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公务员 第152章

作者:水叶子

无声的沉默了许久之后,平措达舔了舔不管喝多少水下去依旧干裂着的嘴唇问道:“大人,上国援军已经走到哪儿了?”,声音干涩,就在这段时间里陡然白起来的头发在明暗的灯火下份外醒目,除此之外他的身上还隐隐散发出一股因久未沐浴而累积起的血腥汗臭气息。

短短十多天的时间里,平措达每天以近乎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苍老着,分明是五十多岁的人,现在看着已是白发苍苍的七旬老者模样,而其在唐成面前无需掩饰的疲倦就如同灯树最上面的那盏油灯,也许在下一刻就会油枯灯尽,“上国传递紧急军情有羽书可用,换人换马却不停军书,一昼夜能跑得五百里。而上国应援饶乐的大军也尽可就近从幽州边军调拨,算算时间也该到了,司马大人再催催吧,儿郎们实在是撑不住了”,言至最后时,平措达的声音已几近哽咽。

自两军正式接战以来,今天已经是第十六天了,从第一次接战就已看出了联军的打算,害怕着夜长梦多的契丹人攻势之猛远超出唐成乃至于平措达的预料,且这种疯狂的攻势从第一天起就再也没有减弱过。

尤其是近三天以来,眼瞅着时间越拖越久,早已开始发疯的契丹人在作战中已经不计伤亡只图尽快结束战事。

仗打了十六天,喊杀声也持续了十六天,从早到晚周而复始,以至于唐成现在都已经形成了惯性,当太阳还在天上时若是没听见喊杀声甚至连想事情都很难集中精力。

十六天里他已记不清看到了多少次流血,两军接战最多的那几片草原上早已被血染红,因为血流得太多,草原无法吸纳之后便淤在上面将这几片地方浆成了一片湿滑滑的血地,一脚下去,半只吉莫靴立时就是红呼呼的一片。

同样的,十六天下来唐成也已经记不得看到过多少次死人,只要天还亮着这样的场景就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以至于他现在再看到死人时已近乎麻木到了无动于衷的地步。

炼狱般的十六天熬下来,唐成跟平措达相比也好不到哪儿去,乱蓬蓬的头发,乌黑的眼圈,高高凸起的眼袋,眉眼间已经凝固起来的无穷倦意,还有那皱成一团的官衣,他的身上也同样散发着跟平措达一样的臭味,这使得他在与之对坐时根本闻不到对方身上的怪味了。

唐成没有直接回答平措达的问话,沉默了一会儿后嘶哑着声音反问道:“我部还能坚持多久?”。

“两天,最多两天。若是两天之后上国还没有援军到,那也就不用来了”,说完这句,平措达站起了身子,“我还要去看看儿郎们,告辞!”。

在这个仅有两人的皮帐里根本无需掩饰什么,所以向外走着的平措达彻底塌下了腰,看着他的背影,唐成脑海里下意识的浮现出“日暮途穷”这个词来。

“放心吧,两天之内必定有大唐援军到来”,将将走到皮帐门口的平措达闻言既没回身也没说话,只是塌下的腰猛然挺直了几分,随即一顿之后掀帘出帐而去。

对这个素来只报忧不报喜的老人,唐成心里充满的只有尊敬。他知道平措达已经竭尽全力了,联军也已经尽全力了。若不是三部贵族及龙门奚根本已无路可退,若不是联军军士们身后住着的就是他们的父母妻儿也退无可退,若不是饶乐人骨子里的确有着野狼般坚韧的血性,若不是有平措达及图多真这批堪称杰出的将领,这场以寡敌众的战事根本就坚持不到今天。

三残部连前些日子才放归的娃儿兵都已再次征召,潜力实已到了榨无可榨的地步,即便这次能从契丹狗爪下侥幸逃脱,饶乐五部也已从根本上伤了元气,没有个一二十年别想恢复过来。

“两天!”,平措达留下的这两个字如同两座大山压在唐成心头,压的他想站都站不起来。

饶是唐成的性子再坚韧,现在也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此刻腔子里随着一缕缕绝望同时涌现出的是山崩海啸般说不出也无路发泄的愤懑。

饶乐人尽力了,老子也竭尽全力了。我爱大唐,大唐为什么不爱老子!

