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叶子
公差们所在的西院儿自不必说,跟天成军联络,领他们去看划出的山坡,清点此前收集起来的农具,安排铁匠的活计……这些事情里几乎就没一件是轻松的,整个院子里你喊我叫的声音从上衙前就已经开始响起来,到现在不仅没半点要停歇的意思,反倒是越来越热闹了,进进出出的公差跟走马灯似的按着腰刀一路小跑,尤其是那个总捕钱三疤走哪儿都有好几个人跟在后面说事儿,看他那样子都恨不得抡刀把自己给劈三半儿得了。
西院儿如此,东院儿这边闹出的动静还大,任一个户曹的公事房里都看不到半个闲人,一份份此前经县尊大人亲自审定的文告定稿现在正被十份百份的誊抄复制,自己负责的那些一誊抄完,文吏们不等它完全干透就拿着去加盖县衙印信,此后再集中起来听录事参军嘱咐交代,这一步也走完之后,这些被选定的文吏们拎起一早收拾好的行礼一窝蜂的到了马厩去挑马,再然后就是打马出城赶往下边各里,其间又有忘了什么事情又回来问询收拾的,有留守的文吏进进出出统计铁匠们人数及活计安排的,有胳膊夹着簿册去给天成军的划地做登记的,你挤着我,我撵着你,这时节谁还有功夫见面打招呼什么的,人人都是一身的差事,一脑门子的急促,出出进进就跟穿花蝴蝶一样,愣是把个冷清了几十年的龙门县衙整出了活力四射、繁忙不堪的景象。
衙门口呈现出的这起子前所未见的繁忙景象不仅让老江头看的激动不已,街上路过的行人也被这阵势搞迷糊了,真稀罕,这是出什么事了把个衙门弄的蚂蚁搬家一样忙张成这样?停下脚步围看的人越来越多,议论的也越来越多,虽然大家并不清楚其中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却也都知道肯定是又有了大事。
而这大事啊十有八九是跟县尊老爷有关。
……
县衙的繁忙就如同一块石头砸进了水里,平静的水面还看不出大动静的时候,下面却已是气流横涌,水波激荡。随着那些个分赴各里的文吏们一一到位,城里人还在猜测县尊大人又要干什么的时候,龙门乡下的庄户人世界里已经是翻了锅。
自打今年的旱情把庄稼地里最后一点希望都毁灭之后,这还是庄户人阴冷世界里的第一次大热闹,男人、女人、老人、壮年无一例外的都被卷了进来,每一个门户里都在躁动,都在议论,任是天已经冷的剐人,露天地里的歪脖子树下总是拥满了人,每个人既在听别人说,又迫不及待的想发问,而人窝子里的中心毫无例外都是前些日子曾被县尊老爷请去过的务农能手和木匠们。
这事情实在是关系太大了,大到把一家人一辈子的命运都连进去了,县令老爷让大家到离县城不远的地方去修梯子田,这田不仅平平整整的保土保水,还能保墒保肥,除此之外,每个坡上还给修高架水车,就算不临着河没有这个也给安排挖存水的大塘子,以后就是旱天也不怕了。
这好不好,好,的确是好!更好的是这次修田时的吃食是县衙给,但修好的田却是自己得,县衙里除了每十亩抽出一亩作为高架水车及其它的花费外,其余的再没什么征敛都归干活儿的庄户人自己。干的越多田就越多,对于庄户人来说,天下间还能有比这更好的事情?
但越是这样反倒越没人敢信了,尽管加盖着大红印戳子的衙门文告已经白纸黑字的贴出来了,尽管衙门里下来的文吏腿都跑断了,嘴都说破了将这条条款款解释的清楚无比,庄户人心里反倒是更没底了,就不说那梯子田到底真的假的好使不好使,更让人不敢相信的是——衙门里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那可是衙门,衙门哪!
这样的时刻里,前些日子被县老爷请去过的那些人就成了最抢手的热饽饽,几乎每一个心里火烧火燎着的庄户都在找他们探问,梯子田是真的?县令老爷又是个啥样人,说话能算数不?
