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叶子
高李氏这番浅笑吟吟的话却如初冬寒风一般,直让兰草满身打了个寒噤,偷瞥向唐缺的眼神刷的一下就收回来了,脸上刚刚消散了一点儿的幽怨也变得更深了。
第十六章 兔子急了要咬人(上)
“什么良籍贱籍的我倒是不在乎,只要人心好,知道孝顺就成”,也不怪唐缺心粗,实在是以往的经历中没感受过女子之间这种拐弯抹角的斗争方式,“不过要说牛郎织女,他们倒是比我们这些凡人过得好”。
“噢,你这话倒是说的古怪”。
“夫人你想啊,牛郎织女也不是一次都不能相聚,不还有一年一次的鹊桥会嘛,他们在天上是长生不死的,虽说一年只有一次,其实却等于永不分开。再想想我们这些凡人,即便能找到合心意的,又能在一起厮守多少日子?人总有要死的那天。这样想想,王母娘娘本是想惩戒他们,结果反倒是成全了他们,就算一年只能见一次又怎样?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只要是真正有情,一次相见倒比无情人十年的日日厮守更令人心醉”。
随着唐缺的侃侃而言,兰草儿再次落到他身上的目光已然真是痴了,高李氏脸上的浅笑也再难保持住。
但是不等她开口说话,就听外面二门处猛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就见门房王老三慌慌张张的绕过照壁向书房跑了过来。
“王老三,你好大的胆子,谁准你进二门的?”。
“夫……夫人恕罪,实在是唐账房家出了急事,我赶着来报信……”。
“什么?”,闻言,原本松散坐着的唐缺猛然绷紧了身子,“快说,我家出了什么事?”。
这时节王老三也没废话,“我刚从河边回来,好像是你爹跟村东陈家在水田里打起来了”。
“什么好像,到底是不是”,唐缺口中问着,人已起身开始往外走。
“我……我也没见过你爹呀,只是听看热闹的人说唐家跟陈家打起来了,又说赶紧去找唐成,我约莫着就是你”。
“老三,多谢了!”,话音未落,唐缺就已快步跑了出去,身后传来兰草儿焦急的声音,“唐成,你当心些”。
唐缺一边儿急跑,一边儿暗骂自己太大意,刚听王老三说到家人是在河边水田里跟陈家打架,他心里就已经知道事情的缘由了。
起因就在于那亩水田,在山南东道这样“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山区里,水田数量是非常少的,正因为少所以就显得尤为特别和珍贵,水田不仅产量稳定,最重要的是能产米。在这个以麦子为主要农作物的山区,谁家要是在河滩上有一亩产米的水田,简直能让人眼红死。就连山里媳妇嫁出来,娘家夸耀闺女嫁的好时最得意的一句话也是“啥好不好,孬不孬的,总归是个能吃米的人家儿”。
这也就是当初唐张氏为什么宁愿卖自己也不愿卖那一亩水田的原因所在,有这亩水田在,即便家里破落成这样,也依旧在媒婆面前说得起话,“咱好歹也是能吃米的人家,双龙河上下七八条村子都算上,这样的人家儿也不过只有四家而已”。
从金州大尖山发源而出的双龙河两岸都是高峰峭壁,只是到了本村上游时水势才平缓些,由此也就淤出了一块儿肥的流油的河滩水田,总共不过十二亩多,分属四家,其中刘里正与高李氏各有五亩合成一个整数,至于另外的两亩多分属唐家和村东陈家。
唐家这一亩水田一边靠着刘里正,一边邻着陈家,早在唐成病重的时候刘里正及陈家都曾几度生了心思想买这亩水田,但都被唐缺家拒绝了,他们宁愿卖房,卖牛,卖坡地,乃至卖人也不愿卖水田,这水田卖了容易置起来难哪!这可不有钱就能买到的。
