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叶子
龙门的形势刚刚才好一些,正是要一展手脚的时候,唐成岂会为了天成军的利益自掘坟墓,龙门奚人的问题肯定要解决,但必须是要在可控范围内以自己的方法解决,龙门是我的龙门,谁也别想随便插手。
想完这事,唐成随即又想到了即将到来的贾子兴,没想到这厮来的这么快,看来要即刻派人往流官村看看了,只希望自己设想的那个试验没错,而那个不管在任何环境里都能把自己安顿舒服的杨缴也别让人失望才好!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一个梦!
公差这个职司在龙门县城有一个长期流传的约定俗成的称呼——皂狗子。这样的称呼被百姓们用了数十年,但这个用了几十年的老称呼最近却慢慢的从城中百姓嘴里消失了。人们再说到公差时已开始改用起“差头儿”的称呼,要说这个变化的由来,还得从新县令上任说起,这位唐县尊一上任就把那些个领着公差职司却没胆子干公差事儿的一帮混事儿给开革了,顿时让整个龙门公差队伍的面貌为之一新。
紧接着剩下公差就爆出了一件震动县城的大事件,以前那么多任公差惹都不敢惹的奚蛮子居然让他们给捕了,而且还是从奚人老窝子里捕出来的,关于那一晚兀都被捉的经过如今在县城里已经演绎出了好几个不同的版本,不管流传的是那个版本,都在无形之中改变着公差固有的形象。
此后面对气势汹汹的近百奚蛮毫不退让的死守凶犯兀都,乃至于在平乱过程中堪称卓越的表现,龙门县衙中剩下的十三个公差实打实凭借自己的行动挽回着旧日早已狼藉的声誉,尤其是新任总捕钱三疤在肆虐的奚蛮中孤身独骑高声宣扬朝廷法度、县衙谕令,身负十余伤毫不退让的形象更成了县城百姓津津乐道的典范事例。
清一色的棒壮汉子,穿着装炭铁平勺烫出的整齐差服,手握铁索,腰挎长刀脚底生风的执行着新县令一道道的谕令,自动乱平定以来,这样的景象已经成了龙门县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有眼前与以往相比可谓是天壤之别的精神风貌亮着,有前几天实实在在做出的成绩撑着,更重要的是有月俸加倍的消息传着,龙门县衙组织的这次公差招募远比想象中要火爆的多,那文告刚一张贴出去还不到一个时辰,闻讯赶来的年轻小伙已不下百十人之多,其中许多人身上还是带着伤的。
看到这样火爆的一幕,以钱三疤为首的十二公差吃惊之余就觉心里有一股子火猛然蹿了起来,抛开唐县尊亲口许下的双倍月俸不说,他们从眼前没敢想的热闹场面和报名者眼神中的热切里都实实在在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对职司的认同与满足。
这样的公差干着才有意思,看着眼前这一切再想想唐县尊来前的日子,真他娘白活了!