由图多、俙索、多莫、平措四部族长与贵族们联署的请求内附文书早已一式两份分别送往了幽州大都督府及京城长安,有这份文书在,朝廷出兵饶乐已是名正言顺。

他以一孤身而入饶乐,殚精竭虑逼迫说服四部申请内附,为朝廷营造出堂皇正大出兵饶乐之局面,更可使大唐唾手可得千里山河;为阻契丹人抢先下手以替大唐保下这千里河山,更强力扭结起数万奚军血战十六日,为此他不惜离妻别子,两过家门而不入;不惜投身于尸山血海夜夜噩梦,不惜耗干心血以二十之龄便鬓生白发,苍天可鉴,日月可证,我唐成对大唐的这一腔血诚实是流干了、洒尽了……

为什么,为什么还不出兵???幽州大都督府辖下分明坐拥着十二万闲养的边军,分明只要出兵几万人就能尽收饶乐,拓边千里,将大唐边防由长城前推至契丹边境,一改被动防御的窘况为大有可为的进攻防御,秣马草原彻底打断契丹人试图崛起的脊梁……难倒这些关系到大唐百年大计的好处你们这些狗日王八养的都蠢到一点看不见?为什么还他妈不出兵!!!

大唐是天下人的大唐,大唐也是他唐成的大唐,任他妈谁都没权利糟践,你们寒了老子的心,老子就要你们的命来填,等着,都他妈等着,早晚有一天,早晚有一天……

黄河奔涌般卷天漫地的痛心与愤懑过后,唐成心中勃勃生出的是无穷的含恨,在此之前由扬州生发出的理想有多强烈,那现在的恨意就有多深沉,为了理想的追求与实现他可以吃下任何的苦,但他也绝不容任何人以任何理由糟蹋他为理想付出的努力,糟蹋这百年间无数百姓用血泪拼搏积累起的煌煌大唐。

为此,他将不惜以一生的时间为赌注,苍天可鉴,日月为证,所有导致此事功亏一篑的人都必将付出鲜血与生命的代价。

不知在皮帐中默坐了多久后,唐成才叫进同样疲惫不堪的郑三吩咐了些什么,随后郑三便向南消失在一片茫茫夜色之中。

第二天的厮杀声依旧开始于清晨,结束于日落,只不过跟前面那十六天相比,这一天流的血更多,死的人也更多,那些满身滴血的三部将领们面对唐成时也越发沉默,而他们眼神中的变化也更加明显。

第十八天,也就是平措达所说的最后一天清晨,同样也已疲惫不堪的契丹与沙利联军似乎感受到了胜利的召唤,攻击越发的猛烈,时间将到正午,联军本已被压缩到极致的最后防线已频频告急,全线崩溃只在顷刻之间。

身上溅满了星星点点鲜血的唐成停下手头的事情向毡车走去,随后,他登上毡车车辕,却不是向前北望,只是转身向南。

向南,只是向南。

毡车不远处,数个刚刚退下来、满身血葫芦一般的三部中层将领也没去看摇摇欲坠的防线,他们的眼神里就只有毡车,以及毡车上那个同样疲惫不堪的身影。

这些人的眼神里满溢着嗜血的绝望与疯狂,就是他,就是这个唐人司马说唐军一定会来,就是他领着那些狗屁的军法从吏们不断的鼓动不断的督战,就是他把一批批的奚人子民送到了契丹人的屠刀下。

要不是他许下的希望实在太美,要不是他组织起的鼓动与督战,奚人们本是可以早些投降的,即便要承受屈辱,即便是以后只能做奴隶,但毕竟大家总能活着,但是现在……

唐军是不会来了,绝不能让他这个唐官再溜回贼唐继续做官享乐。

舔了舔如枯木般的嘴唇,这几个血葫芦交换了一个穷途末路伤狼般的眼神后,没有人说一句话,却都不约而同的拎起滴血的弯刀向毡车围去。

要死……大家一起死!