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这个村子里,人们的心中产米的水田就是那块壁,依唐家连着两代男丁不兴的形势,其实这块水田守得真是艰难,前些日子唐缺知道这些情况的时候就有些想法,只是后来累的臭死,加上这段时间忙着课业和做账挣钱,就把这茬儿给忘了,没想到今天真真儿的就出了事。
伏天里唐缺脚上穿的是一双七耳草履,也就是草鞋,因为时间穿的久了就显得宽松,眼下快跑起来很是不方便,这不,左边脚上的鞋子又掉了。
“去你妈的!”唐缺正是急的冒烟的时候,那儿还有心思捡鞋再穿,索性将右脚上的草鞋也给踢飞了,赤着双脚一阵风似的向河边跑去。
远远的就看见自家水田边的田埂上黑压压一片围满了人,唐缺见到这个后,悬着的心稍微松活了一点,这至少说明事情还没完,也说明家人的人身安全上该没什么大问题。
唐缺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路不路的了,跳下路边水田一路前奔,等他带着一身泥水扒开人群看去时,眼前的景象直让他满心的急躁都变成了怒火。
下边自家的那亩水田已经成了烂泥塘,压伏的稻子东一块儿西一块儿的,水田西边角儿上,满身泥浆子的唐张氏爬在已经晕过去的男人身上死死将他护住,在他身边,一个同样满身泥水的四五十岁女人正一把薅住唐张氏的头发要把她给拽起来,在她身边还有两个十七八岁的壮实后生一个扯腿一个拉胳膊的在帮忙。
隔着唐张氏两人,另一边儿站着的正是陈家当家男人,一脸青紫的他由最小的三儿子扶着,不断伸脚去踢唐张氏身下的老唐。边角儿地一边的田埂上,几个本村老人正在说合劝架,只是却没有一个人下田里真个动手拉的。
唐缺一眼扫清楚水田里的形势后,心里的滋味实难表述,不过后世里他好歹也“混”过一段时间,知道像这种情况下莽撞冲上去只是个白给,当下咬紧吱吱作响的牙齿又退了回去。
这时候的农村里读书的人少之又少,真遇到这样关涉田地的事情讲理就是个屁,农村人比谁都现实,认的是人多,宗族势力大。归根结底一句话就是认的是拳头。正因为如此,农村里才会常常出现两族械斗的事儿。当然也不是说不讲理,但如果前面讲不通就会开打,打完之后接着再讲,准保一讲一个准儿。
但是农村里也不是每家都是大宗族,总有小门小姓的小户,要是这样,在家里没有强力亲戚可为外援的情况下,一般而言就只有两个法子,一是老老实实低调做人,自己老实的同时再混个好人缘儿;至于另一个法子就是家里出横人儿,出那种敢跟人玩命儿,也真能玩命儿的愣人,要是占住这一条的话,也能凭着凶名护住一家人。要是这两条都不沾的话,那就有的是受气吃亏的时候。
唐家是村中老姓,在唐成爷爷辈的时候也是兄弟多达七人,个个膀大腰圆。当时的唐家在附近几条村都声名远播,无人敢惹,这亩水田就是那时置下的。可惜的是到下一代时却男丁不旺,兄弟七房竟然只留下唐成他爹这么一条男根。好在当时老一辈威名尚在,加之老唐家嫁出去的女儿多,儿女亲家就多,好歹也是一大助力,正是凭借于此保住了唐成家近二十年的平稳。
这时候男子的平均寿命不过四十六岁,随着时间流逝,唐家老一辈死的死,老的老,儿女亲家也慢慢淡了下来。从宗族里能借到的力量就越来越小,这也全靠了唐张氏两口子低调做人,见谁都一脸笑的保住了平安,但今天这个法子也行不通了,这水田实在太让人眼红了。
人群里有见到唐缺的,正准备侧身闪避让他过去,转眼间见他哧溜一下又缩了回去,愣过之后不免要暗骂一句唐家生了个怂包,看着眼前一边倒的形势,再想想唐家老一辈的威风,难免要生出许多感触来。
只是不等他感慨完,就见刚才缩回去的唐缺又从西北角的人群后冲了出来,的确是冲,他跑得飞快,手上还攥着一把长把儿铁锨。
第十七章 兔子急了就咬人(下)
旁观看热闹的村人都只注意着前边,此时见唐家小子手持长锨气势汹汹的冲出来,人群里不约而同“呀”的一声惊呼。