将本已烫的挺括的差服扯的再平顺些——着装整洁穿出县衙的精气神儿不仅是县尊大人的谕令,更是其亲自践行的身教。也没人吩咐,公差们面对来报名的人群自觉的挺直了腰背,经历了这几天及眼前的场面之后,以前那种被全城耻笑的日子他们是再也不愿过了,既然唐县尊领着大家挣回了这个职司应有的声誉,他们就得严严实实的维护住。
县衙的威权体现在各个方面,各个细节,谁拿这个不当事儿,本县就拿他饭碗不当事儿!即便是没有县尊大人这份严厉的谕令,众公差们在经历了一连串的正面激励后也已亲身感受到这些。
一文一武,相辅相成。县衙里这边公差招募的火爆,刀笔吏那边儿却没什么动静,论说经过那天的事情之后衙门里的刀笔吏被辞退的也有一半儿人,整个东院儿都为之一空,但对公差招募极其慷慨的县尊大人对刀笔吏空缺却是一个名额都舍不得给。新任录事参军事贾旭上任之后劈头盖脸的就是一轮整顿,他也是县衙老人儿,以前虽然领着总捕的职司但对东院儿刀笔们以往的陋习知之甚清。
好喝茶,几乎人人面前都有一个茶瓯;好入厕,一个上午去四五遍都是少的;好闲磨后槽牙,一个小的不起眼的话题都够说道一半个时辰的……凡此种种贾旭一样没客气,该说的说,该点的点,该有的惩罚章程麻溜儿的整了出来,有那么一两个不信邪的只是微微试探了试探,还不等贾旭说出“下不为例”的话,不知从哪儿知道这事的县尊大人已经在衙内明发了开革文告。
以唐成如今在县衙里的威信,那两个油子货那还敢跟他叫板,这两人见到文告刚有点要乍刺儿的意思,脑海里就陡然浮现出城门楼上头颅翻滚、血喷五步的大杀人场景来,这位县尊活是个杀神,连奚蛮子都不惧的,他俩又算个甚?
灰溜溜而走的这两人成了贾旭整顿东院儿最好的助力,此后重新分派职司,调度人手将各曹配置均衡;再然后就是县尊一连串儿的任务分派下来,刚刚调度配置完毕的东院儿各曹以前所未有的勤力投入了新的工作,并在这一过程中逐渐磨合并适应了新的架构安排。
吸吸溜溜喝水的声音少了,有事没事往茅房溜达溜达的人也少了,至于闲磨牙,天可怜见!现在手头上的事情都忙不完,谁还有心思说闲话?一天的忙碌下来,众吏员们看着手边做成的事情,前所未有的享受着工作带来的成就感的同时,猛然发现这东院虽然少了一半的刀笔,然而不仅没有出现预想中的耽搁公事,这分派下的公事反倒是越做越快了,现在再看县尊大人不增加一名吏员的决定,众刀笔们相视之间俱都无言。
随后又一个消息流传了出来,据说唐县尊有意仿着钱三疤等十二公差的例也将刀笔们的月俸钱粮翻上一倍,这消息一出当真是群情振奋,如今这差事忙是忙点儿倒也过的充实,要是再真有两倍月俸下发,实实在在是有干头啊!
一边热闹一边安静,这样的热闹与安静结合一处正好构成了龙门县衙的新风貌,此前几十年里都没出现过的新气象,虽然县尊大人上任的时间并不长,但这个一度只是个摆设的衙门终于真真正正的有了几分衙门该有的样子。
扎扎实实熬了四天时间,钱三疤总算初步完成了公差招募的事情,捧着由专配差房的刑名刀笔拟好的文报,他仔仔细细的将之读了一遍,其间说不得有些不认识的字要仔细问清楚记牢了,唐县尊不比前面那些官儿们好混,最是个对公事认真的,憋着劲儿要干好总捕差事的钱三疤可不愿在这小事情上丢了脸面。
磕磕巴巴的看完文报,钱三疤长吐出一口气,这份文报写得不错,是按着唐县尊在东院定下的规矩写成的,通篇没有一句老案牍们提笔就爱来的顺手官话,一字一句都合着“有事说事”的新规矩,等稍后呈报完县尊大人点头之后,招募工作可就算正式结束了,想想这几天过的日子,钱三疤还真是累惨了。
舒心的吐完一口长气后,他没耽搁的拿着文报就向唐成设在公堂后的公事房走去。
“三疤来了,坐!”,自打那天叫了三疤之后,唐成就惯用了这个称呼,钱三疤对此不仅不在意,心里反倒是热乎乎的,做公差的谁没个浑号,但就连老上司贾录事在内,除了他之外县尊大人可还这么叫过谁的诨号?
