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叶子
“这兵却不是某家私人的,说借就能借?唐司马许是不知道,某虽身为幽州大都督,但只要不是敌军来寇,本部军马调动总需请旨朝廷之后方可行事。再则,不得出兵饶乐乃圣意所在,非有朝廷明令,某安敢违背?”。
闻听此言唐成脸色半点没变,张守义说这话一点也不意外,要是自己刚一说他就答应了那才真是奇怪,“幽州大都督府下辖十二万边军,若是下官没记错的话,唯有要动用四万以上的军力时才需请旨朝廷吧。这四万以下皆在大都督临机专权范围之内。而下官想请的仅只三万人”,说到这里,唐成话语稍稍一顿之后,愈发沉稳声道:“饶乐乃我大唐藩属,朝廷断不会容其为契丹奴染指,于这一节上大人知道的清楚,自无需下官多说。当此契丹人刚露爪牙之时,大都督临机决断出兵饶乐不仅可为幽州都督府省去此后许多麻烦,亦是扬我大唐国威之举,朝廷再没怪罪的道理”。
“唐司马言之有理”,张守义依旧是一副微笑的表情,“然则,本督却需依朝廷章程行事,非奉朝廷明令,大军决不可轻动”。
“饶乐乱象至今实已到了百年未遇之机缘,若张督肯出此三万兵马,便可获饶乐五部内附,以区区三万兵马可获数州之地,近百万子民,更可使我大唐边军北进至落雁川扎营,此诚国朝数十年未有之大功,如此大功,张督也不想要?”,说到这里时唐成已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某身为一军统帅,自然想为朝廷开疆拓土。只是这饶乐之事唐司马未免太想当然了些,契丹兵盛,既已决意南下,三万人真就能把他们逼回去?奚蛮桀骜,又岂能甘心内附?”。
“契丹兵马再盛,焉有与我大唐对抗之力?又焉有与我大唐全面大战的决心?至于奚族内附之事,自在下官身上,下官此前……”,唐成正说的兴起时,却被哈哈一笑的张守义摆手给打断了,“唐司马少年豪气自然是好的,只是兹事体大,若无朝廷明令,本督定不会轻忽用兵,此事就不必再议了。不过唐司马也尽可放心,契丹南下饶乐至事本督自当以羽书报往朝廷,定不会埋没了你这份勤劳王事之功就是”。
眼见张守义眼中连一点意动的意思都没有,唐成心里真是既后悔又失望,后悔的是来前就该先从三残部那里拿到愿意内附的明证,失望的是张守义这个态度显然是劝说不动了,这无关用什么说词,而是他自始至终就从没相信过自己所说的饶乐大功能实现。
就凭着这一点,这次若想说动张守义就注定了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既然不相信会有如此大功,这老家伙自然就不会冒任何风险出兵饶乐,一切按照朝廷的旨意办事自然最为稳妥。
怪只怪自己这些日子被这份大功迷了心,加之又焦躁太甚,根本就没有静下心来仔细想过这些事情,结果换来的就是李隆基与张守义接连两桶冷水从头浇到脚。
这一刻,唐成心里一片冰凉!
第二百九十六章 最后时刻
“唐司马……”。
正自失神的唐成被张守义一声轻唤拉了回来。
张守义看他这副样子,淡然一笑的带着几分安慰说道:“唐司马能勤劳王事,时刻存有为国建功之念自然是好的,但这北地毕竟不同于其它地方,边蛮们的桀骜诡谲,这些人一遇困境不是抢就是骗,俟其难关一过就又翻了另一张嘴脸,化外之民哪有什么信义可言?唐司马毕竟来的时间短,不解这些人的脾性也算不得什么。只要存着一片尽忠朝廷之心,以你这般年纪再历练的沉稳些后,总有为国建功的时候,倒也不必气沮”。
张守义这话明听着是安慰,但里面的意思说来说去就只有两条:一则是唐成来的时间短,在尚不熟悉地方的情况下轻动躁进以至于受了饶乐奚蛮子的骗;二则是年纪太轻心性不稳,实有好大喜功之嫌。
至于唐成所说的此正是饶乐建功之机,他既不相信,自然也就不会就此深思,甚至连听唐成把话说完的耐心都欠奉。
归根结底,张守义对唐成所言就只有一个想法:若是饶乐真这么容易吃进嘴里,开疆拓土的大功真就这么好建,那这数十年间历任的饶乐司马及幽州大都督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还能等到你这个上任不及一年,年纪也刚过弱冠的唐别情身上?