陈家三个儿子,如今又是全家齐上阵的以多打少,正面上去打肯定没戏,至于报官处置?开玩笑吧!所以从他看清形势的那刻起就打定了偷袭的主意。
围观者惊呼未完,唐缺就已冲到,二话没有,先举起长把儿锨狠狠敲在了正帮着老娘拉唐张氏的那两个陈家儿子腿上,“啊”的两声惨叫压着围观者的惊呼尾音而起,这两个刚才还闹腾的挺欢实的陈家儿子立时就倒在了水里。
唐缺突袭得手后反脚就将陈家婆子重重踹翻到田里,随即又举着长把儿锨向另一边的陈当家和他的小儿子逼过去。
陈唐两家今天因为给田里放水的冲突翻起当年擅移界石的旧账,老唐脾性再好也架不住陈家这样欺负,何况这块田是他家唯一剩下的田产了。
兔子急了真咬人,何况是个人,打架就是这么起来的。家里养着三个儿子的陈当家开始的时候还真没想到好脾气的老唐会动手,敢动手。所以在厮打之初很是吃了些亏,脸上一片青紫,弄的颜色很不好看。直到他几个儿子闻讯赶来后,场面才出现了一边倒的情况。到了这一步本没必要再打,但这陈当家不该就此又动起了花花心思,想趁着这次动手索性将唐家打服,然后收拾局面的时候趁机把这亩水田给强买过来。反正这家子人单势薄,还怕他翻上天去不成。再说了,他老陈家三个儿子都渐渐长成了,借着这么个机会正好在村里立威,让那些不开眼的都瞧瞧,老陈家可不是好惹的。
从儿子来后,陈当家就稳占了上风,唐缺突然冲出突袭而使局面逆转实在是大出陈当家预料,一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直到铁锨扫过来的时候才愣过神儿来。
陈家三小子毕竟年轻反应快,一闪身躲过去了,结果这一锨就敲在陈当家腿上,他也跟前两个儿子一样,二话没说的惨叫着滚倒在水田里。
陈家小儿子明白手无寸铁的肯定干不过拿长锨的,所以闪过之后当即也冲到一边去抄家伙,但等他拎着锨跑回来时,却是没法再动手了。
那唐家小子好毒的心思,突袭得手占了上风后竟是连他爹娘都不看一眼,就这样手提着长锨儿站在他爹旁边,那柄因长年使用而铁光闪闪的长锨口子就对着他爹的脑袋。
“给老子老实点儿”,唐缺一脚将陈当家不老实的手踢开,就这样拎着锨把儿冷冷看着陈小三。
陈小三尽管眼中冒火也不敢擅动,直到看到唐张氏两人后才眼神儿一亮,“想威胁老子,你也有亲娘亲老子在”。
他的脚刚动一步,唐缺手中的铁锨也顺势哧溜滑了下去,锨口正贴着陈当家的脖子,“想以命换命?来呀!”,唐缺全不像陈小三那样跟个发情的公牛一样狂躁,他就是冷,眼神冷,表情冷,说话的声音更冷。
后世里唐缺好歹也算混过些时候,其间也观摩甚至亲身参与了几次干仗,实在是有经验的。他知道这种情况下以少干多最重要的就是气势,疯狂的豁出命的气势,不管你是不是真能下得去狠手儿,能不能不要命,最起码要让别人相信你是已经准备好了豁出命去干,否则下场会更惨。越是不怕挨打才能少挨打,越是不要命才能保住命。
同样,在这样的场合里,叫嚣暴跳是吓不住人的,反倒是越冷越静越让人怕。所以从刚才他惦着铁锨冲出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在忠实的按这些经验行事。
从拿铁锨打人再到毫不犹豫的把锨口压上陈当家脖子,以至于现在的说话,唐缺完美的达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现在不说陈小三,就连醒过神儿来的唐张氏都相信儿子起了杀心,她一边号啕一边不住劝着唐缺,她可就这么一个儿子,要真杀了人可怎么得了。
唐缺也真个心狠,眼见老唐早已是一动不动,他不仅没问一句,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唐张氏的话也只当没听见,就这样用冰冷的狼一般的眼神儿盯着陈小三,嘴角甚至还带着一抹嘲讽的冷笑,似是在讥笑陈小三的胆小。