上任以来素以沉稳冷峻示人的县令大人独对他如此和煦,钱三疤虽然只念过四年书,脑子里却也油然翻出那么句“士为知己者死”的老古话来。
见礼毕,钱三疤将手中的文报呈于唐成面前后,拿捏着手上的动作提袍轻身的板着腰脊坐了下去,眼前的县尊大人虽依旧是一幅沉稳模样,但钱三疤还是明显感受到了他眉宇间隐隐蕴含的焦躁之意。
“唐大人有什么烦心事?”,钱三疤心里寻思着,只不过县尊大人既然没说,他也不好多问。
“公差招募的事情办完了?好!”,唐成翻开文报,扫了扫上面写着的拟招募人名单后就将之放到了一边儿,“这些都是你以后要用的人,合不合用由你说了算,本官只有一条,将来这些人中谁出了问题,你这一手将他们招募进来的人也跑不了责任”。
县衙里一下子招进这么多人,这该是多大件事,没想到这样大的事情县尊居然委给了他全权,如此毫无保留的信任让钱三疤一时之间说不出什么话来。
直到唐成叫了他一声后,钱三疤才回过神儿来答应道:“属下的确还有另外一件事,听贾头儿说大人正要征集徭役给天成军修训练场地,属下因就想着能请大人出面跟江都尉说说,把衙里的这些公差也送去跟着训训,新招的和前面留下的老人手儿正好分做两拨替换着去,不管是拳脚和弓刀都好生练练,万一再有前几天的事情大人也用得上”。
想想公差们当日射箭时惨不忍睹的表现,钱三疤这一提议实在是大有必要,唐成赞赏的看了他一眼后笑着道:“想的周全,本官稍后就给江都尉招呼,你尽管放心就是”。
钱三疤咧着嘴笑了笑后站起身来,走的时候几度张口想问县尊大人有什么为难事,有没有能用到他的地方,最终因是想着贾旭“县尊大人面前不可多嘴”的嘱咐才勉强忍住没说。
怀着心事从唐成公事房里走出来,低着头的钱三疤没防着让人给猛然撞上了,抬头一看却是他的手下,前两天被县尊派到下边去的李柱。
“钱头儿,对不住了啊,兄弟急着要回复县尊大人”,气喘吁吁的李柱子说了一句后就忙着向唐成公事房走去,钱三疤见状停住了脚步。
果不其然,没多一会儿他就听到公事房里传来唐成吩咐杂役去找他和贾旭的话音。
没等出来的杂役多说,钱三疤摆摆手往东院儿指了指后重又回了唐成的公事房。
虽然县尊大人的坐姿神态没什么变化,但他眉宇间的焦躁却已被欣喜所代替,此时的他正专心致志的看着一幅画卷一样的物事,但因是隔得有些远,钱三疤也看不清楚上面究竟画的是什么。
什么画能让唐大人高兴成这样?
可惜,直到贾旭应召而来,钱三疤的这个疑问依然没能得到解答。
贾旭一到,唐成就开始雷厉风行的下起了谕令,东院儿即刻向本县辖区各里下发文告,着各里察举本里范围内最善种田的老农一至二人前往流官村议事,除此之外,凡地方有精擅木工者亦一并察举前往。而钱三疤领受的任务则是派人往各里送这些文告,并将各里察举出的农人及木匠护送到流官村。
听到这样的谕令,钱三疤与贾旭两两对视之间莫名所以,召集老农及操贱业的木匠……议事?自打他们记事以来何曾听说过这样的事情?这些人连大字都不识一个的,他们知道什么事儿,又能议什么事儿?更别说这道文告还是县尊大人以自己的名义“请”他们来的!
邪性啊!自打唐大人上任以来劈里啪啦就是一通雷霆手段,一百多个奚蛮说杀就杀眉眼儿都不带眨巴一下的,他何曾对谁这么客气过?而第一次领受这等待遇的不是乡绅也不是富贾,居然是一群两腿抹泥的农人和走村串巷的木工!