自己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闯进饶乐拼死拼活,殚精竭虑耗尽心血才营造出这百年不遇的大好时机,如今不帮忙不相信也就罢了,还生生要用这等老气横秋的话来恶心人。这一刻唐成心里的失望、委屈以及对张守义只图保全自身的鄙夷混杂在一起,这鬼地方真是一秒钟都不愿多待。
“多谢张督提点,只是眼见大功在前却连一试的心思都没有,身为一方督帅坐拥十余万雄兵却处处只是等着朝廷明令,下官虽愚也知军情如火,有这一来一回的案牍文书便是再好的军机也非得消磨干净不可。如此行事稳则稳矣,但国朝若想开疆拓土,若想打破谨守一面干尸般城墙任人秋掠的局面却不是稳稳当当坐在明堂里就能等得来的。下官虽资历浅薄,但这样的沉稳不要也罢”,唐成这个饶乐都督府司马并不受幽州大都督府管辖,此前来的时候受气隐忍是为大事考虑,现在彻底绝望之后情绪就有些不受控制了,夹枪带棒还回去这番话后,唐成一拱手,“告辞!”
身为幽州都督府大都督,张守义实已是大唐地位最高的将帅,若再按照唐朝“出将入相”的惯例看,其此后回京入政事堂也是意料中事,以他这种身份许多年来何曾听过唐成这样嘲讽激烈的不逊言语?
脸色一变,张守义紧盯着唐成径直向外走去的背影良久,最终还是将已经半举起的手又收了回去,片刻之后他的脸上重又恢复了此前一派云淡风轻的神色。
心中的恼怒自然是有的,但与此同时,张守义也对自己这份从去年就开始涵养起的宰相气度与心胸颇有几分自得之情。
人言宰相肚里能撑船,自己连出言如此不逊的唐成都能宽容下,这份胸怀虽古之贤相也不过如此吧。
这就是张守义最真实的想法,也是他没兴趣听唐成说下去的最重要原因,他既不相信唐成真能做到仅凭三万兵马就将整个饶乐收入大唐,也更不愿意在这样的敏感时期冒上任何一点不必要的风险,因为这有可能会耽搁他憧憬了一年多的回京入政事堂的道路规划。
过了下个月初六的生日之后,张守义就已经六十四岁了,对一个在边地呆了近十年的六十四岁老人来说,功绩对其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张守义现在的想法就是平平稳稳的把日子过下去,然后自己顺顺利利的按照本朝出将入相的惯例回到京城政事堂做一任宰辅。
如此不仅可以与多年来聚少离多的家人团聚,享一享含笑弄孙之乐;亦可为自己一生的仕宦生涯完满成一个不留遗憾的结局,同时在百年之后也能有一个更为光辉的谥号与赠封。
对于一个六十四岁的老人还有比这更完美的人生吗?任何一个有可能影响到这一规划的事情都是张守义现在最为深恶痛绝的。至于那个唐成所说的大功,先不说他根本就不相信,即便是真有其事也不会对他产生像唐成预料中那般强大的吸引力。
立功?笑话,作为一个臣子来说,这世间还有什么功劳能比拥立之功更大的?现在一心只想着全始全终的他连这个都不参与,遑论别的?
