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叶子
“好”,这一闷棍下去,俙索海几乎是咬牙说出这个字的,“司马大人别忘了自己是在哪里”。
唐成愣了一下之后,这才像是刚听明白话里的意思般脸色刷的一下就涨红了,“啪”的一声拍案而起咆哮声道:“某就在俙索部营帐里,怎么?你还敢砍了某的脑袋不成?来来来,某让你砍,不怕明白告诉你,朝廷如今缺的就是名正言顺出兵饶乐的理由,你俙索部真要有这本事能独扛二十多万如狼似虎的边军那就尽管来砍!砍了某,就是你俙索部再厉害也别想得到朝廷的承认诏书,在草原上永远都是名不正言不顺。哼,真没看出来你俙索海是这么个货,要早知道的话,别说是阎二管家,就是阎观察使当日亲自出面老子也不会卖你一刀一箭。恐吓我,告诉你,老子就是个愣人还真就不怕这个”。
浑似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这一刻唐成的咆哮声在帐篷里滚滚回荡,还好这地方没有熟人在,要不只怕是打死也不会相信眼前这个暴躁骄狂,满口污言秽语的人竟然会是唐成。
“老二,我自跟唐司马说话,那里轮到你随意插嘴,滚出去!”,俙索平黑着脸扭头吼了一嗓子后,站起身来向唐成正儿八经的做了个唐人的拱手礼,“我这弟弟就是个粗汉,得罪大人处还请看在我的面子上恕他这一遭,大人说的事情实在是大,且容我与族中长老们商议后再做回复,大人且宽心休息”。
眼见俙索平言语和煦,礼数也全乎,唐成的脸色终究是好了些,“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这做事就跟做商贾贸易一样,总要有个相互照应,山不转水还转哪!俙索族长这次给了这个面子,某自然也有回报。难倒某就真是个不讲理的?族长尽可派人访访,那图多部使者到我那儿都多长时间了,我又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来?还不就想着让贵部抓紧时间把能吃的能捞的好处都攥在手里!现如今该捞的油水也捞足了,图多部残也残了,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想报仇都没能力了,某掐在这个时候来求这么个情面不过分吧。好了,该说的我也都说完了,某今天太阳下山的时候就走,在这之前答应还是不答应族长大人给个准话儿就成”。
说完,唐成站起身向俙索平拱手还了一礼,“族长大人走好,某就不送了”。
俙索平走出唐成暂居的帐篷看了看前边不远处站着的俙索海,走上前去道:“就是做个戏罢了,怎么,还真生我气了”。
俙索海跟着俙索平的步子往前走,“大哥说的什么话!我是气不过那狗官,私底下不知收了咱们多少银钱,现在说翻脸就翻脸,大哥你看他霸道的样子,明摆着就是要硬吃咱们,合着那些钱都喂了狗了”。
静听俙索海说完,脚下不疾不徐的俙索平微微一笑,“这是好事,今天看他发这一通火,倒是把我心里最大的顾虑给解了”。
“大哥的意思是……”。
“他来草原之后做的事情我也知道些,原本还担心着他心思深沉图谋太大,现在对这个担心虽不能说高枕无忧,但终究是安心了不少”。
“大哥是说他表现出的无赖鲁莽?这个兴许就是装出来的,轻信不得”。
“不在这个”,俙索平笑着摇摇头,“在于他的威胁,老二,我问你,若你要威胁一个人会选在什么时候出手?”。
“这个……总得在他最虚弱的时候吧,这样的话就算是再不愿意也没了拒绝的本钱”。
“那我再问你,本部最虚弱的该是在什么时候?”。
“至少不是现在”,俙索海随口说了这么一句后眼神猛的一亮,“大哥是说咱们跟沙利打起来的时候?”。
俙索平点点头,“对!那才是本部族最虚弱的时候,若这唐成真是心智够深又有大图谋的话,就不会看不出来这点。所以说,他若是今天对咱们的冷遇不急不恼,见了我连半句狠话都不敢说,那才真是可怕。现如今就只有咱们求着他的,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礼下于人,那就是必有所求。至于今天这摆在面上的威胁还真就算不得什么了”。