前面还只是赤手空拳的打,村民们尽可以看的轻松,现在事态演变到这一步可就要命了。太平年月万一真出了人命案,唐家不说,就是他们这些身为见证者的邻里也别想安生,差役往来问情况,县衙拘提到堂配合审案,到那时候可就不仅仅是劳身,更要破财了。
前面村人们都被事态的突然变化给惊住了,随着唐缺手中的铁锨哧溜滑下去,围观的村人们也随着倒吸了一口冷气,再到唐缺狼一样的说出要以命换命,反应过来的村人们可就炸窝了。旁边几个原本在劝架的人脸色都变了。
“唐成,你可是老唐家独根儿子,千万别乱来。”
“唐成,有话好好说嘛,手可千万稳住了……”。
这边厢不停地劝着,那边就有人飞奔着去催迟迟未到的刘里正。
任旁边人怎么劝,唐缺也不回话也不松手,只是紧盯着陈小三。刚才还霸蛮蛮的陈家婆子滴答着一声水号啕大哭,倒是跟正同样哭着的唐张氏凑到了一块儿。
又是哭,又是劝,又是喊,整个场面闹腾无比,与唐缺冷冷的沉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前面迟迟没到的刘里正这回到的却快,这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一见到这样的场面后眉毛就紧紧攒成了一团,片刻后猛然一瞪眼道:“陈小三,你长本事了,拿着铁锨想弄啥!放下”。
且不说满村人都知道刘里正跟县衙门里关系好,就他这身份也代表着官府,任是一脸不服的陈小三还想说什么,在刘里正又一声吼后,只能不甘的丢了手中的铁锨。
吼完陈小三,刘里正脸上就变成了一脸笑,和颜悦色的对唐缺道:“唐家侄儿,都是一村一里的有啥事都好说,你……”。
在村人们诧异的目光中,刚才还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的唐缺不等刘里正说完,就扔了铁锨退到父母身边,“这不正等刘叔来说理嘛”。
刘里正没来之前一切都是私斗,负责管理方圆五十里的刘里正一到,就意味着官府介入,这时候就算陈家恨的牙齿咬爆,在这么多人面前也绝对不敢再动手。
唐缺这出人意料的举动除让村人诧异之外,也让刘里正眼神一缩。
唐家这小子,不是个善茬儿啊!
事情到了这一步打是打不起来了,下面就该进入由刘里正主导的调解程序里了,看热闹的村人帮着将两边受伤的人各自送回家后各自散去。
老唐脸上身上都有伤,但都算不上太重,毕竟陈家也没胆子闹出人命,唐缺开始去时,他正因为挨打加憋气晕了过去,所以才没什么动静儿。抬回家没一会儿就醒过来了。
见老唐醒了过来,跟着一起到的刘里正出了口长气儿后脸色立刻就变了,“唐栓儿,你生的好儿子,胆子大的敢杀人了,他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他这边一说,旁边泪水一直就没干过的唐张氏又给吓哭了起来。
唐缺见状,上前一步挡在了刘里正与二老中间,“这都是我的事儿,跟我爹娘没关系,再说我爹现在也没精神头儿说话,刘叔有什么要教诲的,咱们到里屋说”,口中说话,他手上已拉着刘里正往自己房中走去。
第十八章 唐栓生了个能儿子(上)
“今天虽说是陈家事情做得太绝亏理在先,但我也确实有些年少莽撞了”,唐缺进房之后也没让坐,直接开口就说,“回来的路上我也寻思过,不管是因为今天的放水还是以前陈家私移界石,其实事情的根子还在那亩水田上,我爹现在急等着汤药钱,家里也没产业了,所以就寻思着把这亩水田卖掉,想来想去还就觉得卖给刘叔你最合适,不知刘叔能不能帮我家救这个急?”。
“陈家亏理在先,你是年少莽撞,听听这话儿说的”,心下寻思着的刘里正面沉如水,但等唐缺说出要把水田卖给他之后,他那黑沉沉的脸色终究还是变了。前些时候为什么来找唐家买水田,刚才他又为什么迟迟不到,不都是为了水田嘛!