不参与就是害怕押错宝,害怕不能全始全终。两边都不靠虽然注定了不会成为新皇的宠臣,却也能免于杀身之祸。张守义现在就在坐等朝中局势明朗的那一天,待局势一定,以他现在的表现定然与新皇颇有些疏离,介时这位高权重的幽州大都督位子也肯定是坐不下去了。这些张守义早就想的明白,但他同样知道的是不管哪一位新皇登基,即便仅仅是做做样子,总也免不得要安抚一下前朝老臣,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一交卸幽州大都督之位,回调长安政事堂就是顺理成章之事。
可以说张守义现在只需等着就能顺利实现全始全终的人生规划,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不是要努力的做什么,反倒是越安静越没有事情越好。
而今天唐成此来分明就是给他找事的,且还是他现在最不想管的大事。
原本他给出三万兵也没什么,唐成说得不错,朝廷不会允许契丹染指有着藩属身份的饶乐,毕竟这关系到大唐的颜面和对其它藩属的治理。而三万人的出兵额度又在他这个大都督临机决断权的范围内,给了也就给了。
而他之所以拒绝唐成的这个要求,原因还是在于稳妥两字上,朝堂里如今是这么个局面,自己又是两边不靠的,万一因为这件事情成了谁攻击的靶子岂不冤枉?老老实实上报朝廷,等朝廷有了明令后再据此处理才是稳妥之道,前时看以贾子兴名义发出的那两封急脚还真以为这个唐成跟东宫的关系有多近,现在借兵这么大的事情东宫都不肯帮忙说一句话,看来这关系都是假的。
否则,只要东宫在此事上有片言半纸表示支持的话传过来,他张守义又岂会连一个没什么风险的顺水人情都不懂得做?
张守义心里转着这些念头的时候,唐成已经走出了点将堂,甫一出来就见到被人押解着的郑三等人,他们旁边站着的则是守门的校尉及手下八个大头兵。这些人都聚在这里显然是备着张守义的问询。
“放了他们”,眼见那押解的军士丝毫不动,唐成转身亮起嗓子向点将堂里喊道:“饶乐都督府司马唐成有请张督开释下官僚属”。
点将堂乃幽州都督府中第一重地,平日里在这附近说话的声音大些都不免要被值守军曹呵斥,更别说像唐成这样高声喊叫的,而且他这喊叫的内容……怎么听着都有几分丧败大都督的意思。
随着唐成这一嗓子喊出来点将堂外当真是人人侧目。片刻之后,就听里边传出难以辨明情绪的张守义的声音,“放了他四人,其他人带进来问话”。
跟着唐成向外走时,气恨难消的郑三凑上来,“姑爷,今儿这事就这么算了?”。
“这里是幽州大都督府”,唐成的声音带着一股疲倦的冷意,“不过我等今日身负紧急军情而来,敲那点将鼓也不违军法。幽州都督府门禁公然索贿,阻挡军情,就此事上他张守义也脱不了关系,至少也是一个治军不严。放心吧,这官司有的打”。
一路走出,就在唐成五人刚离开都督府不久,便见一额头密布汗珠的急脚骑着同样通体大汗的健马停在了都督府前。
刚调来补值的校尉见状不敢有丝毫怠慢,接过急脚递过的信匣后便一路小跑进了内衙,不一会儿的功夫,这信匣便到了张守义案前。
张守义厌恶的从下边站着的校尉身上收回目光后顺手打开了信匣,入目处首先看到的就是匣中信笺封皮上的“东宫主人”四字……
……
虽然依旧挂心于饶乐的局势,但不管是从心情还是从体力的角度唐成都已经走不动了,出都督府找了一家客栈后,进房连梳洗都没做的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真是酣畅淋漓,从不到正午的时候一直睡到夕阳西下时分,唐成醒来时犹自觉得脑袋里闷闷的,又在榻上坐了好一会儿后这才起身梳洗了一番。
梳洗罢刚走到隔壁房门口,就听到里间传出一片呼噜声响,唐成独自一人也就没了到旁边酒肆用饭的心思,唤过小二送来一瓯烫酒几样菜蔬就摆在房中窗下独酌。
原本存着借酒浇愁的心思,谁知道却是越喝心里越烦,到最后唐成索性将两扇窗子全推开,窗子一开,一阵北地独有的凛冽朔风顿时扑进怀里,猛然打了一个寒噤的同时,心里却觉得松快了不少。
唐成丢了筷子舍了酒盏,拎着酒瓯站在窗前,边向外眺望边随口的吃着酒。
窗外一片萧瑟也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仅仅三五眼之后,他便意兴阑珊,虽然眼神儿没收回来,但心思却又回到了近日的事情上。
眼里心里就只看到那件大功,自己最近还真是太急躁也太操切了。尤其是今天在都督府中的作为甚至急躁到乱了方寸的地步。
这倒不是说他对面对张守义时的行为后悔了,既然做了后悔也没什么用。唐成只是自责,要不是心情太过于急躁的话,以他过往的沉稳今天的事情原本是可以处理的更好的。既然选择了走唐朝公务员的这条路,不怕人不怕事固然是好,却也应当尽量避免得罪那些本可以不得罪的人,尤其是那人还有着张守义这般的身份。
有谁能保证数十年的宦海生涯中自己提的每一个要求对方都能满足?政治本就是平衡与妥协的游戏,伴随而来的拒绝也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要是遇到一次拒绝就结下一个仇家,这样的人又能在本就险恶的仕途上走多远?