对于他们的疑惑唐成也没多解释,特特又嘱咐了钱三疤务必交代公差要对农人及木匠们客气有礼之后,挥手让他们即刻去办。
钱三疤和贾旭虽然不明白唐成这道谕令的用意,但他们却熟悉唐成的行事风格,领命之后不敢有半点耽搁,仅仅三炷香功夫后,十二个公差就已策马出城而去,这其中有九人就此开始了他们的公差生涯。
……
五十多岁的李农人如其名是个一辈子跟田地打交道的老庄户,他那沉默的性子和闻名方圆十余里的庄稼把式同样出名,许是父母起名起对了的缘故,自打第一次扛着沉重的犁铧跟老爹一起上坡开始,李农就对庄稼地里的事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历经几十年的积累,犁、耙、耱、耖、耧车等农具一到他手里就跟活了一样,不管是种粟、麦,还是黍、麻,同样地力的情况下他的收成总要比别人至少高上一成,此外至于畎亩、代田这样的田亩调配安排也是再合适没有的,久而久之,左近的庄户们每年就瞅着他了,他种什么大家就跟着种什么,他地里怎么安排大家就跟着怎么安排,一准儿错不了。而李农在务农庄稼上的名声也就这样传扬开了。
这是个将近晌午的辰光,在地里忙活了一上午的李农觉得后背心起了一阵燥热,遂就收了手中的农具走到田边儿歇歇。
说是歇,蹲在田边的李农手上也没歇着,田埂下身子附近稍微大些的土块儿都被他顺手给捏的粉碎重回了地里,浑不在意这样的天气里这些田土都冰成啥了。
人勤地不懒,田地里的事情没个止境,想干的话永远都少不了有活儿,类似这样的习惯李农已经保持了几十年,想改都改不了了。
以往的时候他就再有不顺气的事情只要一到田地里就好了,脚下踩着厚实的田土,看着一行行青青的小苗一天天长大,对于李农来说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让他心安底气足的事情了,可是今天的他虽然就蹲在自己最喜欢的那块儿田土边儿上,心里还是不宁定。
老天爷真是要大收人哪!这天儿都旱成啥了?抬头看看四周的田亩里许多冬麦都已经干死了,他这地里虽然强些,却也仅仅只是强些而已,看着那些麦苗无精打采的泛黄,李农心里除了担心焦躁还有刀割一样的难受。
先耕,再耙、然后上耱,尽管李农倾尽所能的将每一种可以减少田土水分散发的手段都用上了,终究还是拼不过老天爷。
由眼前的田土想到阎王爷要大收人,抬头看了看天色的李农低下头的时候忍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哎!不管是察风色还是观云气,老天爷都没个要下雨的意思啊。
对于雨雪已经绝望的李农莫名的想到了张二狗说过的那番话,长着一身懒肉的张二狗是村子里最有名的一个二混子,也是个宁肯扔了脸面出去讨吃也不愿上坡种地的人,前五六年的时候这个混子不知怎么混过了锁阳关,靠着一路讨吃竟然往南跑出了妫州地界,听回村探亲的徐大先生说,那可是有五六百里远了。
五六百里!乖乖呀,那可不是到了天边儿嘛!对于村里这些一辈子都没走出过百里地的农人们来说,这简直是个无法具体想象的概念,李二狗由此也一跃成为村里最见多识广的人。
被当作流民从幽州遣回原籍的李二狗不等屁股上打板子的伤好利索,就开始迫不及待在村中那棵歪脖子老柳树下吹嘘起他这次长征途中的见闻来,顺带混些吃食填肚子。其间李农闲着没事也去听过一回。
他对李二狗所说的关内城里大媳妇小娘子长的如何俊相,穿的能露出半个胸脯子的衣裳如何勾人没什么兴趣,唯一让他念念不忘的就是李二狗曾经提到的那一片好田地。
按李二狗所说,他看到的那可是望不到边儿的一展平土,几十亩几百亩平坦坦的连在一起,说到这个的时候,唾沫星子直飞的李二狗嘴里的啧啧声就没停过,而李农的一颗心也是跳得直蹦直蹦的,世上真能有跟村里的坡地不一样的田土,世上真能有这样一展平的田土?