“大哥见微知著,我是赶不上的。那……咱们该怎么回复?看这厮一逆着毛就发疯的狗脾气,只怕还真就说得出做得到。大哥若要拒绝的话,沙利那边就是个问题,我使人来来回回看过几次了,他们那边用的新罗军器使起来跟狗官给咱们的差距极大,真要动起手后,就凭这一点上咱们就能占不少便宜。”
“拒绝,为什么要拒绝?”,俙索平笑的越发舒畅了,“这个唐成虽然混,但刚才的那些话却是没说错。咱们唯一的敌人就只有沙利,至于图多,打到现在已经够了,牲口皮货、最丰美的草场都已经到手,可以说能捞到的好处都已经捞尽了,再打下去不仅没了油水,把他们逼的彻底没了活路拼死反击之下咱们的损失也小不了。当然,若是没有沙利的话,即便是拼着再多的损耗本部也一定得把他吃下,但现在就不合适了,毕竟这一战咱们的目的就在于借图多积蓄力量以备与沙利之战。真要在图多身上消耗太多就违了原意”。
闻言,俙索海若有所悟,“难怪那边沙利在打平措的时候总是比咱们慢着一步,我原想着是他们的战力不济咱们,现在看来倒不像这么简单了”。
“二弟想的明白”,俙索平一声冷笑,“他们是在压着咱们的步子走,若我所料不差的话,怕是连咱们每一次战事的损耗沙利都派人算计着的”。
“那大哥的意思就是咱们撤军不打了?”。
“不打了,从出兵打到现在,图多部已经残了,若是没个十年八年等那些小崽子们长大就别想真正恢复元气,且容他再多活几天,等解决了沙利后再来收拾他不迟”。
“嗯”,俙索海一脸郁闷,“这下子那狗官该得意了,他该想着咱们真是怕了他”。
俙索平闻言哈哈一笑,“他要真这么想也是好事,你放心,我也没那么容易松口,总得再要些好处回来再说。对了,我嘱你储存下的军器有多少了?”。
“每次扣一点攒一点,积攒下的军器若按目前打图多这般消耗的话,即便不买一刀一箭,也够支应个十三四天的”。
“还是不够啊”,俙索平一声叹息,“沙利是劲敌,一旦跟他们打起来的话,弯刀还好些,每天的箭矢消耗至少要比现在多上三倍。此外若要防着我部与沙利开战的关节上唐成再跳出来捣乱,那就必须按这个用量攒够至少一月的军器存货。如此才不至于在要命的时候受制于人。这件事你就不要出面了,我另派人跟唐成扯去”。
俙索海点点头,“既然大哥有这要求,那我这两天就好生花些心思走走图也卓那边的线,龙门奚虽然是背宗离祖的狗货,但现如今既要避开唐成又能弄到军器的就只有他们了。按这厮上次派人来的说法,他给咱们弄的军器就只要个本钱”。
“噢!竟有此事?”,俙索平沉吟一下后笑的更加舒畅了,“龙门奚本是紧跟着唐成的,如今居然来本部如此示好。连个手下人都管不住,这就愈发说明唐成不足虑也”。
第二百九十章 布置
唐成在图多部的停战问题上异常强硬,俙索部也另有打算,这种情况下俙索部中止对图多的进攻实已成必然之局。
最终的决定既已做出,后续事情结束的就很快,在答应了对俙索部每次的军器供应量增加三分之一,军器价格在当前基础上少许下调之后,俙索平爽快的向部族军下达了全线停战的命令。
在这次谈判中唐成对俙索部提出的这两个要求表现得很慷慨,同样他也提出了两个要求,第一个是俙索部在今后的军器交易中必须坚持现货交易,不得赊欠。至于第二个则是俙索部在随后的战事中须尽量避开自己所在的多莫部旧有草场,即便是北半部不好控制,那靠着界河的南半部绝不能引入战火。对此刚刚在图多部身上发了大财的俙索平未再多做纠缠,双方各取所需,顺利达成了交易。
正因为后来谈的利索,过程也很顺心,所以开始叫嚣着一晚上也不在俙索多呆的唐成并没有真的当晚就走,甚至还作为“最尊贵的客人”参加了俙索平当晚设下的大宴。