李农家就是这样门庭若市起来的,开始的时候他还是一个个让到屋里接待分说,到后来人实在太多屋里站都站不下了,他也没精力把说过的话一遍又一遍重复,干脆手一挥,也不管天冷不冷的,反正现在这些人心热的根本就感觉不到冷,索性把他们都带到了村人日常聚集的歪脖子树下统一说话。
看着下面本村的邻村的聚集了一大片,看着这些人瞅着他时热切的眼神,尽管李农已经是口干舌燥累得不行,但面对着这样的乡邻,想着那一块块平整的梯田,再想想前次去时县令唐老爷所作的一切,李农身板子里猛然又长出十分精力来。
梯子田当然是真的,我不仅亲眼见过,而且还跟人一起亲自动手修过一块,那可真是一辈子也没见过的好田土啊……一说到田土,李农就忍不住的激动,忍不住的动情。
庄户人不太信公差和里正们说的话,不敢信那白纸黑字公文上的话,但对李农说的话他们信,不仅是因为大家都是本乡本土知根知底的乡亲,更重要的是几十年下来李农这人值得信。但凡是能成种田能手的多是实在人,土地这东西太实在了,流多少汗指定就是吃多少饭,实在到你跟它玩不成半点花活儿,不是真正的实在人根本就不可能把田土里的事儿务弄的那么好。
实在人虽然平时话少,但说出来一句就是落地砸坑,值得信,信的也踏实!
梯子田实实在在,至于衙门说话到底算不算,活了大半辈子人的李农没说大包大揽的话,只是一如既往实实在在的说了他在流官村经历的一切,县令唐老爷也是种地人出身,田土上的事情不外行!别的不知道,至少在对他们这些人的时候,唐老爷的确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只要他答应的肯定能做到。
李农说到流官村之行的经历时,许多村人听的大张了口,天爷爷呀,坐着大衙门,天天想什么时候吃油炸果子就能什么时候吃的县令老爷竟然也会种田!吃惊之余,李农嘴里的这位唐老爷倒不觉得那么远了。
等李农说完,下边庄户们向他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那你去不去?”。
“去”,李农的回答没有半点犹豫迟疑,“庄户人能种上一季这样的好田土,就是死了,眼睛也能闭得紧紧的。咱这穷家薄业的还有什么值得县令老爷骗的?就是那田修好了不给我,也只当出门打长工当麦客挣吃食了,这大旱天儿留在家里歇着不也是歇着,省下一口粮食就能帮着家人多度一顿饥荒,要说的我都说完了,你们自己寻摸主意吧”,该说的说完之后,李农跳下大树根回了家,该说的我都说了,信不信由你们。
同样的一幕在龙门乡下不同的地方反复上演着,而后消息激荡传递,庄户们左村右里的打听来打听去听到的都是差不离的消息后,深心里本就愿意相信的他们终于有了底,看来天下还真有天上掉油饼的好事儿,这事八成靠谱儿。
随后就是一家一户闭门的商量,安排,计算家里的存粮,寻思屋里这几床铺盖该怎么分派,要说现在龙门乡下到底是个什么状况的话,最好概括的就是两个词儿——躁动,憧憬!
正经历着大旱的龙门乡村因为一份县衙公文突然从绝望的寂静里躁动起来,每个角落都再难平静,躁动的气息四处乱串,且随着越来越多的汇集变的越发浓厚,人们在躁动中憧憬,又因为憧憬而更加躁动。
一个人的一个理想引发了一个在这个时代本不该出现的发展思路,一个发展思路细化成行动,一个行动由一道文告开始,这一道文告搅动了龙门乡村里每一个人,每一个家户,每一个村,每一个里,事涉最大的切身利益,没有人能置身事外,没有人能漠然视之。
亘古以来一直平静着的龙门乡村就因为一个人关于改变的理想突然被搅荡起漫天风云,这片正处于前所未有躁动状态的土地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活力,虽然他们现在的日子还很艰难,虽然他们仍处于大旱之中,但此前绝望的沉寂早已一扫而空,无数个美好的憧憬在一片天灾的土地上升腾而起,这是关于希望的憧憬,关于改变的憧憬!
也不知是从哪一户最先开始的,烙饼子备干粮的香味冒了出来,调理农具的叮当声响了起来,喊着相熟的邻居约定一起动身的喧闹声多了起来,小家庄户们忙着这个,各村各里的地主富户们则四下里找人伢子忙忙慌慌的要再买些奴隶。
聋的?要;哑巴?要;年纪大些的,要;瘸子?!他娘的,能搬石头能种地不?能!那还说个球,老子也要,只要是能干活的都要!
