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如果给袁绍的诏书中承认现实,等于允许了这一类行为,朝廷将如周天子承认三家分晋一般,重振朝廷尊严也就无从谈起,不会有人再把朝廷的诏书当回事。
如果不承认现实,那就等于和袁绍撕破脸,再无缓和的可能。
让袁绍接受现实,自去冀州牧,等待朝廷的封拜,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赵温连声叹息,恨不得将士孙瑞拉过来骂一顿。
不过他也清楚,士孙瑞的压力比他还要大。
天子让他代行太尉,既是兑现之前的承诺,也是对他的考验。
如果士孙瑞不能完成平定卫氏叛乱的任务,假太尉就无法为真,重掌兵权的事也就无从谈起。
所以士孙瑞不能退,他也不能退,只能硬着头皮上。
左思右想后,赵温执笔上书,请天子下诏,斥责袁绍以郭图事。
他心存侥幸,以行车骑将军,领冀州牧称呼袁绍,试探天子之意。
——
刘协看完赵温的上书,轻轻放在案上,眼皮轻抬。
“司徒,袁绍心中还有朝廷吗?”
赵温汗如雨下。“陛下……何出此言?”
刘协不理他,接着又问了一句。“这些年,朝廷艰苦求生,可曾得袁绍一丝助力?”
赵温不敢再说话了,只是连连叩头。
天子的声音虽然不大,语气却很重,没有一点和袁绍讲和的意思。
“司徒,袁绍听从太仆和解,并非心有朝廷。他想做的可不是齐桓公。”刘协将赵温的上书轻轻推了回去。“朕劝司徒莫存侥幸,与虎谋皮不成,反为虎伤。朝廷仅剩一点颜面,不可轻易与人。朕与诸君辛苦坚持,可不是为了给他袁绍做嫁衣。”
赵温再拜。“臣荒悖,请陛下降罪。”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刘协淡淡地说道:“以后谨慎些就是了。”
说着,刘协又转头对一旁的蔡琰说道:“今日事,暂且不记入起居注。”
蔡琰应了一声。
“谢陛下。”赵温如逢大赦,连忙接过案上的上书,塞进袖子里,再拜,退出。
出了帐,一阵风吹来,赵温遍体生凉,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帐内,蔡琰写完最后一个字,收起木简。
“陛下,当真要与袁绍决裂吗?”
刘协哼了一声:“他想一毛不拔,就名正言顺的占据冀州,哪来这样的好事?再怎么说,朝廷的诏书也不是废纸,想要就要,总得付出一点代价。”
蔡琰忍不住提醒道:“君子慎独,陛下更当慎言。这要是记入起居注,绝非圣君所宜。”
刘协叹了一口气。“朕怕是做不成圣君。”
“陛下何为此言?”
“内圣外王,谈何容易。你熟读史书,可知古往今来,哪一位能当得此语?”刘协摇摇头。“朕不敢好高骛远,只希望能做好眼前事,无愧于此生,便心满意足。”
蔡琰想了一会。“难道在陛下心中,尧也算不上内圣外王?”
“亲亲贤贤,他连儿子都没教好,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还谈什么内圣外王。且依天人感应之说,终尧之世,连年大水,天下汤汤,可见上天对他也是不满意的。”
蔡琰的脸色一僵,想了片刻,又道:“那舜呢?”
“舜在位的时候,也一样是连年大水啊,而且他儿子商均也不肖。”
“这……”蔡琰无言以对。
天子明明是在胡扯,可是她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见学霸蔡琰语塞,刘协忍不住放声大笑,刚才被赵温气出来的郁闷总算消散了些。
蔡琰很无奈。“陛下,巧言绝非天子美德。”
“令史说得对,巧言绝非美德。”刘协说道,不等蔡琰释然,他又补了一句。“可这并不是朕巧言善辩,而是史书所载,有感而发。你不能自圆其说,就说朕是巧言,这可是欲加之罪。”
蔡琰张口结舌,神情尴尬。
——
赵温病了,高烧不退,浑身无力。
刘协得知消息,不顾众人劝阻,亲自去探望赵温。
赵温挣扎着起身,向刘协告罪。
刘协用手背试了试赵温的额头,确实烫手,不是装病。
“司徒是身体受了凉,还是心里受了凉?”刘协含笑看着赵温。“大丈夫当雄飞,安可雌伏。司徒言犹在耳,令人振奋。如今正是雄飞之时,司徒怎么反倒病倒了?”
赵温苦笑。“陛下,臣已是花甲之年,少年时的狂妄之言,何敢再提。臣也有幸,能于此时此地,重见大汉中兴之机。奈何岁月不饶人,怕是余日无多。此时一病,不能能否再起。臣有几句肺腑之言,想与陛下言说。”
刘协摆摆赵温的手。“司徒言重了。你只是受了凉而已,休息几日便好了,何至于此。”
赵温反手握着刘协,恳切地说道:“人年五十不为夭。臣寿五十有九,心满意足。若陛下能听臣言,臣虽死而无憾。”
刘协叹了一口气。“司徒切莫如此,朕听着便是。”
“谢陛下。”赵温喘了两口气。“陛下锐意进取,志在中兴,此诚大汉之幸。然,大汉积弊已深,纵有仙药,也难以一朝而起。董子曰:正其道不谋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陛下当文武并用,张弛有度,积三十年之功,而太平可至。”
刘协盯着赵温看了好一会儿,沉吟良久。
“司徒之言,朕虽不能完全领悟,却愿意试一试。这样吧,诏书暂且不行,司徒作书与袁绍。若他能诚心改过,效忠朝廷,朕可既往不咎,拜其为车骑将军、冀州牧。如果他愿意,入朝主政亦可,朕将以大将军之位待之。”
赵温又惊又喜,坐了起来,双手紧握刘协。“陛下,所言当真?”