俙索部数十年来一直僻居饶乐西北,远不像南方三部那样与唐地有着较为密切的联系,这一点的确有利于保持草原民族的狼性从而锻造出一支强军,但也使得他们在生活享受上实在有着不小的差距。其在今晚举办的这次所谓“大宴”在唐成看来,至多不过就是一个草莽英豪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草原版罢了。
撇开吃喝这方面来看,唐成也看出今晚的这个大宴明显的承担着另两个功能,一则是俙索平对结束图多战事的一个总结,大把的奖赏被撒下去,金子、银器、女人、草场,甚至还有雄壮的健马都被拉到了大宴中间的空地上,随后再一一分发给在此次作战中勇武有功的头人们。
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同时还能大秤分赃,而且明显可以看出的是俙索平这次刻意将分发奖赏的面撒得很宽,这就使得大宴中的气氛在短短时间里就达到了几乎爆棚的程度,在如此效果其佳的气氛之下,俙索平仅仅只是言语平淡的说了两句随后即将到来的沙利战事,顿时就激起一片狼嚎般的喊杀声。
因为对图多部战事的顺利,更因为与图多部一战中的这些财货刺激,此时俙索部上上下下的战意已经沸腾到了顶点。
一个是战事总结,另一个是为下场战事做动员,这两点唐成看得明白,不过他确实是没想到俙索平的魄力竟然会如此之大,白天刚刚结束对图多部的战事,晚上就在带有庆功兴致的大宴上开始调兵遣将对沙利下了先手。
东西分完,将手下统兵的众头人个个激的双眼充血后,俙索平端着酒觞发出了对沙利进军的命令,这一次被他死死盯住的目标是沙利部放在饶乐大都督府外的那一万人马。
当日,联手攻击了妄图火中取栗的多莫高之后,俙索与沙利按照约定谁也没有进入大都督府一步,而是各自南下,一取图多,一取平措,走之前双方均在大都督府外留有一万人马。
可以说这一万人马其实就是一个变相的临时盟约,这个盟约保证着双方在把南方三部扫清之前的和平,但是随着今晚俙索平命令的发出,标志着这个短命的盟约正式走向了终结。
这同时也标志着自李延吉死后绵延至今的饶乐奚王争夺战已经正式完成了所有的外围清扫工作,进入最后的两强厮杀。
俙索部的这次偷袭就是厮杀的开端。
看着双眼因充血都起了血丝却又在脸上故作平静的俙索平,唐成嘴角那抹微不可察的冷笑在牛油灯的暗影中一闪而逝。
酒宴散后,唐成坚拒了俙索平送给他的十多个女奴,笑纳完近二十匹的上好战马回到歇宿的帐中后,即刻把郑三叫了过来。
“来福那边这两天有消息吗?”。
这就是让图也嗣好奇不已,唐成始终亲自操办而未交给他的事情。把猫蛋儿等家人在妫州州城怀戎安置好后,来福就收到了唐成的一封信,随后便辞别小桃一路北上,这中间他甚至连唐成的面都没见过。
当日唐成前往长安时随行的只有来福,而来福在长安的那段时间里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了一手儿潜行跟踪及收集情报的手段,要说起这些老话,来福的师傅可是前刑部在潜行跟踪及收集情报方面的第一高手苏灿,当时唐成顶着万骑大将军的牌子犹自利诱威逼的废了不少功夫才请动这老头子。
受教于这样的师傅,来福这门手艺虽然自唐成离开长安后就没怎么真正施展过,但一等最初的生疏期过后,渐渐的便有稳定的消息定期送回,这让唐成不止一次的感叹过来福的际遇还真应了无心插柳柳成荫的老话。
闻问,郑三四下瞅了瞅,确定帐篷里伺候的下人都被遣退之后这才压低声音道:“自从上次来福说要亲自回来一趟后就再无信使往来,算算时间他也该到了”。
“情况有变,俙索平竟然连一天都不休整的就开始进军偷袭,他这一手儿来得太快,我得尽快知道那边的最新情况”,唐成说完沉吟了一会儿后才又开口,“明天一早你就动身赶回界河,若是见着来福即刻引他来见我。”
“姑爷小心安全”,郑三点点头后转身要走时又被唐成给叫住了,“慢着,你明早动身之前再来我这里一趟,有几封急信要以最快的速度送往长安,罢了,见着来福就让他自己过来,你安心把信的事情办好,在此事上莫怕花钱,只要快捷稳当就行”。
“路程太远,若要既快又稳,那就只能用军中的急脚递,要不我去找贾都尉?”。