唐成没注意到毡车下这危险的一幕,现在也没心思回顾下望,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南方而来的那一片越来越明显的黑云吸引住了。

还好,贾子兴总算没有像其他那些王八养的政客们一样行事,他终于应约而来了。

至此,唐成也已打尽了手中最后一张底牌。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唐成手扶着车辕上的护栏控制住有些打晃的身体后猛然转过身来用尽全身力气向前嘶喊道:“唐军来了,唐军来了”。

毡车不远处那几个血葫芦般的头人听见这嘶喊声脚下猛然一顿,这一瞬间他们心思之复杂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

“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传信,向平措达,向前方的弟兄们传信,去,快去!”,在唐成的厉吼声中,几个血葫芦猛的反应过来,其中一人更是几个箭步就窜上了毡车向南瞭望。

“来了,真来了”,嘴唇哆嗦着将这句话说了一遍后,这厮猛然转过身来如唐成般大吼道:“来了,唐军真来了”,他这吼声声嘶力竭,根本无法分辨究竟是在报信还是在发泄。

吼完,这厮凌空向前跳上了拉车的马背,只三五刀便将马脖子下的挽具劈的稀烂,就此策马拖着半截挽木向前狂奔而去,一边奔马一边不断声的吼着:“唐军来了,唐军来了!”。

此时另几个血葫芦也已掉转身体向前奔去,不一会儿,“唐军来了”之声便在四下里零星响起,而这喊声就如同风一般迅速传扬开去,很快就由零星之声汇聚成整个如雷的欢呼。

唐军来了!

当贾子兴带着竭尽所能凑起来的六千骑兵盛张“前锋”旗帜到达时,五天来,沙利与契丹联军终于开了第一次在大白天里收缩兵势的先例。

……

“契丹人有收兵的动向吗?”,天成军皮帐中,如软泥般瘫在胡凳上的唐成向巡看完防线回来的贾子兴开口问道,尽管身体已经疲累到一动都不想再动,但他还是尽力挺直了身子,看向贾子兴的眼睛里也满是期望。

契丹人停止进攻已经近一个时辰了,也许他们……

贾子兴黯然摇了摇头,边往里走边低沉着声音道:“外面的防线我也看过了,只要契丹人再发起一次攻势,甚至都不用尽全力,奚人的防线就必将全线崩溃。唐大人,咱们该走了”。

唐成眼睛里期望的光芒慢慢散去后定格成了一片空蒙的绝望,是了,尽管契丹人不会,更重要的是根本没有本钱实力跟唐朝全面开战,但在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后,他们必不甘心在最后关头被仅仅六千人的队伍吓走。哪怕这支队伍已经按着他的要求极力打出了再醒目不过的“前锋”旗帜也不行。

归根结底,还是贾子兴带来的人太少,少到在这样的战事面前根本不足以表现唐朝全面介入的态度,也不足以彻底打破契丹人侥幸心理的地步。

契丹人现在还不退那也就不会再退了,这也注定他们在随后的攻击中将会更加疯狂,更加拼命。

只要再有三万人,不,甚至是只要有两万唐军能在这个时候持重而来,就足以使契丹人认识到他们在这场抢时间的战事中已彻底失去机会,进而翻转大局。但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契丹人再来一次进攻,奚人防线全面崩溃后就将是血腥的清场,场子清理好后作为傀儡的沙利部就将毫无争议的成为饶乐草原的主人,而同样穿着纱利部服饰的契丹人也将抽身而退。

当这一切都抹干净时,即便是唐军真的到了也必将被傀儡沙利拒之门外。到那个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将演变为旷日持久的嘴皮子官司。唐军有唐军的说法,但沙利绝对不会承认,而按照现今大唐天子李旦优柔寡决的性子来看,要指望他能不顾四蕃藩属八百羁縻州的干扰悍然出兵饶乐根本就不可能。

这也就意味着大唐将在离饶乐仅仅一指之遥的距离上与之永远的擦肩而过。

在打出手中握着的最后一张牌后,距离成功依然还有一线之遥,就是这一线的距离便将所有的努力与心血尽数化为了泡影,唐成彻底的绝望了,瘫在胡凳上只是干涩着声音不停地重复着,“我不走,不走”。

贾子兴看着往日风神俊朗,自信沉稳的唐成变成这般模样,心里也自有一股说不出的酸楚,“我的好老弟呀,老哥可是在给太子殿下的回书里拿脑袋担保了你的安危,你要真在这儿有个三长两……那太子殿下还能容了我的活路?就算是可怜老哥我,你也得走”,言说至此,贾子兴停住话头一声长叹后才又继续道:“老哥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事已至此,便是将你我还有这六千天成军都填在这儿也是白给,老弟年纪轻轻的何必要钻这牛角尖,即便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家人打算着。走吧,再不走兴许想走都走不了了”。