他刘里正如今虽然身份不一样了,但毕竟是村里长大的农人,对待水田的态度与想法跟其他村人没什么两样,他平日里常喜欢想的就是把那十几亩水田都弄到自己手上传给子孙,要是能完成这个愿望,他刘里正这辈子就算值了。
没种过地的人永远不知道土地对农人的诱惑,尤其是在农业社会的唐朝,又是像水田这样的土地,“唐家侄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当你刘叔是落井下石的小人……”。
“我分明是请刘叔你帮忙,怎么就扯到这儿了”,唐缺的经历决定了他不会有什么土地情结,其实早在以前明白这件事的时候他就有心思把水田给卖掉,一方面固然是有少为它惹事的打算;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就是因为本地水田的稀缺,所以它的价值也被大大的高估了,一亩水田的价钱能买五亩坡地,不算产米产面这样的出产种类差别,单从粮食产量上说,五亩坡地的出产是一亩水田的三倍半,算清这笔账后,那亩水田还真不如卖了换成坡地划算,尤其是像自己家如今的状况就更是如此。
当然,他选在这个时间点上说这事也不纯粹是为粮食账,今天的事儿要想了结的圆满,就不能不促刘里正出力。一亩水田能换来这般一石二鸟的效果,他又何乐而不为?
唐缺见刘里正迟疑着不说话,想了想后才寻思过来他到底在琢磨什么,当下也不等他再绕,“刘叔若是信不过我,我这就请村学严老学谕过来立死契文书?”。
所谓死契就是一次性卖断,今后就是有钱了也不能再赎回的买卖契约。刘里正等的就是这句,唐缺一说完,他脸上的迟疑之色也就自然消散,“贤侄若是这样说的话,你刘叔还真不能不帮你,只是这水田毕竟不同于一般田产,你爹那儿……”。
“我爹伤成这样,身为独子的自该担起家事的责任。再说早在前年我就满了十五,现在立下的契约就是到衙门里也作数的”。
这件事情一敲定,两人之间的气氛就非常的融洽了,刘里正眉眼间带着一抹难以尽掩的笑意,言词温厚,俨然就是唐缺的亲叔叔。
“像这样为放水和田产扯皮打架的事儿那个村每年都得有几件,只要没死人都算不了啥,今天这事也别放在心上”,刘里正一脸的不以为然,“倒是这个汤药钱不好撕掳清白,虽说挑事儿的是陈家,但刚才我都看了,你爹虽然有伤,但当时晕过去主要还是让气给顶的。反倒是陈家伤的更多更重,毕竟人家使的是拳脚,你动的可是铁锨。好嘛,陈家一门四个男丁,除了陈老三,个个儿腿都肿的跟吹了气儿一样。不打别的地方专瞅着腿,人人都说你是急疯了心,要依我看哪,你是早算计好的吧?这不眼瞅着就是要开镰收麦的双抢时候了,就是正常人都得忙疯喽,他陈家四个壮劳力一下就被你废了三,这得有多大损失?”。
对于刘里正的说法,唐缺也只是笑笑却没多说什么,这话要怎么说?怎么说都不合适。“那水田里的稻子怎么算?刘叔你也看了,今年的收成铁定是泡汤了。眼瞅着那水田就该归刘叔你了,你也不忍心这最后一季还让我家落个空吧?还有一条就是以后怎么办,经过这次事儿,我唐家跟他陈家是算结了大仇了,他家一门三个壮犊子,我家可就独苗一根,等陈家伤好了要是再闹事怎么办?这个刘叔你也得有个章程”。
“他敢?好我的大侄儿啊,你就别拿话挤兑刘叔我了,就你今天这出戏演出来,陈家就是想再挑事儿也得掂量掂量,你说这至于嘛。今天为什么打?他陈吝皮不就是想图你家那亩水田,如今水田都没了,他犯得上单为置气就来惹你这个二杆子混人?”,刘里正站着说的累了,也不等唐缺让就自己在床边坐了下来,“至于那亩水田的损失,你也别找陈家了,这不是火上浇油嘛!当然,你家现在境遇不好,也不能受了委屈。哎,为了一村的安定,老叔我吃点亏就包赔了,谁让我当了这倒血霉的里正!”。
摇头叹了叹气,刘里正舔了舔嘴唇后道:“这事就这么办,你家今年佃我的十五亩坡地租子减半,只收两成五,这总行了吧”。
唐缺笑看着刘里正在那儿演戏,直等他演完后才悠悠道:“农村里百姓私斗是没啥,但他陈家竟敢私自移动田亩之间的界石!这可是《大唐律》里面明令记载的重罪。刘叔,这我没记错吧?”,在任何一个农业社会里,土地都是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关涉到百姓生计,社会稳定,所以每一个王朝关乎土地的法令都极其严格。像陈家干的私移田地界石的事儿的确是重罪。