“不行,一般的家信没有用急脚的道理,而他一个统军将领有什么事竟然要绕过幽州大都督府往京城发急脚?更何况我这信的去处也敏感,遇着这样的事情那个上官不得心下嘀咕着弄开看看?管着急脚递的就是大都督府,若是以他贾子兴的名义,这些信十成十会在幽州大都督府漏光”。
“那……”。
“你先下去歇息吧,容我再仔细想想”,唐成沉思着摆了摆手。
当晚,唐成帐幕中的牛油灯一直亮到二更天之后才熄灭,到天明郑三来时,他的脸上依旧一脸倦意。
唐成将枕下已封好的五六封信笺拿出来,先取过上面的第一封递给郑三,“你回去后找贾子兴,把这封信经由他的渠道给急脚到长安”。
郑三接过信后一瞥之间见信笺封皮上的收信人居然写着“太子殿下”四字时,顿时一愣,愕然地看着唐成。
不是说借贾子兴急脚出的信笺会漏光嘛,怎么……
“按我吩咐的去办就是”,唐成没有多做解释,确认一遍后递过手中的另外几封信,“贾子兴的事情办完后你就快马赶往幽州,找到大都督府里的刘司马,我这里有给他的一封信,他见信之后自然明白,你按着他交代的办就是。记住了?嗯,那就去吧”。
郑三走后,唐成也没在重又陷入一团忙碌的俙索部多留,辞别俙索平后便踏上了回程。
一路上就见到大队挎刀背弓的俙索部骑兵在头人的带领下收缩转战,来时尚是两军锋线的地方就只剩了图多部残军,这些图多部军士几乎个个都是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而唐成前几天经过时所感受到的浓郁的绝望也被新的生机代替。
图多猛等人虽说在无可指靠的情况下将劝说俙索部的全部希望都放在了唐成身上,但心里也未尝不是一直敲着小鼓,毕竟停战的事情太大,俙索部又全面占着上风,俙索平真就能答应?即便答应的话怕也没那么利索。
因是怀着这样的心思,俙索部如此迅速的撤军对于图多猛等部族上层来说简直就是几乎不敢相信的巨大意外惊喜,而对于达成这一辉煌成就的唐成那份热情就更不用说。
简而言之,此次凯旋而归的唐成在图多部享受到的绝对是仅次于狼神的待遇,就连以前李延吉没死的时候也没享受过图多部如此接待。
也正是通过这件事,图多部对唐成能力的认识又有了新的评价,能让俙索平说撤军就撤军的人实在不是如今的图多部能得罪的,这一结果反过来更好的保证了唐成行前双方达成的约定。
在图多部又呆了几天,边感受着图多猛等人如火的热情,边敲定一些上次约定时不及细说的问题后,唐成再启车驾回归界河营帐。
堪堪等他走到半路时遇上了正一路疾行的来福三人。
一段时间不见,在龙门时已经微微有些发胖的来福明显的瘦了,黑了不少的脸上皮肤也粗糙了许多,一看就知道是被北地凛冽的朔风给吹出来的。
唐成仔细将来福打量了一番,亲取过车内红泥小炉上温着的酒瓯倒了一盏后递过去,“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来福跟着唐成的时间久了,自然听得出唐成这看似平淡的话里所蕴含的感情,当下心里一热,脸上却绷住了,笑说道:“少爷能孤身临险的从龙门到这里,我跑个腿又算得了什么”,因着以前的习惯,尽管唐成都已经有了女儿,来福还是习惯称他为少爷。
“好,不说这些”,唐成的身子往前倾了倾,“跟我说说,北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大目标的拐点
“松漠的契丹人已经开始集结人马了,不过他们做的非常隐蔽,现在集结的规模也很小,充其量还只是在准备阶段”,说到这里,来福重点提出了另一件事,“不过这段时间他们与新罗海商们的往来极其频密,我与柳无涯都先后仔细探问过,这段时间松漠与新罗海商们往来贸易的量约莫比往年这个时候大了近三倍,就这还在继续扩大,就因这股风潮带动,海外的扶桑、真腊等小国原本有不少专跑扬州的海船都进了渤海”。
“契丹与新罗交易的主要货物是什么?”。