唐成没有说话,而从他木然的表情里也看不出对这番话究竟是听还是没听,就在贾子兴颇感棘手的时候,突见唐成的眼角慢慢沁出了两滴浑浊不堪的泪水,泪水方一流出,他的眼睛便已紧紧闭上……

“这就对了,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来人!”,如释重负的贾子兴向应声而入的护兵低声吩咐道:“传令下去,让大家都做好准备,一等契丹人发起攻势,咱们就趁着这空挡迅速回撤。回来,记好了,传令的时候小心些,要是这消息漏给了奚人,你就等着被剁成肉泥。快去!”。

此后,贾子兴应付了来见的平措达等人,在此期间他一步都没离开过皮帐,只是守着皮帐里面色如死、紧闭双眼的唐成。

约莫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后,蓦然便听对面契丹军中突然同时响起了近百支苍凉的牛角号声,一听到这个,贾子兴脸色顿时为之一紧,当下便起身往唐成身边走去。

他这边刚刚扶起唐成,就听帐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奶奶的,走都不让老子安生”,嘴里低沉的啐骂了一句后,贾子兴就准备向帐外护卫发令,这时候不管来的是谁都尽数砍翻了好走路。

恰在这节骨眼上,帐外疾步而来的那人已控制不住惊喜之情的放声大喊道:“姑爷,来了,幽州大军来了,瞅着黑压压一片”。

唐成猛然睁开了眼睛,这一瞬间,他眼中的热切足可灼人皮肉,“什么?郑三,你再说一遍”。

一句追问的话说完,唐成就觉脑袋热胀的厉害,刚才猛然挺直的双腿也不受控制的抽搐起来……

第三百零一章 千村万寨处处龙门,千岩万壑层层成田

北国饶乐还是一片天寒地冻的景象,都城长安却已春意萌发,一连小半个月晴天大日头的好天气下来,起于渭水之上的春风已渐去料峭的寒意而显出融融的和煦。吹面不寒杨柳风,地确是的,不说灞水桥边的杨柳已是新绿初绽,城中满街的老槐上更已长出了半截手指长短的嫩叶。

风吹槐花满店香,胡姬压酒劝客尝。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见到这样的美景了吧!

建造于长安城龙首原上的宫城南苑内,株株垂柳应和春风的吹拂舞动着婉媚的柳枝在水面上点起一晕晕细密的涟漪,柳枝下的太液池水波微兴,放眼望去恰似一湖流动的碧玉,眼前如斯美景,再赶上这天朗气清的好天气,委实是一个游览禁苑的绝佳日子。

内单丝罗盘龙常服,外面松闲披着一领火狐皮大氅的天子李旦此时便正在太液池边的小径上悠游漫步,他的手中握着一卷善本《尔雅》,身后跟着五六个年纪最大也不超过十岁的孩童。一路走来边赏春景边听着孙儿们玩闹嬉戏,李旦郁闷烦躁了多日的心情终于渐渐的发散开来。

要是依着本心,李旦真想把朝堂里每隔十天才有一日的旬假就此一股脑放下去,放他十天半月,甚至是就此永远的放下去,也免得明天一早又要上朝面对永无休止的辩说与论争。

一想到明天的早朝,李旦的脑仁就开始条件反射般的隐隐发胀,这些日子他都有些羡慕那些朝臣了,至少,他们还能找借口请假,自己却是不管心里有多不愿意也只能挺着,熬着。

烦恼就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李旦摇摇头后依然无法将这突然而起的烦恼心思甩开,索性就停住步子抬手向前边不远的亭阁指了指。

随行的太监宫女们顿时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洒扫、安置书几、捧炉焚香再到摆放文房四宝及酒食,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轻盈无声却又高效快捷。

李旦决意不肯让明天烦人的早朝扰了今天难得的好心情,进入亭中在书几前坐下抬眼看看远处的水光柳色,再瞅瞅亭外假山竹林间玩闹的不亦乐乎的孙儿们后,就带着一缕轻松惬意的叹息翻开了手中把玩已久的《尔雅》。

对于酷爱书法及文字训诂之学的李旦来说,类似《尔雅》这般的音韵训诂学著作可比一摞摞永无止尽的奏章有意思得太多,这里面每一个词语的释诂都能让他不自觉的沉进全部的心思,并在这一过程中体会到无法言说的乐趣,而不是像那些奏章带给他的永远都是疲累厌倦,永无休止、越来越难以忍受的厌倦。