同样,也不知道是那个里那个村的那伙人最先开始动身的,但他们动身的脚步声却如同最嘹亮的号角吹开了龙门乡村每个家户的门,健壮的以及不是那么健壮却还有把子气力能干活的男人们接过干粮、背起铺盖卷儿、扛着农具走出了家门,在与妻儿短暂朴素的告别之后迈动夯实的腿脚踏上了征程。
一伙伙汇聚成一群群,一群群汇聚成一队队,一队队融在一起后就成了一片片人潮,这每一片人潮都是一个箭头,所有的箭头原出于四面八方现在却向同一个方向奔涌而去。
那里不仅有粮食,更有希望,过上更好日子的希望!
这绝对是自从龙门建立县治以来最为壮观的一幕,成百上千的男人在寒冬腊月里离家舍业的奔赴同一个方向,这一切只因为另一个男人关于改变的理想,只因为那个男人的理想里也承载着他们关于改变的希望。
在实力尚不具备的时候,理想就只是一个梦,苍白遥远到让人甚至不敢去想的梦;但是一旦平台具备,理想就将展示其超凡绝伦的力量,这力量大到能将无数人的激情与血劲汇成一团,去搅动风雷,去移山改地,去把曾经遥不可及的梦想从天上拽下来,再狠狠地踩下去踏它一万脚!
究竟是英雄造就了时势,还是时势造就了英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只有在这样的过程中男人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一个区别于日常琐碎生活中的真正的自己,才能将深藏在骨子里与生俱来的激情与热血尽情燃烧,才能给总是喜欢折磨人的贼老天回击一个响亮的耳光,才能对得起那一道闪电后的穿越轮回……
如果上天压迫了你,
如果生活蹂躏了你,
如果周围的一切都在打击你,
请不要放弃理想,
请不要忘记流多少汗吃多少饭,
因为这是你最终还击,
以更压迫对抗压迫,以更蹂躏对抗蹂躏,以更打击对抗打击唯一的,
最后的手段!
第二百四十四章 相思刻骨,寂寞杀人
除了奚人聚集的草原之外,龙门县其它地方就是典型的“地无一分平”,靠种地为生的唐人年年季季务弄的除了坡地还是坡地,土地瘠薄再加上两倍赋税的压力——在此之前奚人是从不上税赋的,他们这一份税赋就被平摊在了唐人百姓的头上,虽说现下正是大唐往上走的承平上升时期,龙门县唐人百姓的日子依然过的凄惶艰难。
正是在这么个背景下,唐成一力推动的发展谋划才能在龙门乡村搅起如斯风云,今年的天灾大旱已经让人绝望,绝望中生出的希望到底能迸发出多大力量,这都将在随后的日子里得以展示验证。
城外龙门百姓八方云集不惧劳累的兼程而来,城内县衙中一手规划出这一切的唐成也忙得是不可开交,虽说他治政的方式足以堪称是当前时代中最不揽权的主官——自己掌总把握住方向后,具体的细务就分配给杨缴、贾旭、钱三疤各司其责,但因最近的事情太多且也太大,所以他这个主官也就无法松闲下来。
看望天成军远道而来的一千一百名军士,给他们描绘更好的前景,把他们身上最后一丝隐藏着的干劲儿都给榨出来,让他们更关注眼前这片土地的同时还要帮他们协调解决一些具体问题;看望正忙的热火朝天的铁匠们,调动这些保障人员的干劲儿,此外还有检查县城右边儿那面山坡的准备……现在的唐成就像一个陀螺般四处转个不停,忙来忙去都是为了能把关涉各方最大的力量都扭结到一起,办成这件从根子上改变龙门现状的大事。
光是忙这些事情就已经够让人不省心的了,偏生州衙里还给人添堵,“明府,上边拨下的这些赈粮连咱们申报的四成都不到,即便是奚人不要赈粮,这些粮食也远不够把大事给办下来,你看……”。
站在官仓外看着眼前平地上的粮车,唐成的脸色跟身边并肩而立的杨缴一样阴沉,相对于一县之地来说,州衙拨下来的赈粮实在太少了,用这些粮食赈济一个小旱都有些勉强,而龙门今秋入冬以来遭遇的可是自打国朝定鼎以来几十年都不曾有过的大旱。
虽然知道自己报上去的数字肯定会被打些折扣,这原是古今中外都免不了的事情,但让唐成没想到的是州衙牛祖德的手竟然这么狠,一下子就抹掉了他六成多,甚至连他期望中的一半儿都不到。
身为妫州刺史,牛祖德岂能不知道龙门县的情况复杂,岂能不知道他拨下的这些赈粮不够用?既然知道还这么做,那他又安的是什么心思?