吹着寒风的这一番思量有效的平静了唐成急切躁动的情绪与内心,等他将这些想完之后,眉宇间渐渐的又有了以前的沉稳。
张守义这边的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官司就得打,不仅要打而且还要尽量动用包括孔珪等人在内的一切资源将这件官司闹的越大越好。唐成一点都没奢望就凭今天在都督府大门口的这点子事情就能扳倒张守义,给这老家伙添乱添堵的同时,其最主要的目的在于将他与张守义之间的矛盾扩大化,公开化。
两人年龄与身份上都有着巨大的差异,这矛盾越是闹的尽人皆知,张守义若想针对他时就越不好下手,因为不管其使出什么招儿,别人自然而然的第一反应就会是“打击报复”,对这一点别人或许不会在乎,但官做到张守义这个份儿上之后就不能不在乎了。
这一着虽然远远算不上什么高明,但在个人实力差异巨大的情况下,却也是唐成未雨绸缪中能想到的最为有效的自保之策。
虽然这第一口自己也不想咬,但不管在什么原因的驱动下既然已经咬了,那就得死咬到底……
至于饶乐草原的事情,没借到兵固然让人心灰失望,但在失望过后,对于唐成而言该做的事情就还得做,而且尽量要加倍的把它做好,至于最后是个什么结果……
唐成现在不去考虑该老天爷操心的事情。
……
心里通透之后,虽然唐成的心情依旧不太好受,但心神却宁定了下来,当晚再补了一夜好睡后,第二天一早四人八马顶着初升的朝阳向饶乐急赶而回。
不管是来还是现在回去的路上,怀戎都是必经之地,但唐成却没去看望猫蛋儿等人,并不是说时间真就紧到连家里瞄一眼的功夫都没有,实在是唐成怕自己一见到父母,一抱上猫蛋儿之后就舍不得走了。与其如此还不如硬下心直来直去,反正不管结果如何饶乐的事情都即将结束,且等这一切结束之后再与家人好好享受天伦之乐吧。
即便来回走的都很快,这一趟也花了十多天的时间,唐成赶回饶乐时,草原上的情势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七天前,此前在与沙利战事中气势如虹,占尽优势的俙索部在中部草原遭遇了两部正式开战以来的第一次败绩,开了这个头之后,随后的几天俙索便一败再败,仅仅几天的功夫,其军力就已损失了近半之多。原本形势已经开始明朗化的五部之争在这最后关头突然发生了惊天大逆转。
但是俙索部的连败也并非完全没有价值,至少他们总算是搞清楚越打越人多,越打也越强的沙利部根本就不是单纯的运用自身之力,那些同样穿着沙利部战衣的骑兵竟然是松漠的契丹人!