要是有了这样的田土,还担心什么下大雨带走了田里的土?要是能种上这样能保住土、保住水,保住肥的田亩,凭着自己的庄稼把式,一亩地的收成最起码能提高一成五……不,至少也有两成!
但任是听的心里直跳的李农怎么费心思的去想,五十年来没出过村外五十里的他依旧想象不出那一马平川的田土究竟该是个什么样子?但这不妨碍他扔给了李二狗一个白面蒸馍,李农的这份出手直让旁边听热闹的庄户咋舌不已,看这白乎乎的,这可是用纯白面蒸出的馍馍呀,还那么大个儿!
素来过日子谨细的李农今个儿是怎么了?
没理会村邻们诧异的目光及议论,李农扔了白面蒸馍后转身就走,就为李二狗告诉他世上还有那样的田亩,他觉得自己这个蒸馍给的就不冤!
当晚,几乎是从不做梦的李农做了一个梦,梦里影影绰绰依稀出现的就是一大片展平展平的田亩,而他则抗着那架用了十多年的犁铧走在这样既能保土保水又能保肥的田地里,虽然梦里的那块田土依旧看不清楚,但直到第二天早上醒了许久之后,李农依然能清楚记得他在梦里的那份无与伦比的狂喜。
田土不仅是朝廷根基,也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在李农这样的人心里,好的田土甚至比他的命更重要!
庄户人天天受累,上榻就睡又能有多少梦?但自打那天之后,李农就经常做梦了,而梦的主角无一例外的都是那片看不清楚的展平土地。
就在今天,面对着自打记事以来就没遇到过的大旱情,看着眼前高高低低的坡地,李农自然而然又想起了让他魂牵梦绕的平田。
“要是……”,李农的喃喃自语刚一出口,就被儿子的叫喊声给打断了。
憧憬被打破的李农心情更烦躁了,“叫丧啊!”,顺口粗声粗气的回了一句后,扭过头来的他随即就再也说不出什么了,紧随其后的就是犹自带着憧憬余韵的脸上猛然升起一片惶惶的不安来。
跟在从坡下走来的儿子身后的不仅有方圆最大的头面人物邹里正,更要命的是邹里正身后的那个竟然是个穿着皂服的公差。
庄户人家怕的是什么?里正找来就已经了不得了,更别说还有靠着王法的公差,这……这是怎么了?
攥着手里的那块团土,李农惶惶的从田埂上站起身,他不敢看那穿着一身官衣的公差,只是瞅着邹里正慌慌的问了一声,“咋?”。
“老哥,恭喜你了”,邹里正一笑的笑容可掬,“城里的县尊老爷请你去流官村议事,就是商量事情”。
“啥?”,轰隆一下脑袋里就是一声炸响,手中猛然一紧的李农丝毫没意识到那块团土已经就此碎裂,化作细细的土面子重新流回了地里……
……
第二百三十七章 一个变成现实的梦
一直到走回自家屋里时,李农依然没忍住手上的轻颤,自打在坡地边儿听到邹里正的那句话后,他的脑袋就如同一团糨糊懵到现在也没真正清醒过来,以至于连早上上坡时带去的农具都落在地里忘了带回——这样的疏漏对于李农来说简直不可想象,至少在这二十年来还是第一次。
李农是土生土长的本村人,娶的浑家也是同村,一辈子就没出过村子五十里以外的地方,在他眼里掌握着徭役安排权限的里正就已经是不得了的人物了,那住在城中大衙门里的县尊……
这么一个对他而言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大人物竟然派人来找他?而且还是“请”他去商量事情?