“当然,既然是刘叔你在处理此事,就为了刘叔你的面子我家也不会再闹这事儿,所以陈家究竟会不会担上这个罪名儿就全在刘叔你了!捏着这条,我想他陈家该不会再那么心疼水田了吧!那可是一亩七分地呀,一年得产多少米?”。
刘里正那老滑头之所以答应包赔损失,图谋的就是陈家那一亩七分水田,他当然也知道陈家舍不得,所以就准备了软硬两手儿,软的嘛就是做出一副站在陈家一边的样子,说唐家提了汤药补偿被他给硬顶了回去;至于硬的这一手用重罪恐吓,已经被唐缺给说破了。
刘里正多年来在村里占尽好处,其中多半靠的就是农民不懂法,往往是得了便宜还能卖上乖,但今天这招却是碰了壁。
“唐栓个老实疙瘩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能儿子来!”,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遮遮掩掩的就没意思了,站起来的刘里正颇有气势的一挥手道:“算球了,那两分半我也不要了,你家的租子今年全抹平。不为别的,就当我来看望受伤的唐兄弟了”。
唐缺原本想着能再降下一成租子就不错了,倒没想到刘里正的气魄也不小,不过转念想想也就释然了,他刘家不说水田和城里的一处香烛铺子,单是坡地就有四百多亩,还真不在乎他家这点儿租子。
不过人家在不在乎是一回事,唐缺这边却不能不领情,“那就多谢刘叔了,改日等你心想事成的时候,定当备上一份厚礼前去道贺”。
“什么贺礼,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花我自己的粮食给你唐家长脸面,你小子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走了,这还得到陈家磨嘴皮子”,刘里正说笑着就往外走,刚掀开门帘子就看见唐张氏扶着一脸瘀伤的男人站在门口处,“唐兄弟,你这是……”。
第十九章 唐栓生了个能儿子(下)
见唐栓不说话,刘里正知道他肯定是听到了卖水田的事儿,脸上就有些涩涩的,不过他毕竟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场面人,这点子尴尬瞬间就消失了,“唐兄弟,你我从小一起在双龙河边滚泥巴长大,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你不如我,到今天才知道你老弟有一样倒是比我强得多了,你生了个好儿子啊!就你这个儿子,不说顶门立户,就是将来光宗耀祖也是大有指望。跟这个比起来,其它的还算个甚?好福气,好福气呀!”,拍了拍唐栓的肩膀后,刘里正感叹着出门去了。
走到门口,刘里正又扭头说了一句,“唐兄弟你放心养伤,陈家我管保他们不敢再来你门儿上惹事儿”。
他这一走,屋里就只剩下了一家三口,一时间三人都没说话。
率先打破沉默的还是唐缺,“爹,娘,那地……”。
“地卖了就卖了,十五亩坡地一年的租子又值得上一亩坡地了,等于我儿你用一亩水田换了六亩坡地回来,你爹没糊涂,这个账究竟值不值我还算得清。更别说你还用这亩水田了了今天的大事,也结交下了刘里正”,唐栓一开口,原本绷在眼睛里的泪花子当即大滴大滴的滚落下来,连带着身边的唐张氏也是如此,“地算什么,只要人成器,早晚还能置起来,你卖水田爹不生气,爹高兴啊,高兴我儿子终于长大了,能支撑起这个门户了。只要能看到这,就是你把那水田白送出去爹也高兴,高兴啊!”。
唐栓一边说,一边流泪,刚才里边说的一切他都听的清清楚楚,他是真高兴啊。他这辈子活的谨慎,走到那儿都是公认的老好人,就连他自己都知道村里有不少人笑他活的窝囊,他这么窝囊的活着到底图个啥,不就是图个一家平安,图唐家唯一的这根独苗将来能有出息,今天他算是看到了,亲眼看到了,跟儿子正式长大成人能顶门立户比起来,那亩水田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经过今天这事后,唐栓自己也明白那亩水田是个招灾的根由,以他家现在的情况实在是留不得了。