在如此大规模的战事中,契丹人即便是穿着沙利部一样的衣服,要想完全掩饰住身份也是不可能的。俙索平确定这一点之后一边即刻收缩防守咬牙苦顶,一边谴人飞奔来见唐成。
与此同时,得知契丹人进兵饶乐这一消息后,三残部从上到下对此亦是议论纷纷。
作为最后一个变数的契丹人终于露出行迹后,饶乐草原的纷争就此进入了最后时刻。
第二百九十七章 最后时刻(二)
唐成刚一回到饶乐就有一堆事情涌了过来,俙索部的使者等着见他,三残部的头领们在找他,甚至就连本该在龙门的九姓胡首领之一阿史德支也在等着。
“这一路你们也辛苦了,去休息吧。吩咐人多送几个热乎点儿的手巾把子进来”,脸上犹自带着仆仆的风尘之色,唐成就已开始了忙碌,摆手向跟在身后的郑三吩咐完后,他扭过头来对皮帐门口当值的军士道:“先把俙索松请来见我”。
唐成进帐坐定,手巾把子也送了进来,仆役知道他在劳累之余有用热手巾敷脸的习惯,且是越热越好,所以这送进来的手巾把子上还腾腾的冒着热气。
将滚热的手巾把子摊开敷上,脸上先是一紧,随即所有的毛孔都随之张开,静静的敷了一会儿,疲乏被带走的同时也将身体里的隐藏的精力给压榨出来。
俙索松走进皮帐时唐成正好用完第三个手巾把子,一番热敷下来,虽然眉眼间依然还存在倦意,却已是淡的看不见了。
自从上回唐成前往俙索部时与俙索海针锋相对的伤了双方脸皮之后,俙索平就换了这个部族中最年轻的长老俙索松来负责接洽军器购买等各项事宜。
应该说俙索平的这次换人的确算得上是人尽其才,跟那个总是有些硬邦邦的俙索海比起来,俙索松在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时明显更灵活,见人先是一脸笑的做派也更具有亲和力,而且这家伙也绝不仅仅只是靠一张笑脸和嘴皮子吃饭,具体办事上也很有两把刷子能让人放的下心。
要口才有口才,要干才也有些干才,难怪他能成为俙索部最年轻的长老。
“来了,坐吧”,唐成对俙索松说话时的语气很随意,一边招呼,一边挥手将皮帐中侍候的仆役都遣走了。
俙索松也是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自顾去拎了茶瓯倒茶,手中边忙活边道:“大人可算回来了,你要再不回来,我真就被族长给逼死了”。
“你真会为这个着急上火”,唐成没理会这卖乖的话,直接嘲讽的揭破了俙索松的真心思,“怕是心里高兴都还来不及吧”。
俙索松放下茶瓯将皮帐里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见所有的仆役都被遣走之后这才放下心来,“大人这话可真是冤枉我了,好歹我身上留的也是俙索部的血”。
从某个层面上来说,出身饶乐草原的俙索松在性格上还真跟张相文有几分相似,所以唐成与他接触熟稔,尤其是结成秘密协议之后,对其也就随意得很,“行了,别跟我扯这没用的,这段时间你也该是没闲着,说说,部族里准备的怎么样了?”。
将斟好的茶水递给唐成一盏后,俙索松自己端着一盏也不落座,就这样站着说起来,“前些日子进展缓慢,就是亲族里支持我的也不多,为怕走漏风声根本就没敢跟其他几个长老家族联络,不过自打契丹人出兵,俙索平又一败再败之后,局面倒是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尤其是最近些日子进展挺快”。
唐成慢慢的呷了一口茶水后抬起头来,“这也是预料中事,俙索平是个既有武勇,又有能力的部族首领,贵部在他手上确实壮大得很快,他又能给贵族们带来财富,若是没有契丹人出兵这个变数,而贵部现在又到了存亡一线的危急时刻,你永远也不会有机会”。