太邪性了,除了地里刨食的那些经窍儿之外,这个老实巴交的李农还知道什么?但是……县令总不能找他去商量种地的事情吧?脑子里猛然浮现出这么个念头时,双眼中满是疑惑的邹里正忍不住撇嘴笑了笑,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太荒唐了,怎么可能?虽说历任官儿们开口就会说农桑国之根本,但谁不知道这就是糊弄人的,官儿们真正重视的只是粮食织物堆起来的赋税,有那个是真正到过地头儿的?更别说还巴巴的从县里派人来请一个八杆子打不出一句话的老泥腿子去商量事情了。
虽然心里好奇得很,但邹里正仅仅只试探了一句后就没再多向那公差打听,一则是因为他跟这个面相极其年轻的公差既没见过更谈不上交情,更重要的还在于他明显的觉察出来这个公差跟以往见过的都不一样。
一路顶风冒寒的过来却连烫酒都不吃一壶的紧赶着要办公事,老邹干里正也有这么多年了,这样的公差他还真没见过,以往老赵他们下来时谁不是一下马就叫累,安排酒饭的话喊得震天响,总得吃饱喝足顺便再跟左近那个老相好的浪寡妇厮混舒服后才会想到差事,也仅仅是说说而已,真办起来那狗日的老赵连一根指头都不会动,就这他走的时候还少不得要掏摸些“辛苦钱”才肯上路回城。
跟老赵那些货比起来,眼前这个小年轻公差简直就堪称良吏典范了,但越是这样的人还就越不好打交道问小话儿,不过虽然不好问,但几十年下来早混成油子的邹里正还是隐隐猜度出一些东西来,这个做事章程跟以往截然不同的小公差的出现该不仅仅是个偶然,八成儿跟那个新来的县令有牵扯。
邹里正身份不同,消息来源自然也就更多,别的不好说,但像城里出了大乱子,新县令带着天成军的骑兵迅速平乱,随后就在北城楼上砍了一百多颗脑袋这样的大事他总还是知道的。
那可是一百多颗脑袋,拢总后摊开摆起来都能占半个场院了,能干出这等事的人会是个善茬子?县衙门换上了这样的县尊老爷,那下来的人面生又有些古怪也就不足为奇了。一朝天子还一朝臣,新县令整的动静那么大,总不得有点新气象?
想到这里,邹里正嘴里虽还在催促李农尽快收拾,心底却在转着别样的心思,换了个能挺起腰板的县令固然是好,但他这里正的差事……这可是实打实的肥缺……还是那句话,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县令把县衙收拾干净后就该琢磨他们这些下边的里正了吧,这里正的位子还能不能坐的住,悬哪!
纷纷乱乱想了许多,到李农收拾好东西能动身时,邹里正也拿定了主意——得尽快去县城一趟探探底细,要是新县令是个好钱的,那该送就送,该塞就塞;这要是新县令是个一心求前程要功绩的,那也就没了别的想头尽心办差就是,总之不能丢了这里正的好位子。
换上最好的一身衣裳,肩挎老婆子抹着泪炕出的纯白面硬饼子干粮,懵懵懂懂、惊惊惶惶的李农爬上邹里正找来的一头大青骡上了路。
这一路上看到的旱情让李农心里愈发的沉重了,原来不仅仅是他们村子附近,这么大的地方都遭了大旱,“阎王爷要大收人了”,嘴里小声的念叨着这句,李农再不忍心去看两边旱裂了嘴的田土。
唯一让李农放松了些心情甚至有些不安的是同行公差的态度——这个公差对他的态度太好了,好到李农总错觉着他到底还是不是公差的地步了,吃公门饭的人怎么可能对他这种庄户人这么好?不仅说话总是和颜悦色没半点儿嫌他慢,就连一路上的投宿吃食也没让他花半文钱,且都还是吃的好的!这不,都赶了一天多的路了,他包袱里带着的纯白面饼子还一口都没少。
官府里的人来找他,还管吃食歇处不用他费一颗粮食花一文钱,满村里那么多讲古的,谁说过这样的好事?别说讲,就是想都不敢想。
一起走道儿多些之后,渐渐跟公差有些熟稔起来的李农也曾问过这事儿,公差只说这是唐大人亲自交代下的,你们都是县尊大人的客人,不能有半点怠慢!