“铁器,海盐,此外还有大量的胶漆”,听来福说到这个,唐成浅笑着点了点头,“契丹大量买入的都是如今北地已经禁绝的物事,而且这些物品还都是战争时不可或缺之物。嗯,这就对了,这些契丹奴总算没让我失望”。
“柳随风也说过跟少爷一样的话”,来福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了过来,“当日探明契丹大宗易货换回的物事后,他就乘船去了新罗,想要探明这些卖到松漠的铁器及军器在新罗的源头,正好在我前几天动身回程的时候,跟着他一起渡海的那个从人先一步回来了,让我务必尽快将这封信转给少爷”。
唐成听到柳随风这行踪还真是无语得很了,当日柳随风跟着他一起到草原,将李诚忠从饶乐大都督府平安弄到界河边之后就没了什么事情做,唐成本想留下他在自己手下做事。无奈柳随风却执意不肯,下定心思要到再北方去看看。
柳随风性格骄傲,此前与唐成也一直是平辈论交,此时突然要做手下只怕心里还转不过弯儿。加之唐成也知道这时代的读书人有漫游天下的风尚,李白、杜甫、高适……这类的例子简直是不胜枚举,尤其是对于那些年轻的读书人来说就更是如此。如今既然已经到了塞外的饶乐,若不到草原的尽头去看看的话只怕他柳随风心里也不会舒坦,综合这两方面考虑,唐成当日对意欲继续北上的柳随风也就没怎么苦劝阻止,只是派了几个人跟着一道随行。
对此,唐成想过柳随风能到草原尽头的靺鞨人生息地,也想过他很有可能走不到半路就折返回来,毕竟越往北越苦寒,这一路上的罪少受不了,但他唯独没想过的是柳随风居然会一逛逛出了国。
“这个柳随风真是好雅兴,这么大的北地草原还不够他逛的,竟然漂洋过海了”,唐成打趣声中拆开了柳随风的这封越洋跨国信件,等到他一目十行的看完内容后,脸上的谑笑早已消失无踪,放下信时更忍不住赞了一句,“好,柳随风这趟新罗没白逛”。
在这封信里,柳随风将与契丹人交易的新罗供货商摸得一清二楚,从供货商的名字到住址,甚至还有一些他们与新罗王室的关系等信息都列出了清楚明白的清单,在信的最末尾其更直言让唐成尽快呈文鸿胪寺,知会新罗王室从根子上禁停对契丹的军器及铁器贸易,而这个建议正与唐成现在正在做的事情不谋而合,只不过有了柳随风这份亲自考察后列出的清单后,效果与效率都能成几何级的倍数增长。
新罗乃大唐的海东属国,素来对唐朝廷恭顺,再有这份清单的话,其王室就是有心推辞也推不掉了。
见送来的东西有用,来福也是一笑,“少爷,你说契丹人这次真有那么大胆子敢出兵饶乐?连我大唐朝廷都无法随便出兵的事情,契丹人算个什么东西,他们就敢?”。
自打当今天子李旦在太庙中重申了“海内如一”的诏书之后,不仅来福有这想法,就连切身相关的饶乐奚们也是同样如此,最简单的一个推理就是:连如此强大的上邦天朝都束手束脚不便直接出兵插手饶乐,其他人就更别想了。至于松漠契丹人对沙利部的支持不过就是垂涎双方交界处落雁川的丰美水草罢了。
说来也不怪这些人想法简单,任何一个时期人们在认识及思考事情时总会受到特定时代的局限,而在这个时代里由开国初贞观初盛一路走来的唐王朝的强盛之态已经深入人心,不是说不敢相信,只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甚至没有人会想到连大唐这种巨无霸都觉得刺手而不方便染指的东西居然会有别人敢碰,当然,若是因着邻居的身份占点小便宜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要是不动手,那契丹人这么疯狂的囤积军器及铁器该怎么解释?”,唐成笑着回了一句,“至于说敢不敢,这对契丹不是个问题,莫忘了仅仅就在二三十年前时任的松漠大都督李尽忠就曾联合其姐夫孙万荣起兵反叛过朝廷,在这一场大战中契丹人不仅攻进了河北道,甚至连营州都给攻破了。”
“少爷说的是武后朝万岁通天元年的事情吧,那次毕竟是时任的唐营州都督赵文翙对李尽忠和孙万荣侵侮太狠,说起来他们也是被逼不过才起兵造的反。就这他们后来还不是输了,这跟此次的主动侵入饶乐可不一样”。