“强壮、果断、心思细密又能兼顾部族大局,他的确算是个好族长”,唐成对俙索平的评价不仅没让俙索松不快,相反他还认同的点了点头,语带遗憾道:“可惜他总是不能认同我的想法,要不然我何至于会干出这样的事来?部族为什么要抢奚王之位,又为什么会在这些日子里打生打死,填进去那么多好儿郎?目的不就是为了部族强盛,使上至贵族下至普通子民都能有好日子过?但要实现这一目的未必就只能用武力才能完成?看看以前的南方三部,他们的武力确实是不行,但日子可比本部族子民们好过得太多了。俙索平固然有许多长处,但他身上的‘英雄’心思也太重,只要他一天是大族长,本部族就不会停止战争,子民们的血就得一直流下去。但我俙索部最终想要的不是永远的战争,而是更好的生活,是每一顶帐篷下实实在在的好吃,好穿,更多的牛羊和更多的孩子,这才是部族真正的强盛之道”。
当日经过多次的试探与猜疑,当俙索松第一次用难以掩饰的激情将这番话说出来时,曾给唐成带来了巨大的震撼,他那时还真是没想到在尚武的饶乐草原,在五部兵力最强盛的俙索部长老中竟然有人会有如此想法。
不过也正是因为早就听他说过这种话,所以现在再听就平静的多了,“这个我也早就说过,我是支持你的。打仗的目的终究还是为了过上更好的日子,而不应该只是为打仗而打仗,或者仅仅是为了成就一个人的英雄之名白白葬送无数子民的性命,否则就是穷兵黩武”,言至此处,唐成摆了摆手,“罢了,这个问题不讨论了,你既然也知道俙索平心思缜密,那行事时就要倍加谨慎着别漏了马脚”。
“他?”,俙索松笑了笑,“他现在心思全都在契丹人身上,那几个真正有能力的得力亲族也都被派下去统军了,哪儿还有心思顾得上这些?再说以他的自信只怕也不会相信有人敢打他的主意,更别提这个人还是他从来就没真正瞧得上眼的我”。
“如此就好,总之你行事要小心些”,此后又就一些细节仔细商讨了一番后,俙索松起身出帐去了。
至于俙索平交给他的任务:催促唐成尽快说动大唐出兵以解俙索之围的事情,俙索松甚至连提都没提一句。
这边俙索松刚走,那边三残部的大族长及部分长老们就联袂而来,突然出兵的契丹人不仅打破了俙索平近在咫尺的美梦,也让这三残部的族长们跟油煎似的难受。
虽然前面有过内战但那毕竟是奚族人自己的事情,而眼下契丹狗趁火打劫的举动可就完全是另一个性质了,这就好比一个帐篷下的几兄弟为争夺自家的草场打来打去是一回事,但若邻居插手进来也要抢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三残部的族长及贵族们对此也和部族里的普通子民一样愤慨,但愤慨之余更让他们揪心与关注的永远都是切身的利益。
契丹狗可跟大唐不一样,三残部内附大唐后虽然名声不太好听,难免也会失去一些东西,但至少这些个族长和贵族们的地位还是有保证的,就像多莫中说的那样,唐朝廷总不可能真就一下子把他们都给换了,说句不好听的,大唐那些个读书官儿没个十年二十年的积累还真就别想管好草原上的事情,而这些草原的子民们也不会甘心的服他们管;其次是大唐不会抢他们的草场,朝廷还真能把那些一辈子种惯了地的农人们都迁来放牧不成?翻翻几百上千年的老史事看看,都没这样的事;最后再说的更丧气些,内附大唐虽然难免招人骂,好歹还算有点遮掩,毕竟大唐天子是公认的“天可汗”,在名义上早就是这草原的主人。
但契丹狗算个什么玩意儿?论国力、论疆域之大……不管论什么契丹狗都是连给大唐提鞋的份儿都不够,就这样的狗货也敢来染指饶乐!更要命的是一旦这些狗货这次真要得逞的话,他们可是不会像唐人那样放过草场的,至于这些个部族的贵族们更是别想有活路,没有草场就没有子民,而这些可都是三部族上层贵族们的命根子,他们又如何不急?
所以他们这会儿一窝蜂的来就只有一个问题:此次大唐会不会出兵驱逐契丹人?什么时候出兵?