想到这里时,前几天图也卓的那句话又浮现了出来,碰上大灾之年赈粮又不够用,没饭可吃的百姓们别说闹了,被逼之下就是聚众造反也大有可能,这样的景象该就是牛祖德想看到的。
想清楚牛祖德的心思之后再来看眼前这些不到三成的赈粮,这些赈粮岂是给他龙门县的,根本就是牛祖德给自己留的后路——设想中龙门县动乱之后州衙摆脱干系的说辞,毕竟赈粮他是给了的嘛,而且还是辖区内第一个调拨到位的。
“既然送来了还能不要?先签收入仓,今天这事忙完之后,明天就接着再给州衙递请赈文书,文书写的急迫些,写好之后让文吏多誊抄几份备着,三天一份给我轮流往州衙里砸,就是不给粮食也要让他们恶心恶心”,稍顿了顿后,唐成阴沉着脸接着道:“另外,安排人把请赈文书往道衙也送几份过去,不管是道衙里谁接收的文书,签收回执都务必要拿到手”。
“往道衙送?”,杨缴闻言明显的迟疑了一下,“明府,越级呈送这样的公文可是官场大忌呀”。
闻言,唐成冷然一笑,“牛祖德都已经磨刀霍霍了还有什么忌不忌的?就这么办吧,州衙既已未雨绸缪,只要道衙出面问一句,牛祖德为了能在后面将干系摆脱的更干净,多多少少总还得再拨些粮食出来应应景,咱们现在要铺这么大摊子,能多榨他一斗一升出来也是好的”。
“好”,杨缴点了点头,“不过如此以来明府你跟牛刺史可就算彻底撕破脸了,他毕竟占着高位,此事也不能不预作准备,一旦你位置不稳,龙门这件大事必定也会中道夭折”。
听杨缴说到“撕破脸”三字,唐成油然想起的是当日郧溪县衙前赵老虎给他说过的那番话——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撕人脸,否则别人就会要你命。此话言犹在耳,没想到他刚刚出任主官没多久就不得不面对这种状况,而且撕破脸皮的对象还是直属主官。
人生啊,真是无常得很!
“当日图也卓的话先生也知道,赈粮还没下发,就有人惦记着借大灾中的奚人动乱撵我去职,要说撕脸也是牛祖德先下的手”,唐成说到这里时阴沉的脸色反倒消失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几分浅浅的笑容,“人家都已经打到脸上了,一味忍着也是不成。龙门这番谋划不仅是功在朝廷万民,更是我等心血之所寄,既然我的官位与大事的结果紧密相关,那谁想算计我的位子,我就跟他不共戴天”。
从孔老夫子的“春秋笔法”开始,读书人说话办事都讲究个含蓄委婉,自考中功名进入仕途以来,杨缴经历过的同僚实也不算少了,但何曾听过这样的话?尽管满天下每一个官儿对屁股下的官位都是这种心态,他杨缴也不例外。但能把话说得这么直白这么赤裸裸的,唐成还是他遇见的第一个,太过震动之下,被这番话撩拨起心神激荡的杨缴看着唐成,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杨先生做好自己的事情就是,牛祖德那边有我,就是天塌下来,咱们也得把龙门这一篇锦绣文章写好了不可”,说完之后,唐成以很不适合读书人交流的方式重重拍了拍杨缴的肩膀后,带着脸上的浅笑迈步往阔大的官仓外走去。
杨缴的眼神不由自主的跟随着唐成的背影,直到那背影已经远去十数步之后,他才猛然想清楚刚才脑海中一直追寻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来,对了,刚才听唐成说那番话时的感觉依稀跟少年读书时的某些经历感受颇为相似。
“大丈夫当如是也,吾必将取而代之!”,这是年纪尚幼的西楚霸王项羽第一次见到秦始皇恢弘壮大的巡游队伍时,由肺腑处喷发出的豪言壮语;“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是秦末一介黔首陈胜揭竿而起时的怒吼。自幼便接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教育的杨缴平生第一次在史书中读到这两句话时心灵激荡的感受恰与刚才有神似之处。
行人所不能行,言人所不敢言,大丈夫当如是也!
