿后那个伏身最快的公差就此半边脸贴在地上的激动高叫,“骑兵,是骑兵到了”。
“他们也该到了”,唐成摆了摆手,“起来!准备抓人吧,宁抓错也别放过,谁都别给老子手软”。
“是”,公差们齐声答应的声音之大把他们自己都吓了一跳。
地面震动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很快的无需再趴在地上都已清晰可感,随后便有沉闷的响声传来,响声越来越大,到达最顶点时猛然转化为一片清脆如疾雨的响声。
只有大队骑兵疾驰在青石路面上时才会发出如此声响,这意味着骑兵已经正式进城。
在这疾雨般的声音响起时,整个龙门县城似被惊呆了一样诡异的有了瞬间的沉默,随即各式声音更杂乱的响了起来。
龙门县城不大,先锋骑兵很快就冲到了县衙门前,领兵那人是唐成在白阳镇贾子兴府见过的江姓果毅都尉,驰来之后人未下马的高声道:“天成军七百骑已至,镇军看守之城门亦由我军接管,如何行事,唐县令给个章程吧”。
“平暴诛乱正是边军职责,如何立这大功江都尉才是行家里手,还要某这外行多说什么”,唐成顺手将一个边军士卒从马上拉下来后,自己翻身骑了上去,“某就一条,少杀戮多活捉,天成军手中每多一条唐人性命,某就多扣地百亩!”。
“痛快!儿郎们,刀片子都给老子收一收,用刀背磕这些杂种”,江都尉对唐成这种外行不干涉内行的行为很满意,大笑着回头吼了一嗓子后,拨马一转,“去!”。
他这马头刚动,唐成亦已策马,正好与江都尉齐头并进向东街直冲进去。
东街内已是一片狼藉,许多唐人正与奚人揪斗在一起,唐人的人数虽不算少,却多是孤军奋战,而奚人却明显是有组织的最少五人一群,加之奚人在性情及身体素质上总体要比唐人凶猛,这种情势下唐人根本无力抵敌,直被打的落花流水。一条街上到处可见两边破损的门户以及被打伤呻吟的唐人百姓,此外断棒子,乱石头的滚了一地,整个场面说不尽的混乱。
“我早说这些没开化的蛮子都该杀了干净,偏偏朝廷压着咱们不让动”,骑在马上的江都尉明显是个杀阵疯,上次在白阳镇看着挺沉静的一个人一遇到这样的场面后就不是个人了,嘴里高声说个不停的他反手一刀背磕过去,正中马前一跑着的奚人,虽然用的是刀背,无奈这厮用力太猛,又有战马助力之下竟将那奚人一颗大好头颅如敲西瓜般砸的脑浆四射,倒地立仆再没半丝活气儿。
“他娘的,久不上战阵,手生的失了力道,唐大人莫怪!”,江都尉将溅在脸上的脑浆往嘴里一抹,哈哈疯笑起来,在他这疯笑声里,跑在前面的那个奚人腿上一软瘫倒在了路边。
后世今生加一起这还是唐成第一次亲眼目睹杀人,脑浆溅起的那一刻全身猛然一颤的他就觉得胃里使劲一抽,“还好这死的不是唐人,要不一百亩地可就没了”,脸上冷硬如铁的唐成还了一句后,悄然将伸出的长刀往回收了收,跟这样的杀阵疯在一起,他就没必要再沾血了。
“唐县令来了”,率先叫出这一声的是个被打的头破血流的唐人老汉,无力的靠在路边墙上尽力用沙哑的声音高叫道:“唐县令带兵来救我们了”。
并不算太宽的东街街口,唐成与江都尉策马并骑直奔而来,沿途那些刚才还是凶神恶煞的奚蛮在这样的大军骑队面前如秋之落叶纷纷仆地,无一幸免。
策马之下,冷烈的夹道儿风吹乱了县令大人进德冠下的长发,吹起了他那代表着天子威严、朝廷法度的官衣,却吹不弯笔直的脊梁,吹不动手中象征着武力的长刀。
眼角滴着血水的看着这一幕,唐人老汉惶惶恐惧的心终于有了依靠,随即两滴浑浊的老泪和着血水滚落下来。
等了多少年,终于等到了,结束了,龙门县唐人数十年孤儿般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治乱必用重典,本官要杀人!