左手轻轻的翻动着书页,右手援笔引墨写下自己感兴趣的古词及释义,三四页之后再回过头来考察一番刚刚写下的内容,并从书法的角度就个别文字的结构用笔细心揣摩体味一番,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乐趣让李旦深深迷醉其中,刚刚因想及明天早朝而起的烦躁也在这一过程中自然而然的烟消云散。

李旦正自意兴盎然的沉迷其中时,一声清脆的童音将他的注意力从《尔雅》上吸引开去。

放下书卷揉了揉了手腕,李旦这才注意到亭阁下面那几个特意叫进的孙儿不知什么时候已停止了在假山竹林间的喧闹,此时正学着他的样子摆弄着太监们为今天禁苑之游准备下的书册。这童音便是其中一个孙儿摇头晃脑读书时发出的。

再一细听,这个小家伙儿正在读着的是《兰亭集序》:

永和九年,岁在葵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这篇王羲之的绝美名作以清澈的童声读出后实是别有一番风味,李旦听了几句后竟听了进去,这小家伙见祖父注目,一时得意之下索性舍了书卷硬生生的背将起来,边背边还尽力将小小的胸脯挺的高高的,不消说这该是他最近学会的功课,现在抓着机会拿到皇爷爷面前卖弄来了。

李旦被他这副小模样惹的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与此同时,心里也油然生出些遗憾来。要说吟诗会文、赏玩书法这样的乐事终究还是要三五个达者凑在一起时才更有兴味。

要说今天的天气恰是《兰亭集序》中所说的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眼前虽无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但太液池边的风景亦足以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若是在这样的天气与风景中召几个兴致相投的臣子来一番辩说《尔雅》、品评诗酒的文人雅集,该是怎样不让于兰亭集会的快意呀!

可惜这个具有诱惑力的想法也仅仅只能是想想而已,若要找人把酒共评《尔雅》的话,李旦顺理成章想到的第一个人物就是孔珪,身为当世大儒、孔圣血裔,孔珪对于位列十三经的《尔雅》颇多心得,这样的聚会若是不让他参加实在没什么意思,但真要让他来的话……那还叫文人雅集吗?

李旦无奈地摇了摇头,朝堂上的政争早就厌烦无比,他可不想再在太液池畔来这么一出,这简直就是糟蹋眼前的好天气和绝美风光。

世事还真就这么邪性,你越是想什么怕什么它偏就来什么,正在李旦为无法实现的文人雅集遗憾不已的时候,有太监上来报说礼部侍郎孔珪正于承天门外请见。

李旦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避之唯恐不及的一挥袍袖,“不见”。

似乎是不甘于自己难得的好心情被就此破坏,李旦话一说完就迫不及待的重新投入了身前的书卷。

他这举动怎么看都像是在逃避。

但有些人实在是没法逃避的,当李旦因眼神疲累抬起头时,首先看到的就是贴身太监那张满是愁难之色的脸。

“什么事?”,这声音既厌烦又无奈。

太监小心翼翼的凑上来,“自打大家刚才驳了请见之后,孔侍郎就跪在承天门前,这都有好一会儿了,他前几年遭流放作践过身子骨,年纪也过了甲子,承天门又连着各部寺监立衙的皇城,人多眼杂的万一有个什么不好处,不管是朝廷还是大家脸上都需不好看了”。

“他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这般卖力为他说话?”。

这太监自然矢口否认,给出的理由还挺有说服力:就算我想收,孔珪这号的也不能给!

“让他进来”,李旦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伸手一扫,书几上的文房四宝顿时噼里啪啦摔了一地,“这般逼朕,浑是在长安呆腻了,朕这次再不容你”。

今天这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终究还是要被毁了!

眼见李旦发怒,那太监一言不发的赶紧退出了亭子,甚至为避过随后极有可能的迁怒,他连小太监都没使唤而是亲自到承天门接人以避风头,走在路上他一边在心底抱怨孔珪这老不死的太不识趣,边还琢磨着该怎么把刚才之事传给高力士,也好在太子殿下面前表表功劳。

要不是有太子的关照在里边,就孔珪这样又臭又硬从没有半点孝敬的老货不给他落井下石都算他烧高香了,还能替他说话?