看着唐成有些瘦削却坚定无比的最后一抹背影消失在官仓大门口,杨缴放下了一个县令怎么跟刺史斗的疑虑,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这个唐成虽没有项羽那般的王霸之气,但观他入主龙门以来屡屡出奇的行事手段,以及谋划眼前这件大事时大手笔的眼界及心胸,此等年纪做此等事业,实也算的是非常之人了。且就信他一回搏这一铺,就是他真以惨败收场,自己一介逐臣还有什么好怕,又还有什么是不可失去的?
摆了摆头,收回目光的杨缴将心底这些纷杂的思绪想法甩干净之后,随即就投入了紧张的忙碌之中。
从官仓回来的唐成回到县衙后没去正堂,破例第一次在上衙时间回到了后衙。
“小姐,你真该也出去听听,现在满城里不管走到哪儿,百姓们只要有提起姑爷的都满口说好儿,那布庄掌柜听说奴婢是姑爷府里的下人时,非得强塞着给了三尺缎子的赠头儿,任奴婢怎么推都推不掉”,丫头小青丝毫没注意到身后掀开厚帘子走进来的唐成,犹自对着郑凌意兴奋地说着,脚下篮子里放着的正是一匹湖丝缎子。
“夫君怎么回来了?”,一脸讶色的郑凌意从坐榻上起身迎到唐成身前,见他看着小青脚下的篮子,遂笑着道:“那掌柜的虽是一片好意,但小青是个知规矩的,未必还真能白要了他的缎子?再说这丫头眼眶子不低,三尺缎子还入不得她眼里”。
这个千里追随而来的贴身丫头小青依旧是郑凌意在扬州任市舶使时的那个,当时也就是她不惜清白身子向唐成投怀送抱以图谋让小姐断了跟唐成的关系。
因是有这个旧事在,小青每每见到姑爷时总有些不自然,就连唐成自己也有点生硬,这倒不是他心眼小容不得旧事,实在是见到这丫头的时候总免不得会想起扬州那晚的情景,透窗而来的朦胧月色下一个清丽的妙龄少女自裂罗裳,袒露着鸽子般的胸膛主动投怀送抱,这样的事情就是想忘也不容易呀,更别说两人偶有独处的时候小青不自然的表现等于是将此事一再提起。
“嗯,小青做的好。咱家不缺钱,为这些蝇头小利落下个说辞不值当”,唐成向小青点了点头,“你跑一趟,去把来福叫来”。
见唐成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嘴里说的又是赞许的话,小青莫名的脸就红了,听了吩咐什么也没说的福身一礼而去。
“这丫头开始思春了”,郑凌意安顿唐成坐下,边用火笼里一直滚着的深井水给他沏着茶,边面带浅笑盈盈说道:“她年纪也不小了,是放出去还是留下,你这一家之主总得有句话,这地方陌生,妾身出去的少,放出去的话该挑什么人家儿你也得留个心思物色”。
郑凌意当日在扬州时也是主管一方的市舶使,很有些杀伐决断的人,现如今却只能窝在后衙这个小小的四方天里等他回来,再想想她自十二岁之后便在深宫里长大的经历,唐成看着眉眼间有些清浅郁色的郑凌意油然生出些愧疚之感来。
似郑凌意这般经历,这般才情的女子原本就不该是深宅院落里的金丝鸟,自己这些日子实在是忙昏了头,竟没能想到这些。
见唐成一脸柔情的看着她却不说话,郑凌意心思一转之间先是眉角跳了跳,继而脸上盈盈笑意不变的道:“怎么,夫君是舍不得放她出去,想留在房中收用?”。
听了这话唐成既感觉哭笑不得,心里的愧疚又随之重了些,许是跟过往的经历有关,郑凌意本是个颇为大气的女子,放在一年多前的扬州从她嘴里根本说不出这种话来,“再不能放你这么闲着了”,唐成伸手一引,刚刚放下茶瓯的郑凌意便带着一声低低的轻呼坐进了他怀里,“小青的事你先问问她的心思,虽说她是个丫头身份,但毕竟跟你有这么多年的情分在,至于她的事情怎么办,你拿主意就是,为夫但听娘子调遣”。