“是,武后征发大军前往讨伐,可惜命将时却选了建安王武攸宜这么个蠢货,致使双方甫一接阵就失了全部前军,导致军心大乱,虽然最后还是赢了,却也赢得勉强,其中得饶乐奚人的助力极大。也就是在这一场战事里,契丹人与饶乐奚之间结下了深仇。”
“此外,契丹奴最是首鼠两端不讲信义的,我朝开国初的贞观年间,这些原本依附于突厥的契丹奴眼见我朝势大,立时背突厥而附唐。武后朝的这次大战之后,这些贼厮又跟后突厥勾勾搭搭。像这种性子的部族如今既然有机会一报当年的旧怨,他们怎会平空放过?更别说还有牛羊草场这等实实在在的好处,而饶乐奚现在又的确是虚弱得很。不管战争的原因是什么,但这些契丹奴既然连跟国朝开战都不惧,还怕出兵饶乐?”。
唐成之所以对这段历史如此熟悉,实跟他后世大学中所学的中文系专业息息相关,在那场二三十年前的大唐与契丹之战中,陈子昂这个在初唐诗坛中地位极其重要的名诗人也参与其中,他先是出任建安王武攸宜的参谋,眼见前军兵败之后即刻向主帅谏言,并要求亲自领军万人出战沙场,为国立功。但武攸宜却拒绝了他,不死心的陈子昂随后再次进言,乃至于彻底激怒了武攸宜,不仅没有采纳他的建议和赋予其兵权,更将陈子昂的官职由参谋贬为了兵曹。也就是在这之后没多久,心中极度郁闷的陈子昂登上了幽州台,写下了那首堪称是千古绝唱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拜这首诗及陈子昂所赐,后世大学里的老师才会在介绍作品背景时特意讲到这场战争,也使得唐成记住了这段历史。
至于他在此前就判断契丹会出兵的另一个理由,甚至可以说最重要的理由却是无法说出口的,因为这紧密的关系着还未发生的历史,即便他在后世不是历史系专业出身,却也粗线条的知道正是契丹取代了大唐在北方的影响力,到宋朝时更成为疆域面积两倍于宋的北方第一强权。面对一个这样的民族,在涉及到跟战争相关的事情时就只能首先把他设想为狼,而不是羊。
听完唐成这番话后,来福问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若是契丹真要出兵的话,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手中捏着的东西太少,面对当前的局面别说主导,就是插手都有些勉强。除了等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总要一直等到机会出现的时候才好顺势而为”,唐成自语着将“顺势而为”这四个字又念叨了一遍后向来福摆摆手道:“既然已经确定契丹在备战,那你也不必急着回去,且先到怀戎与小桃聚上几日,顺便也帮我去看看猫蛋儿他们。修整好再回契丹之后就只盯着一件事即可”。
“少爷指的是什么?”。
“契丹人参战的规模,他们每一次增派到饶乐的兵马数量我都要知道”。
来福最终也没能跟小桃多聚上几日,因为唐成又给他找了一件事做,且这件事催的还很急。
柳随风让从人由新罗带回的信笺被多复制了两份,总计三分的信件中一份依旧经由贾子兴的渠道急脚送往长安东宫,另一份则被唐成以饶乐都督府司马的身份行文转给了幽州大都督府,至于最后一份就是由来福带着快马送往河北道观察使府。
由鸿胪寺知会新罗禁断对契丹的军器及铁器贸易因路途太远注定会花费很长的时间,而以目前饶乐局势变化的速度只怕是等不得了,为今之计由河北道观察使府在这件事情上出出面就是最为可行的办法。毕竟河北道不仅是唐朝最靠近草原的,同时也是唐朝第一大道,其自身的影响力实不容小觑。而这些新罗商贾的做法其实是在无形中损害阎观察使的贸易获利,所以不愁他在此事上会不用心。
应对饶乐的局势变化,契丹人在备战的同时,唐成也紧锣密鼓的推进着自己的布置。