当孔珪到达太液池边的亭阁时,亭中已经收拾停当,默默而坐的李旦紧紧绷着满是寒肃的脸。

唱礼参拜,李旦没开口叫免,孔珪也就做的一丝不苟。

“旬假之日还这么撵着见朕到底有什么事,说”,看着跪在地上的孔珪华发半生,老态尽显的模样,优柔而又重情的李旦愤怒之余又颇为不忍,不过他最终还是没有叫起,任孔珪继续跪着回话道:“臣此来是促请陛下尽快发兵饶乐,臣曾居于龙门数年,深知契丹实非良善,先皇后朝便曾反叛入侵我河北道引得生灵涂炭,此番若使其再得了绕乐,为祸之深则我朝东北自此将永无宁日矣!”。

一听到这个,李旦心中不知淤积了多久的烦闷与不耐烦都一起发作起来,自打那日急脚将饶乐四部请求内附并请发兵驱逐契丹的文书送到之后,朝堂里的兴奋劲儿还没热乎到一炷香的功夫便开始了无穷无尽的争吵。

既然有了堂皇正大的理由,朝廷出兵自无异议,说到统兵人选时朝堂上也是不约而同的言说现任幽州大都督张守义年老不堪此任,但在提及新的统军人选时,刚刚还和谐无比的局面就顿时瓦解冰消,各为其主的臣子们轮番上阵推出自己人选的同时不惜使出一切手段驳斥对方的人选。

这一个人选可是关系到十二万精锐边军的控制权,份量之重让近两年在历次朝争中多有退让的东宫一系也退无可退,双方阵营中的文臣武将你方唱罢我登场,争的面红耳赤不可开交,最终使这天的朝会不得不以羽林副使与兵部侍郎当殿大打出手,李旦盛怒之下拂袖而去收场。

饶是这天的朝会后以“君前失仪”的罪名将羽林副使及那兵部侍郎各杖了三十,也没能阻止第二天朝会中愈演愈烈的争吵,从孔珪回京后就很少上殿的镇国太平公主亲身上阵与太子李隆基来了一场精彩纷呈的姑侄对辩。

这是李隆基与太平公主的第一次正面争锋,同时也标志着李旦在二人间实行了两年的调和策略正式失败。至此,以前只是在窃窃私语中的姑侄之争彻底公开化了。

若是换了本朝太宗,甚至是前朝炀帝在位,这样的争吵也就算不得什么,任你们吵的再厉害我自选一个圣心默定的人就是,人选一定争端也就自然停住了。无奈当今天子李旦却是个天生的优柔迟疑性子,最缺的就是这份乾纲独断的魄力。他本就游移拿不定主意,再一经这样的争吵就没个准主意了。

由此这本该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就被拖了下来,这一拖不仅把远在饶乐的唐成拖的七伤八痨,就连李旦也被每天无时无刻不在耳边萦绕的进言与争吵给折腾的想到朝会就油然而生厌畏之心。

但越是如此,李旦也就愈发的拿不定主意。见到这般情势,朝臣中颇有些两边不靠的臣子在暗室里嘀咕:难怪当初镇国公主在与太子联手发动废韦后的宫变前都不约而同的瞒着当今,直到大局底定之后才告以实情,就按当今这性子要是真提前告诉了他的话,前次的宫变十成十别想成功。

“又是这说腻了的老话”,李旦烦躁的摆摆手,“朕只问你,统兵人选给谁?”。

“臣意还是由张守义统军,军情如火,长安又距饶乐数千里之遥,便是即刻就定人选,待其赶赴幽州再整军前往饶乐就需花费多少时候?只此一点,便再无一人比张守义更为合宜。且其坐镇幽州多年,可谓知己知彼,至于说其年老无力统军……”,孔珪言说至此,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后硬邦邦道:“不过是东宫与镇国公主府以私心而害国事的说辞”。

……

就在孔珪于承天门前跪请陛见时,长安城正南的麟德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雨般的马蹄声。

城楼上因着融融春日的天气而有些懒散不振的羽林当值军士先是随意看了一眼,待其看清楚前方来骑额头上系着的红条带之后顿时双眼暴睁,一路向下边的城门急跑而去。

麟德门城门洞中被分隔成四条的过道很快被清空了一条,与此同时,另一个本是在城门口当值的军士则翻身上了备马跑上朱雀大街。

这军士手持铜铎边策马奔驰边摇个不停,纷纷攘攘的路人闻声后面露惊奇神色的同时也忙不迭地向朱雀大街两边让去,尤其是带着孩子的更是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