将郑凌意拥在怀里,唐成伸出一只手去轻轻揉着她浅郁汇集的眉心,“小青的事就说到这了,下边说说你的事情”。
挣了一下没挣脱之后,郑凌意遂也就没再动作,放软了身子静静的依偎在男人怀里,龙门县城小,这个后衙更小,天天呆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几重院落里,唐成散衙回来的脚步声就成了她最大的期盼,只是自从那日奚人在城内动乱之后,他就开始了不停的忙碌,前些日子甚至还一连出去了十天多,两人之间不仅是呆在一起的时间少了,就是在一起的时间里他也有着许多的事情要想要安排,郑凌意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寂寞,无法言说也无法要求的寂寞。
这寂寞甚至几度让她梦到了长安城中龙首原上恢弘无比却又寂寞阴冷无比的大明宫,虽然郑凌意也觉得这样的梦实在不合时宜,但她却的的确确怀念着此前三千里路途中的那段日子,尽管那种风雨兼程的日子真的很辛苦。
这段忙碌的日子以来,两人很少有这样闲情相拥的时刻了,感受着唐成轻揉眉心的温情,郑凌意悄然闭上了眼睛,甚至直到现在也没睁开,“我的什么事儿?”。
“我这段时间很忙,以后很长一段日子也会接着忙,你总窝在这小院子里不管是对心情还是身子都不好,正好我这边要做的事情多,需要的人也多,少不得要借重娘子大才了”。
“噢,什么事?”,猛然睁开眼的郑凌意懒洋洋的身子一下绷直了,她知道眼前这件大事在唐成心中的地位,她更盼望着能走出这块四方天跟唐成一起肩并肩的奋斗。
“发放赈粮。这可是牵涉到几千人的事情,不仅琐碎,一旦做的不好或者是发放不公还容易出乱子,实是保证为夫这件大事能顺利进行的关键之一。因此就需要一个既能识字,又细心不贪利的人出来主持,杨先生原也是合适人选,但他负责的事情太多总不能被此事捆死,为夫本还发愁去那儿找这样的人,竟是忘了家中就有一贤才,该打!该罚!”。
“真的”,郑凌意双眼亮晶晶的,一如淮水般两人初遇的那个月夜,“夫君你真的让我负责此事?就不怕别人见了……”。
“只要你愿意就行,至于别人……”,唐成笑着捏了捏郑凌意的鼻子,“管那么多干嘛,我的地盘我做主”。
“嗯,我一定做好”,郑凌意一脸惊喜的点了点头后反手就将唐成拥的更紧了,片刻之后就听她在唐成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夫君,等天暖和些后就把英纨妹妹她们也接过来吧”。
唐成不防她突然说起这事来,“嗯?”。
郑凌意并不曾多说,只轻轻吐出八个字来,“相思刻骨,寂寞杀人”。
恰在这时,一声干咳在门口响起,发出这声咳嗽的来福一只脚跨在门里,另一只脚还在门外,满脸尴尬的他两只眼睛四处乱瞟找不到一个着落处,而他身后的小青还在门外催促着让他快些进来。
见状郑凌意脸上猛然现出一抹羞红,直到她往一边安坐之后这抹羞红还未褪尽,倒是唐成没把这当个事儿,这算什么呀,后世里大街上抱在一起啃的都多了,这个来福还真是少见多怪。
“乱瞅什么?我在这儿,看你那畏畏缩缩的样子,没出息”,唐成带着些笑意的一句骂差点让来福吐血,你当主子的门都不闩白昼宣淫,我不看还成没出息了,这还有天理没?心下这般想着,来福面上可不敢表露,进屋后的他行起礼来真是比谁都规矩。
“行了,别来这些虚文”,唐成指了指火笼对面的胡凳,“坐下,你再把州衙官仓的事情给我说一遍,要细,一点都不能漏”。
这原是昨天回来的时候就说过的,见唐成特意点着让他再说一遍,且语气还这么郑重,心思颇有些阴暗的来福顿时涌起一股兴奋来。
好,看大官人这意思分明是要借机对牛祖德下手了!
