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对于杨奉一时怯懦,未敢主动出击,错失战机的事,他们默契的闭口不谈。
对杨奉与郭武出击,临阵斩杀李维的事,他们大谈特谈,还有意无意的模糊了斩杀李维的人选,让人一不小心会以为是杨奉所为。
荀攸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地还问几句,激发杨奉等人的谈兴,将气氛推向高潮。
杨奉兴致勃勃,高谈阔论,直至酩酊大醉。
宾主尽欢。
第二天一早,荀攸起程,坐着杨奉提供的车马,一路西行。
——
潼关。
刘协负手站在塬上,看着远处的大河,以及大河对岸的山脉,感慨不已。
此时的潼关还只是一个要塞,规模并不大,但地势极为险要。
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绝不为过。
潼关为人所知,要归功于马超。
在演义里,潼关一战,马超打得曹操割须断袍,狼狈之极。
历史上,这一战却是曹操声东击西,出奇制胜的精彩一战。
只不过历史不如演义精彩,而且大多数人更喜欢小鲜肉锦马超,所以割须断袍的故事流传更广。
“潼关建于何时?”刘协问道。
据说潼关是曹操所建,现在看来,这个说法绝对不靠谱。
兰台令史蔡琰抱着一卷木简,想了想,伸手撩起鬓边的一缕头发。
“具体何时立关,臣未见诸史书。但晋时有桃林塞,想来有些关系。”
“桃林塞又是啥?”董宛探过头来,好奇地看着蔡琰。“这儿也没桃啊。”
“贵人,那一片就是古桃林。春天时桃花满谷,美不胜收。”蔡琰伸手指了指东面。“据说当初夸父追日,追至此地。因干渴难忍,先喝干了河水。依然不足,又去喝渭水,未及而死。掷其杖,化为桃林。”
董宛惊得睁大了眼睛,发出惊呼。“好厉害。真有这样的人吗?”
蔡琰忍不住笑了。“夸父是神仙,真假却不好说。他的故事不见于正史,唯有《山海经》、《列子》有载,不排除有后人附会的可能。”
董宛有些失望,没有再问。
刘协却多了几分兴趣。“《山海经》、《列子》的来历可疑?”
蔡琰点点头。“这两部古籍早有提及,但见过的人屈指可数。以太史公之博学,也觉得《山海经》不可理喻,未曾详言。正式提及这两部古籍,乃是刘向、刘歆父子。刘歆为助王莽篡汉,借校书之际,编造了不少伪书,不排除这两部书也是编造的可能。”
说起学术,蔡琰神采奕奕,侃侃而谈。
刘协听得津津有味,董宛却觉得无趣,转身去一旁玩耍。
王越见状,命史阿跟着。这儿垒高沟深,万一摔下去,可能就直接摔死了。
蔡琰说了一会儿,突然话题一转。“陛下,臣这两日重读《太史公书》,忽有感悟。”
刘协转头看看蔡琰,笑了笑。
蔡琰抿了抿嘴唇。“陛下还记得王司徒曾说《太史公书》为谤书吗?”
“记得。”
“其实《太史公书》为谤书之说由来已久,最早甚至可以追述到孝武。太史公大概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从未想过公布于世,而是藏诸名山。”
“莫非这就是《孝武本纪》缺失的原因?”
“是的,但又不完全是。”
“何解?”
“《孝武本纪》,也就是太史公书中的《今上本纪》已非太史公所著,如何非议孝武,无从考究。但保留下来的其他篇目中,依然有迹可循。”
蔡琰顿了顿,不动声色的转头看看四周,轻声说道:“比如《儒林列传》与《酷吏列传》。”
刘协看着蔡琰,静候下文。
他读过《史记》,但粗略知道大概,不清楚这些细节。
让他现在去翻书,他也未必能看得出问题。
蔡琰被刘协看得不安,眼神疑惑。“陛下……没读过这两篇?臣十三岁就读过了。”
刘协很受伤。
即使“他”很聪明,就读书而言,和蔡琰这种学霸比起来,他真是平平无奇。
即使是真学霸杨修,私下里也是对蔡琰很服气的。
“令史,你能否别用这种眼神看朕?不是每个人都有一个家藏万卷、精通典籍的父亲,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令史一样过目不忘。”
蔡琰尴尬地低下了头。“臣……失礼了,请陛下恕罪。”
“罪不罪的就算了,你好好说一下,这两篇中有什么非议之辞。”
“唯!”蔡琰应了一声,斟酌语句。
之前说得随意,无君臣之礼,以后可不能再这么随便了。
陛下不介意,不代表别人就不介意。万一被人弹劾,免官事小,连累了陛下名声事大。
正在蔡琰考虑怎么说的时候,裴潜快步走了过来。
“陛下,蜀郡太守,颍川荀攸请见。”
刘协又惊又喜,连声吩咐裴潜去引荀攸进见。
裴潜转身走了。
蔡琰如释重负,随即又进谏道:“陛下求贤若渴,固然难得,但颍川荀氏与袁绍牵连甚深。荀攸来意未明,不可不慎。”
第173章 一见如故
刘协觉得蔡琰说得有理。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关东群臣持币观望,两面下注是不争的事实。这些谋士又个个是九曲肥肠,谁知道他们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被后世称为忠于汉室的荀彧都一直没有回应,以保密著称的荀攸更不能不防。
三国的顶级谋士中,贾诩以明哲保身著称,荀攸则以行事隐密著称,堪与汉初的陈平媲美。
他为曹操谋划的密计,绝大部分都没有流传下来。
心思之深,估计只有贾诩那种等级的人才能揣测。
刘协收起兴奋之情,站在塬上,看着东侧的大片桃林。
正值冬季,桃林没有一片叶子,在高低曲折的黄土映衬下宛如轻烟,莫名萧索,让人心生惆怅。
神话已经褪色,辉煌也终将落幕。
大汉能不能浴火重生,尚未可知。
正如眼前的这道九曲黄流,随波逐流容易,逆水行舟却是何其困难。
想到失落处,刘协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口气。
“国破山河在……”
念了一句,忽然想起眼下正是冬季,下一句实在不应景,只得生生咽了回去。
太失败了。
蔡琰忽然说道:“古桃待春归。能经风霜苦,可饮清浊水。累累复累累,不似寻常味。”
刘协诧异地看着蔡琰。
这你也能接?