握刀策马,官衣翻飞,唐成始终与江都尉并骑策马冲在最前面,从东街到正街然后再冲向南街,北街,马队过处刚才还是逞凶好狠的奚人惊惶奔逃,随即便在刀背挥动中纷纷倒地而仆。
此次动乱诚为近十多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参与闹事的奚人既多,发动的时间又快,唐人百姓们根本来不及反应也没有足够的时间集中起来联合抗暴,因此在这突然而起动乱中的遭遇就越发艰难,这些五七成群的奚人虽还不至于胆子大到敢肆意杀人,但他们的种种行为也就仅此一条脆弱的底线而已。
棍子、擀杖、棒子、叉子,随手从路边地上捡起的土块,石头……凡是有些份量又顺手好找的东西都被奚人抓来当了武器,一冲上街头之后这些人深藏在骨血里的野蛮凶残天性就再也不受控制的爆发出来,遇到唐人就打,看到唐人的门户就上去踢,踹,踹不开就用石头砸,城内最初惊恐惊惶的叫喊声都是由此而起的。
动乱在几条主街上几乎是同时上演,被突然而来的暴力打懵了的唐人还手乏力,很短的时间里就头破血流、断手断脚的倒了下去,即便灵醒的见势不对后当即撒腿就跑也躲不过局部人数占优的奚人合围,一旦被堵住之后就是棍棒如雨而下,棒子一起砸,穿着尖靴的脚一起踢,听了惨叫见了血后犹自不足,这些奚人非得将堵住的猎物打的再无半点还手之力后才肯转身离开去找新目标。
龙门县主街瞬间就成了一片狼藉,道路两边唐人的店铺被砸开,整齐摆放的货物撒的四处都是被人任意踩来踩去,死命护着货物的掌柜伙计们被打成了血葫芦软趴趴倒在地上,店铺外的街道上隔不七八上十步远就有同样重伤的唐人躺着,整个场面凄惶血腥。
一旦见了血,而且是接连见血之后,奚人骨子里的凶性就被全面激发,动乱开始的时候他们还只是对唐人中的丁壮男人动手,及至血见的多了暴起来之后就彻底化身成了人形凶兽,不仅是老人弱妇,就连对着孩子也开始下手了,总而言之就是一句,只要是看见穿着唐人衣衫的那就没二话,一个字:打!
从街上到路两边的店铺,再到唐人集中居住的民宅区,随着奚人暴行的推进扩大,倒下的唐人越来越多,丁壮汉子的反击声咒骂声惨叫声,老人无力的呻吟声,孩子撕心裂肺的呼痛声,妇人绝望的啼哭声四处响起,为奚人已经失声的狂笑做出了最好的注脚与背景衬托。
男人一开始就被打的头破血流,稍一反抗就是断手断脚的再也动弹不得;老人们干嚎着用衰弱的身板去护卫自己的儿子,随即就被三拳两脚踹倒在地;吓呆了的妇人们刚忍不住的尖叫出声,就见到自己那幼小的孩子瞪着惊恐的双眼挨上了奚人的拳脚;最终就连妇人们自己也没能幸免。这依然不是结束,已经被打的再也站不起来,连哭都不敢再哭的妇人不仅身上流血,心中更在滴血,不仅仅为家人无辜遭受的暴力,也因为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家人挤了又挤,攒了又攒弄出的一点儿家当被奚蛮子故意的踢碎,摔碎,砸碎,而这些东西她平日里用着时又是怎样小心翼翼的爱护!
绝望的家庭,绝望的县城,几十年历任县衙不作为的结果造就了眼前的一切,奚人在尽情的逞暴之中宣泄着经过几十年累积下来的优越感,以及因为兀都被抓被打带来的暴怒。
也许他们真正在意并愤怒的根本就不是一个兀都,而是害怕,害怕在龙门持续了几十年的优越地位就此丧失,为了捍卫这一地位,他们不惜用出全身的暴力。
作为一个典型奴隶制社会形态的游牧部落,奚人不相信道德教化,他们坚信着所有的一切都必须有血与暴力来维护。
肆意逞凶的奚人,绝望的唐人,构成了动乱中龙门县城截然不同的两极,几十年积攒下的矛盾终于在今天,在有心人的引导下全面爆发。
不经历这种环境的人永远无法真实的体会到此时唐人们的感受,所以也根本无法准确的表述出那位老人见着唐成时血泪合流背后有着怎样的激动,唯一知道的就是手握长刀的唐成官衣到处,两边的哭声突然如泄闸的洪水般汹涌而起。
此前被打时一声没哭的丁壮们流着血哭了,老人们翕张着干瘪的嘴哭了,刚才被凶狠的奚人吓的不敢哭的孩子们再也忍不住痛的哭了,哭的最大声的是妇人们,嚎啕而起,惨不忍闻。
孩子受了欺负后总是在见到父母时哭的最响,因为他找到了依靠,因为他知道父母会给他最安全的保护,此时这些放声而哭的百姓们就是这种状态。
姑息了几十年,懦弱了几十年,龙门县唐人从没有像这一刻般强烈的渴望一个保护者出现,上天似乎是听到了他们的发自内心最深处的绝望嘶吼,于是县尊来了。
他穿着最严整的官衣,他策马冲在最前面,他手握长刀,他带着身后的滚滚铁骑洪流而来,马蹄到处刚才还是肆无忌惮的残暴奚蛮抱头鼠窜,随即就被闪着寒光的军刀磕倒在地。