李农这才知道“请”他的这位县老爷是跟国朝一个姓儿,见公差说到县令唐老爷时两眼放光的样子,他自然而然的顺势又问起了县老爷的事情,恰好这个公差是听过唐成第一次升堂并经历了随后动乱平乱的,这下子可了不得了,因着他这一问,话匣子打开的公差直说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把个老实巴交的李农听的是目瞪口呆,耳炫神迷。
说着走着,他们两人随后又遇到了其他的公差和农人,及至快到流官村时原本的两人已经发展到近二十人的队伍,队伍里不仅有公差、农人,就连木匠也有好几个,要说这支队伍赶路时的话题,除了见面时惯例的叹息旱情之外,不变的就是对新县令的议论。
终于,在李农从家里动身的第三天下午,他们这支特殊的队伍赶到了流官村外。
当日唐成来时还很冷清的小村子现在热闹了很多,虽然村里的房屋并没有增加,但村外的平谷地里却搭起了许多新的房舍,这些房舍都是急就章而成,选着平坦的地势夯起一个弧圆形齐胸高的土墙,砍了山上的柴火将湿气烤干之后再在里面贴着土墙支起天成军行军用的帐篷,短短时间里也就解决了住处的问题。
李农一行刚走到营地边上,打头儿走在最前面的公差蓦然高声开口道:“是大人,县尊大人迎出来了”。
队伍里的人原本还在乱纷纷的四处打量,公差这句喊顿时将他们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骑在骡子上的李农使劲睁大眼睛,就见着侧前方不远处的简易营帐里走出了一个官衣人。
“那位就是县令大人?”,尽管已经亲眼看到了唐成的煌煌官衣,也见到他身后那几个公差众星拱月的架势,但李农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个一脸含笑走来的俊相人会是县令大老爷。
这也太年轻了吧!这么年轻的人咋就有那么大的本事把奚蛮子都给降住了,还让这些差官们一说到他就忍不住要放高声儿?
这两天在路上可没少议论县令大人,也都盼着想见这位请他们来的县令大人,但真等见到本人之后,许是大家都跟李农一样吃惊,整个队伍里的农人和木匠们一片静悄悄的。
“老丈一路辛苦了,好在这时令上地里也没什么要紧的庄稼活计,倒不用太挂心家里”,直到唐成两只手都已搭上李农的手膀子要扶他下来时,李农还有些愣愣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该做什么,“这帐篷看着虽然简陋倒也暖和,里边儿炭火和热水都是早预备好的,大家洗洗尘土后再好生吃上几盏烫酒消消乏气”。
实实在在感受到唐成使上的劲道,李农猛然醒过神儿来,不等唐成再用劲儿,他左腿一撇就从骡子背上出溜了下来,其动作之快根本就不像一个年过五十的人,身子刚下地人还没站稳,李农就已向地上拜伏下去,嘴里学着前两天公差教过的话,“草民叩见县令大老爷”。
李农的举动也惊醒了其他那些个农人、木匠,他们纷纷以与年龄不相符的矫健从骡马身上出溜下来拜倒在地见礼。
“起来,起来,你们是本官请来的客人,无需如此”,唐成手上加劲扶起李农后,笑着向其他人摆了摆手,见他们还有些拘谨的不敢起身,乃扭头说了一句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扶客人们起来”,公差们闻言顿时快步上前将农人及木匠们扶了起来。
扶起李农后唐成也没松手,便搀着他的胳膊领头向正前方那座大帐幕走去,见到这个,后面跟着的那些农人木匠们既是赞叹县令,心下也不免羡慕李农撞上了大天运,能得县令大老爷亲自搀扶,这得是多大的福分?只是他们却不知道这“福分”给李农带来的难受,热血上涌,头脑发晕,脚下还发飘的似乎连怎么走路都不会了,短短二三十步的距离直让他后背心上扎扎实实的起了一层腻子汗,倒比干一晌农活更累人。