蔡琰微微一笑,向后退了一步。“陛下,荀攸来了。”
刘协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中年男子在裴潜的引导下走了过来。其人中等身材,满面尘土,一看就是经过长途跋涉而来。坐车坐得久了,连走路都有些不太自然。
但荀攸的神情很淡然,不喜不悲。
他走到刘协面协,停住脚步,静静地看了刘协一眼,便垂下了眼皮,拱起手,行了一个大礼。
“蜀郡太守,臣攸,见过陛下。”
刘协伸手虚扶,轻声笑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荀卿有救世之才,岂可避世求闲。你去不了蜀郡,亦是天意。”
荀攸微怔,随即从容说道:“陛下谬赞,臣不敢当。事若可为,臣自当竭尽全力。”
刘协又道:“能得荀卿之助,希望又多了一分。荀卿千里而来,可有妙计教我?”
“下车伊始,未知详细,焉有妙计。”荀攸顿了顿。“倒是有一件事,想提醒陛下。”
“说来听听。”
“臣昨日午时,在曹阳亭遇到了郭图。”
“哦?”刘协稍作迟疑,突然说道:“他走得很急啊,昨天午时便到了曹阳亭?”
荀攸的眼中露出一丝笑意。“他的确走得很急。臣揣测,他此刻应该已经过了河,取道安邑。”
“安邑?”刘协警惕起来,示意裴潜取地图来。
裴潜取出随身携带的地图,铺在地上,用土块压住。
刘协单腿跪地,蹲在地图前,越看越不安。
郭图大前天晚上脱身,昨天中午便到了曹阳亭,两天一夜的时间赶了三百多里,这个速度很快。他这么急着离开,却又取道安邑,而不是直接由陕县东行,经洛阳回邺城,自然有目的。
“荀卿,何以见得郭图一定会去安邑?”
“郭图为人,最好颜面。奉命出使不成,受刑折齿,必引为奇耻大辱,非报复不可。河东卫氏,号为豪族,与袁绍有旧。郭图若欲报仇,去安邑,求救于卫氏,最易成事。”
刘协转身看着蔡琰。“有这样的事?”
蔡琰点点头,垂着眼皮。“当初我与卫氏结亲,便是由袁氏为媒。”
刘协恍然。
他一直很奇怪,陈留蔡氏虽不是一等一的世族,却也是数得上的官宦世家。蔡邕的叔父蔡质官至卫尉,蔡邕的父亲英年早逝,官做得不大,但蔡邕的母亲却是司徒袁滂之妹。蔡邕本人官不大,却是当世大儒。
他怎么会将心肝一样的女儿远嫁到河东,而且是名不见经传的卫氏。
河东无大族,河东卫氏成为世族是西晋的事,眼下的河东卫氏就是一个地方豪族,卫氏兄弟一个出仕的也没有,和陈留蔡氏根本不是一个层次。
如果没有人做媒,这桩婚事根本不可能出现。
原来是袁氏出面。
蔡琰没有直接说是袁氏的哪个人,但这个不重要。
袁隗等人都被杀了,袁氏的人脉都归袁绍所有。卫氏要报答袁氏,答应郭图的可能性极大。
如果郭图再说蔡琰就在他身边,卫氏更没有拒绝的理由。
大意了。
杨彪、田芬有危险,河东可能会出事。
刘协心里很恼火,但是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着急解决不了问题,后悔也无药可知,现在能做的就是想办法补救。
“荀卿可有解决之道?”
荀攸却上下打量了蔡琰两眼。“敢问陛下,这莫不是……蔡伯喈女?”
蔡琰欠身施礼。“陈留蔡琰,见过荀君。”
荀攸点点头,还了一礼。“夫人在河东时,可知卫固其人?”
“卫固好为游侠,武断乡曲,常有犯法之事。卫氏族中长老虽有训斥,却无可奈何。”
荀攸转头看向刘协。“陛下,郭图此去河东,必寻卫固,诱以官爵。阻拦怕是来不及,不如将计就计,拖住郭图,先解上党之危。”
刘协心中一动,便明白了荀攸的意思。
郭图含恨而去,一心报复,绝不会满足在于河东搞事,上党更关键。
卫氏再有实力,毕竟只是地方豪强,有上千的私人部曲便是极限。面对大军,卫氏坚持不了太久。可若是袁绍派人取上党,再率上党之兵增援河东,情况就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