这一刻,绝望中的唐人亲眼见证了县尊的强大,并从县尊策马握刀铁骑洪流的强大中找到了身有所依的安全感,随即他们就如同被人欺负已久后终于见到了父母的孩子般号啕大哭起来,用哭声倾泻诉说着恐惧、委屈与仇恨。
唐成身上的青色官衣就如同一面旗帜,标志着强力、安全与秩序,旗帜下的马蹄有多快,龙门县城动乱平定的速度就有多快。
策马狂奔,倒下的奚蛮越来越多,从绝望中走出的唐人哭声也越来越多。
历数十年,龙门唐人终于从手握长刀的新县令身上第一次看到并亲眼见证了希望。
……
“三爷,赶紧走,唐成那狗官已经带着边军冲到南街了”,顺天货栈内,熊汉库多一边手牙并用的用衣襟布包扎着肩上深可见骨的刀伤,这是他从街上逃回来时付出的代价,一边催促着皱眉思索中的图也嗣。
“唐成依仗的竟然是天成军!”,图也嗣想到了许多种可能,却没想到唐成搬动的居然是最不可能的边军,“边军与地方互不关涉,唐成凭什么说动他们?贾子兴怎么就敢做出这样捞过界的事儿来?”。
“三爷,快走吧!”,库多是真急了。
图也嗣没理会库多,扬声向外面喊了一句:“撒乌”,随即一个四十多岁的高胖奚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栈房里的货物还有多少?”。
“上月为族里过冬贸易回的盐铁等物已于前天送走了最后一批,现在栈房里存着的都是那批皮货”。
“运走了就好!”,闻言图也嗣甚至笑了笑,随即沉声道:“所有人都带上,把那些皮货都给我浇上油烧了”。
把皮货烧了!一听到这话,那高胖的账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连库多都惊的张开了嘴,那批皮货可是装了整整五个大栈房啊,得值多少钱?
“还不快去”,随着图也嗣一声低吼,高胖账房抖着脸上的肥肉转身急匆匆的跑了出去。
这道命令吩咐完后,图也嗣转身到坐榻上拿起了那副上好墨玉雕成的围棋,“走!”。
“三爷,那可是上万张皮货!”,库多忍了又忍才没出口叫住撒乌,但心疼的神色却是溢于言表,“就算被唐成抄了去,咱们也总能想办法给要回来,这要是一烧可就彻底没了”。
“牛祖德寄存的货,你这么心疼干嘛?”。
库多闻言不仅神色没松,反倒是更着紧了,“那丑厮是个心狠的,咱们烧了他这么多存货到时候怎么交代?”。
“谁说是咱们烧的?分明是唐成干的!”,图也嗣幽幽一笑道:“这批上等皮货不仅是牛祖德的,更是道衙那位神秘大东家亲自点着要转卖江南西道的,治下的官员烧了上官看中的皮货,而且还是这么一大宗,没法交代的是牛祖德。他都没法交代的时候唐成也就不用再交代了!”。
……
龙门县城并不大,当唐成胯下战马的马蹄踏遍四条主街后,动乱很快平定下来,可惜的是在冒起浓浓黑烟的顺天货栈里没能抓住开始那个领头的熊汉,更别说货栈的掌柜了。
“不痛快”,终于勒停了战马的江都尉就如同抽大烟没过瘾一样,亢奋过后长长的喘了一口气,“奚蛮子太少也太弱,跟战阵厮杀终究还是差远了”。
皮货这东西不好烧着,然则一旦烧着之后更不容易熄灭,浇了油后风势又大,这火头借着风势舔出老远的火舌子,以这时简陋的消防手段人都近不到跟前去更别说灭火了,加之现在也实在凑不出多余的人手儿来救火,唐成只能紧调着江都尉手下的边军将货栈周围半里之内的房子都给拆了以免火势绵延,好在货栈是在奚人聚集的西街,这时候也没人敢出来拦阻。
分派调配完后,策马过来的唐成正好听见江都尉这声抽大烟却没能到高潮般的感叹,看着他那脑浆子都没擦净的脸,唐成下定决心等见着贾子兴时无论如何得把这厮给换走才行。
特殊的龙门县必须要有武力保障不假,但是唐成绝不会要不受控制的武力。
对他这声感叹只当没听见,唐成冷峻的脸上微微一笑道:“龙门奚人动乱,江都尉适逢其会一举平乱功成,国朝以武开国最重军功,此番江都尉稳稳一个五转军功到手,可喜可贺!”。
听到唐成说出“适逢其会”四字,江都尉脸色古怪的嘿嘿一笑,“唐大人告援及时,身为文官却能于平乱之中身先士卒,这份忠勇更是难得,我天成军报功之时必定少不得大人这份”。
虽然早就是计划好的,但今天的动乱规模太大,牵涉到的人也实在太多,唐成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天成军平乱报功的公文多长时间能到长安兵部?”。
“像这样的公文大都督府再没有拖沓的,送到即转,军中公文传递用的又是飞羽急脚,站站加急传递的话,最多二十天也就到兵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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