亲自送走来福后,已经回到界河边的唐成并没有急着转回新建的皮帐,而是远远眺望着前方隐约成一条黑线般的地平线,良久之后,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随着饶乐的局势正式进入最后的两虎相争,仅仅在七织上次来时松闲了几天的他就又陷入了新的忙碌之中,但是这份忙碌并不让他感到厌倦,相反的却是在忐忑中蕴含着巨大的期望。
想他最近跨进这片草原时,心里就只有把李诚忠安全带走的念头,根本没想到自己能在饶乐的风云变幻中走到现在的局面。同样的,他现在也不知道随着局势的发展,当初模糊设定的那个目标能不能最终实现。
那个从不曾对任何人说起过的目标实在是太大了!大到唐成殚精竭虑,小心翼翼的用好手中每一分能调用的资源后也只是勉强走到了现在,走到这种依然对大局缺乏主导权的境地。饶是他已经做了那么多,现在依然还是只能等,等到最后的机会出现时再顺势而为。这个设想虽好,但他难以把握的是契丹人的最终决定以及局势随后的走向是否会如其所料,与渺茫的成功机会比起来,更可能收获的结果反倒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从而使他这些日子以来的殚精竭虑都化为无意义的泡影。
幸好唐成是个坚韧到骨子里的性格,也幸好至少到目前为止事情发展的主线都与此前的预估并无太多偏差,所以使得他能够毫不松劲的继续坚持下去。
忙,也累,怎么能不忙不累呢?事情发展到契丹即将介入的这一步时,对于唐成的整个系统工程来说就已经进入了变数最多,压力最大的时期。到这一时期,此前的那些手段就已经不够用了,他现在必须动用一切可动用的力量把上至李隆基,中至幽州大都督府,下至贾子兴与龙门奚的战力都牵引进来,从而使自己在最重要的机会关节点出现时能有下注一搏的本钱。
要做成这件关涉到这些人的事情说来容易,做起来简直难如登天,其间无数不确定的变数且不说,单是一个时间的计算与把握都能让人耗尽心思。而于此之中只要有一个环节上出了问题,换回的结果必然就是为山九仞后的功亏一篑。
这是一个庞大无比的工程,也是一个八岁小孩挥舞数百斤大铁槌的危险游戏,唐成之所以没将自己的想法跟任何一个人提起,就因为他知道不管谁听到他这个想法和目标的时候只怕都会把他当成疯子。
失败的风险虽然高到了极点,但万一成功了呢?这段时间里,唐成一次次就是凭借这个念想给自己激励出无穷的精力与斗志。
一旦成功,他不仅能在草原上实现关于改变的理想;更将立下一个足以震动长安皇城的大功。并由这个大功在即将到来的大唐最为鼎盛的开元朝中占据一个先发的高点。进而凭借这个高点,依靠穿越以来历练出的官场手段将改变的理想推向整个大唐天下,介时,再不仅仅局限于一个小小的龙门,整个大唐三百六十州,甚至包括八百羁縻州都将成为其实现变革理想的舞台。
盛唐本就是一个无比辉煌,无比灿烂,无比昂扬奋进也无比激情浪漫的时代,既然穿越到了中国王朝史上最为金色的华年,唐成不介意为这个激情浪漫的时代再添加上一笔气象万千的理想主义色彩。
生活需要首先能够吃饱饭,但能吃上饱饭却绝不是生活的全部,丰衣足食后生活的更高层次需要找到并努力追逐理想,唐成这条对生活更高层次追求的道路开始于扬州,最终的实现会是在什么时候则不得而知,也许他会跟有史以来所有的理想主义者一样最终落得个无比惨淡的结局,但这并不妨碍唐成发自内心的想去试一试,冲一冲。
连穿越这样的事情都已经遭遇过,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
唐成眺望着远方一片空旷苍茫的草原,任凭火热内心中纷飞出的思绪自由飘散,许久许久之后才收摄起心神转身回到皮帐中开始了新的忙碌。万丈高楼平地起,哪怕再小理想的实现也是一步步脚踏实地干出来的。对于穿越者中少有的真正种过地的唐成而言,这个道理他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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