“坐下说,都坐下说,来呀,给列位贵人们上酒”,静静听完他们说的话,又招呼着这些一脸焦急与愤怒的族长和长老们坐下后,唐成这才收了和颜悦色的表情,一脸正色的用坚定无比的语调道:“饶乐是为我大唐之藩属,国朝自不容契丹奴觊觎,出兵乃必然之举”。
“如此就好”,心急口也快的图多猛松了一口气后就紧跟着又追了一问,“那朝廷究竟什么时候能出兵?”。
“这个嘛……就要看列位的了”,唐成放下手中端着的茶盏,“本官身为饶乐都督府大司马,自然是希望朝廷出兵越快越好。但在此事上朝廷也实在有为难之处”。
说到这里,唐成话头稍稍一顿,双眼在眼巴巴看着他的图多猛等人身上转了一圈儿后,无奈地叹息道:“去年的事情大家也知道,朝廷就只是指定了一个李诚忠接任奚王,结果就引得四方蕃国不安,八百羁縻州的使者可谓是不绝于路的赶往长安鸿胪寺,最终我陛下为安抚四蕃不仅罢了鸿胪寺赵大人的官,且还在祭祀太庙时对着各蕃使者重申了‘海内如一’的旧诏。这事距现在才多少时候?却让我大唐如何出兵?名不正则言不顺哪!”。
“但……契丹狗不是打进来了吗?”。
“图多族长别忘了那些个契丹奴不管是发式还是服饰可都跟奚人一模一样,加之又有同为五部之一的沙利人帮他们遮掩以混淆视听,除了列位饶乐人之外谁又能分辨出来,更别说那些个分居在天南海北的四蕃了,这等情况下朝廷若是一出兵,免不得就被四蕃视作干涉饶乐之举。哎!终归是我大唐太大,一举一动关涉的实在太多,不能不谨慎哪!”。
“剃咱们的发式,穿咱们的衣裳,这些个契丹狗竟是早就有预谋的”。
“契丹人的心思不难猜”,唐成看了一眼接话的多莫中后道:“他们也不敢公然侵入饶乐,所以就使了这龌龊法子顶着沙利的旗号行事,分明存着的就是以快打快,让朝廷无法出兵也来不及出兵的想法,待打完之后立即撤走再通过沙利这傀儡来掌控饶乐。列位想想他们为什么不早些出兵?这里面的心思还不就是想借着俙索部的手削弱沙利以便此后的掌控?真要到了这个局面,沙利不管割多少草场给契丹可都成了‘你情我愿’的内事,朝廷便是想管也管不得了”。
以上说的这些其实都是唐成的揣测,不过这揣测的确是能自圆其说,又被其用肯定无比的语气说出来,那些本就心乱的三残部贵族们自然而然的也就接受了,就是想不相信也没个反驳的语词可说,一时间本就不好的脸色愈发的差了。
短暂的静默过后,终究还是图多猛先开口,“那……怎么办?”。
“这就要看列位的了”,等着的就是这句,唐成的语调也就更加沉静,“列位若是能在这个时候上书朝廷申明内附之意,并详加解说契丹奴入侵之内幕,朝廷自可将之宣示四蕃,出兵也就名正言顺谁也说不出什么了。我这里再说一句更诛心的话,既然列位都已内附,朝廷出兵还能不快?”。
……
唐成将图多猛等人亲送出皮帐后,尽管满脸疲惫还是抑制不住的露出了一个舒心的笑容,自入饶乐以来花费如此多的心血可不就是为了今天?尽管刚才图多猛等人在皮帐中扭扭捏捏了很长时间,但有多莫中这颗棋子居中作伐,事情最终也还是顺顺利利的办下来了。
其间一并说定的还有三残部共同出兵应援俙索部之事,这倒并不是说三部真就把同胞之情看的比生死还重,实在是他们也意识到如今与俙索就是一损俱损的关系,好歹得齐心合力把契丹人挡住,至少也要挡到大唐援军到来时为止。
打着同胞大义的旗号保全自己的利益,三残部的贵族们做起这样的事情来得心应手得很,反倒不需唐成多劝说什么。
静静的在皮帐门口站着,唐成将眼前一望无际的草原瞭望了许久,复又回身向南了望片刻后才转身回帐。
由此向南,越过那一道蜿蜒盘旋万余里的长城后就是一片繁华的大唐道州,这一切唐成虽然在眼前看不到,但在心里却是清晰无比,而其心眼着落处便是大唐的西京,有着黄金之城美誉的长安。
“吩咐下去,再送几个热手巾把子进来”,用手使劲的搓了搓脸,唐成继续吩咐道:“去,请阿史德支来见”。
没过多久阿史德支就到了。唐成也没起身迎他,随手指了指身旁的胡凳笑说道:“这些日子你也是忙个不停的,怎么反倒胖了!你我之间就不要那些虚文了,说吧,找我什么事?”。
“某此来实是因为……”,阿史德支迟疑了一下后用少见的凝重声调道:“实是因为发现了龙门奚的一些异常”。
见阿史德支如此,唐成心中一紧,收了脸上笑容郑重声道:“什么异常?”。
“不知此事是否得了大人的首肯,但某已确知龙门奚正私下里在与沙利进行商贾贸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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