身上血猛然一热的来福当下将事情完完整整的又说了一遍,事无巨细没有半点遗漏。
静听来福说完之后,站起身的唐成负着手在屋里踱步起来,见其如此,知道他习惯的郑凌意三人都没说话。
“操作此事的既然是刺史府大管家,那跟牛祖德亲自出面也没什么两样了,任是他说破大天也别想脱尽干系”过了一会儿,停住步子的唐成转过身来盯着来福道:“我想将此事揭到道城衙门,那个关节人物仓曹判司宁明远能不能弄住?”。
听到唐成这话,小青猛然一愣,但跟主子从山南道城混到长安,又从长安混到这里的来福却是泰然自若,“河北道大,从妫州到道城晋阳,一路穿州过县的地方着实不少,要想把个大活人带过去实在是难,不过大官人若只要他一份服辩的话倒是有办法,小的亲自盘过他的底,这个姓宁的阴私之事极多,不难下手”。
“嗯”,唐成看了看发愣的小青后收回了目光,“弄不住人,介时他再反口不认那服辩怎么办?”。
“这个……小的倒是有法子让他不敢反口”,来福顺着唐成的眼神看了看小青和郑凌意后,后面的话也就没再说了。
见来福如此,唐成知道他说的方法必定是不那么能见光的,遂也没再细问,“此事极大,风险亦高,吃过晚饭之后来我书房再仔细商量”。
“是”,来福答应一声后,站起身的同时又跟着说了一句,“大官人上次谴我往州城找的那些人也已牵上线了,赶巧儿他们里面有一个来头大的为了一宗皮货生意正在州城,他倒是有意来龙门看看,大官人看什么时间安排合适?”。
“再过几天吧,等我这儿场面都铺开了之后再让他来,这样我也好跟他说话”,说完,唐成叫住了答应一声后正要走的来福,笑着吩咐了一句道:“就这一两日我会给家里去信,等明年春上暖和之后就把英纨、小桃她们都接过来,这中间你在城里瞅瞅,有合适的宅子就告诉夫人一声给你置办下,等小桃过来之后你就开宅单过。瞅宅子的时候你满意就行,别计较价钱高低”。
“多谢大官人,多谢夫人”,闻言全身一震的来福行了个谢礼后,便快步出房去了。
目送来福出房之后,郑凌意给唐成续满了茶水,“夫君,那牛祖德可是直管着你的妫州主官,情势真就险恶到这一步了?要不,往长安送送信,太子殿下那里……”。
“他现在的日子未必就比我好过,一个措置不当没得再把太平的注意力给招过来,那可真就是得不偿失了”,唐成刻意的做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拍了拍郑凌意的手,“放心吧,此事我自有分寸”。
当晚,唐成与来福在书房中一直说到两更时才结束,第二天一早,刚从州城回来才一天的来福便又动身远行,一并随他去的还有郑家三兄弟,这次唐成特特的起了个大早给四人送行,并脸色郑重的交代郑家三兄弟一切以来福马首是瞻。
看着来福四人逐渐远去的身影,唐成又在专属后衙的侧门前站了许久。
一到上衙钟声敲响之后,唐成那份难以释怀的担忧迅即被繁忙的事务冲到了一边儿,随后就是个忙,昏天黑地的忙,不仅他忙,郑凌意也忙,到官仓查看赈粮,从户曹调看记载本县人口的户籍簿册,仅是这簿册就有几十本之多,到这时节她再没心思感叹相思寂寞这些东西了,两人累的连晚上的房事都暂停下来,脱衣裳上榻之后说不到十句话就沉沉睡去。
又过了三天之后,龙门县城里的人骇然发现城外庄户打扮的人越过越多,初开始的时候他们还以为这些人该是逢灾逃荒的流民,心里实在是怕,一下子这么多流民拥进城里可怎么得了?但很快的他们就发现了异常。
这些人虽然是一副典型的流民打扮——背着干粮袋,扛着铺盖卷儿,一脸的疲惫不堪,但这些人却又比往年见过的流民多了一样装备,居然人人都扛着农具!而且这些人的精气神儿跟流民也决然不同,虽然是同样的疲惫,但满眼中涌动着希望的他们有着流民身上永远也不可能看到的勃勃生机与活力。
眼见着这一群群一阵阵蝗灾发作般的庄户丝毫没有要进城的意思,在城门洞里窥看的城中百姓们终于彻底的放了心,只是如此以来他们的好奇心难免又发作起来。
这些人要去哪儿?他们要干啥?
第二百四十五章 开始
李农走在他们这一阵人的最前面,他们这三四百人的队伍里除了七八十个年纪大些的之外,其他都是精壮壮的顶门汉子,虽然连天赶路大家也着实是累了,但队伍前进的速度却并没放慢多少,庄户人过日子归根结底就是一个熬字,干活得熬、过日子得熬,一代代一年年的熬下来,要说对苦难的耐受能力,龙门县里的唐人庄户还真不服谁。
上一篇:大明:从洪武末年开始
下一篇:会穿越的面包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