县令大人没说胡话,大帐幕里果然是都准备好了的,热烘烘的银炭火,热气直冒的滚水,一路严寒的过来,滚水一洗再定定儿的坐着烤烤火,那股子滋味别提有多舒坦了。
等李农等人洗完歇了一气儿后,换过一身便装的县令大老爷带着早到的另一些农人木匠走了进来,随着他一拍手,顿时就有公差流水似的将一盆盆鸡肉羊肉端了进来,烫的正是火候的酒浆筛满大碗,唐成亲自参与主导的接风宴气氛热烈处一点都不比帐篷里的温度低。
也就是在接风宴上,李农等人赫然发现这位读过大书的县令老爷竟然也懂地里的活计,什么季节种什么,地里怎么拾掇才能更保水保肥……桩桩件件说起来一点儿都不外行。
许是因为唐成换了官衣的缘故,又或者是他捡说的话题最能引起众农人的共鸣,在酒浆的刺激下,李农等人慢慢放松了拘谨,开始大着胆子说起话来,直到最后接风宴将散时,帐幕内的气氛已经达到了最高潮。
其间也有农人借着酒劲问县令大人找他们来到底是为什么事,唐成却没直接回答,只笑说明天大家亲眼看过自然就知道了。
接风宴后,李农等人被安置到不同的帐幕里休息,虽然早已是酒意醺然的眼皮子发沉,但心里的兴奋却使得他们都不愿睡觉。
这两天,尤其是今晚的经历就跟做梦一样啊!谁能想到杀奚人如切瓜一样的新县令如此年轻,还对他们如此和煦,庄户人口拙,平日里学来的夸人话说完之后,多就是用啧啧咋舌来表示说不出的赞叹,一时之间,整个帐篷内的啧啧之声不绝于耳。
随后大家自然而然的就开始猜测起县令大人请他们来的用意,无奈想来想去也没个头绪,最后还是李农一句发狠的话总结出了大家的心思,“咱庄户人也没啥别的本事,就一把子力气,只要县令老爷不嫌弃用得上,咱们拼了命给他干就是”。
一觉好睡,第二天早上起来就着浓浓的羊肉汤吃了两个白面蒸馍之后,李农等人只觉身上的劲道直往外冒,恨不得县令老爷立马儿就指派活计,大家甩开膀子干他一大气。
孰料吃完饭后县令老爷那边也没什么动静,大家又不敢去问,只能坐在帐篷里一边烤着银炭火一边坐等,一直到个多时辰之后才听见外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农人凑到门口看去,就见着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军甲汉子带着十多个护兵进了营地。
没过多久,就有公差来传说,言说县令大人有请诸位。
县令老爷和刚才来的那位中年军甲汉子已经站在外面,等李农他们都走出帐篷后,唐成也没多说什么,向众人笑了笑后便当先向反方向的营地外走去。
他二人在前,李农等人跟在后面,约莫着走了三炷香功夫后,前方出现了一个突前的山根儿,走在最前面的县令大人绕过山根儿后停住了步子,而他陪着的那位军甲汉子也突然不动了,看他那僵硬的姿势好像是被什么惊住了一样。
看到这里,憋了一路的李农等人疑惑更大了,当下三步并作两步的跟着绕过去,随后,整个队伍就如同军汉一样猛然停住了,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众人只是定定的瞅着刚才被山根儿挡住的这面山坡,片刻之后,粗重的喘气声猛然间大了起来。
这面被挡着的小山坡跟龙门县境内大多数的山坡没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就是这面坡上的土地却不是那种农人们习惯了千百年,早已认定为天经地义的一顺跑儿,同样是山坡,但这面山坡上出现的却是……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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