唐缺穿越过来也有四个多月了,唐栓从没有一次说过这么多话,而且还是感情这么外露的话。更多的时候他在唐缺眼中就是一个典型的古代农民形象,最大的特点就是两个,首先是言词短,甚至说的上是少言寡语;再一个就是令人叹为观止的吃苦精神,看到他,唐缺才真正明白为什么后世看到的文学作品里都喜欢把农民比作老黄牛。
唐栓是节俭的,若按后世的衡量标准他简直就是吝啬,吝啬到自己连一个蒸馍都不肯吃,赶上农闲的时候家里做顿稠饭都能让他黑一天的脸。但就是这么个吝啬人遇到儿子的事时,不仅毫不犹豫的卖房卖地,甚至只为了看到儿子的成长连最宝贝的水田都可以不在乎。
这个反差是巨大的,唐缺就是从这巨大的反差中感受到了一种足能震撼心灵的温暖亲情,而这也正是他在后世里苦求不得的。唐栓虽然很穷,人也没什么大本事,甚至说活的有点窝囊,但他的的确确称得上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父亲,就凭这一点他就足以获得唐缺所有的尊敬。
曾经,唐缺也总结过穿越以来的种种收获,但直到这刻,他才真正明白,他最大的收获不是能亲身经历这个伟大的王朝盛世,也不是吃苦后对人生的感悟,而是这个穷的要连自己房子都没有的家,是这对最卑微却又最伟大的父母。
至于到底是唐成还是唐缺,这重要嘛!反正如今的他就是唐成,而唐成也就是唐缺,他们就是唐栓与唐张氏的唯一的独生儿子。
经过今天的事,唐缺在不经意之间,在自己甚至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解除了一个埋藏在心底很深很深处的心结。
“咱们家有了六亩坡地,今年的地租也不用交了,这都是大好事啊,咱们该高兴才是,不能哭!”,唐成强按下心里酸乎乎的暖流,用有些变调的声音安慰着唐张氏两人,后来为了调节气氛,他更刻意大声道:“娘,中午多打几个鸡蛋,咱们摊鸡蛋油饼子吃”。
唐张氏一边撩起衣角擦眼泪,一边大声应道:“摊!我这就去拿鸡蛋,让你们爷俩儿吃个饱”。
这是一栋被人废弃了三四年的土房子,但因为有着汩汩涌动不绝的亲情,这所破旧的房子远比后世里那栋双教授楼更温情,更温暖。
四面墙围着的是房子,只有房子里充满了感情,那才叫“家”!
……
当天下午唐成没去高李氏庄子,除了晚上去了一趟刘里正家办理地契事宜外,其它时间都留在家里。
陪唐栓说说话,帮唐张氏烧烧火,翻看《昭明文选》,练习书法,他的这个下午和晚上过得很充实,也很快乐。这是一种他在后世的家里从不曾经历过的,平淡、持久却又温暖人心的快乐。总之,处在这样的气氛中唐成感觉很幸福,偶尔一闪念之间,他还会想到后世里一句流传很广的话——幸福其实可以很简单。
不过从第二天早晨睁眼起床开始,唐成就又开始了那种忙忙碌碌的生活,在路上记诵经典,上午在高李氏庄子里帮着做账,中午回家吃饭。
不过今天中午他吃完饭后却没有如以往那般小睡片刻,而是直接去了高李氏庄上,算算自从接下这个差事以来,他耽误的时间可不算少,第一次到村学报到,其间两次检查,再加上昨天整个下午,高李氏的确是什么都没说,但越是这样唐成反倒越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毕竟人家的事情也急,而且开的还是“高薪”。
唐成到高李氏庄子时,门房王老三正在打盹,见他进来很有些奇怪,“今天晌午怎么来这么早?”,唐成应下这个差事的时间也不算短了,王老三是知道他有午休习惯的。
因着昨天的事情,唐成对王老三很感激,“是啊,上午的账目做的有些凌乱,正好趁着李夫人中午休息的时候赶赶。三哥,昨天的事情多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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