“朕言出必践。袁绍肯来,朕必以礼相待。袁绍若执迷不悟,心存侥幸……”刘协抽回手,站了起来,俯视着赵温,淡淡地说道:“朝廷自有斧钺,少不得拿他示众,勿谓言之不预也。”
第178章 荀攸论袁
刘协转身出去了。
赵温坐在榻上,出了一身冷汗,半天没动弹。
他很清楚,天子很生气。
那句“勿谓言之不预”不仅是对袁绍说的,更是对他说的。
天子给他面子,愿意再给袁绍一个机会。只要袁绍肯低头称臣,不仅眼前的富贵能保住,还可以更进一步,位极人臣。
这个让步足够大,对得起他的谏言,几乎让他承受不起。
赵温叹息再三,越想越觉得惭愧。
过了一会儿,司空张喜推帐而入。“子柔,奈何?”
赵温看了张喜一眼,忽然觉得一阵脸红。
身为天子三公,却一心想着为袁绍争取利益,简直是大臣之耻。
更让他觉得羞耻的是,他比张喜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以死相逼,简直是卑鄙下作。
赵温忍着恶心,将刚才与天子的对话说了一遍。
张喜眉头微皱,咂了咂嘴。“子柔,你说这是谁的主意?贾诩还是荀攸?”
“为何不是天子自己的决定?”赵温没好气的说道:“难道他早就知道我会死谏?”
“呃……”张喜神情尴尬,连忙拍拍赵温的手,以示歉意。“子柔此计,实在高明,谁能预料得到呢。我只是觉得天子高明,明知袁绍不可能来……”
“等等。”赵温霍然坐起,一把抓住张喜的肩膀。“袁绍不可能来?”
张喜惊讶地看着赵温。“子柔,你不会觉得袁绍会来吧?他心存何念,你难道不知道?”
赵温瞪着张喜,嘴唇翕动,几次欲言又止。
“你确定他不会来?”赵温觉得浑身无力。
张喜犹豫了片刻,用力地点点头。“十有八九。”
赵温吁了一口气。“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尽力了。”
——
刘协回到御帐,坐在案前,气犹未定。
赵温的表现让他很生气,同时也让他见识了袁绍的影响力。
赵温是益州人,和袁氏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他都能为袁绍如此卖力,其他人可想而知。
比如司空张喜。
张喜就是汝南人,和袁氏关系密切。
“陛下。”蔡琰将刚写完的记录递了过来。
刘协看了一遍,心情渐渐平复。“令史,朕的决定是不是有些孟浪?”
蔡琰低下头。“臣不谙政务,不敢妄言。陛下若有疑,何不咨询其近臣,比如荀侍中。他为人机敏,观察入微,定能为陛下解惑决疑。”
刘协笑了两声。“令史今日为何如此谦逊?”
蔡琰神情窘迫,讪讪说道:“臣随陛下左右,见得越多,越是觉得自己浅陋。这朝堂之事,与史籍所载相去甚远,非臣能揣度。”
刘协眉梢轻扬。“令史此言,大有见识,将来不可限量。”他想了想,又道:“这是令尊的教诲吗?”
蔡琰一时出神,沉默了一会儿。“诚如陛下所言,先父在时,的确讲过类似言语。如今想来,颇有自省之意。只是臣当时年轻气盛,未曾深思,如今身处朝堂,才渐渐明白他的意思。”
刘协暗自感慨。
这世家子弟就是世家子弟,从小耳濡目染,起点既高,进入状况也要比寒门子弟快很多。
刘协和蔡琰聊了两句,命人去请荀攸来。
刚才一时激愤,答应了赵温,现在想想,又有些后悔。
万一袁绍真来了,那该怎么办?
以袁绍的影响力,真要入朝主政,做了大将军,朝中文武还不唯他马首是瞻,自己这个皇帝就真的成了傀儡了。
说不定真成了献帝,献出帝位的皇帝。
时间不长,荀攸来了,一如既往的平静,如古井无波。
看完蔡琰刚刚完成的记录,荀攸拱手而坐。“陛下担心袁绍应召?”
“他会来吗?”
“不会。”荀攸说道:“尤其是在郭图受辱的情况下。”
刘协松了一口气。
“陛下其实不用担心袁绍。来与不来,并无分别。”
“为何?”
“袁绍身负高门之望,好为雍容,却又敏感自负,处处争先。占优势时,或能稍作退让,示以大度。处下风时,必争以毫厘,以示不屈。若他击溃公孙瓒,全取幽冀,或许会入朝辅政,以成周公之名。如今与公孙瓒纠缠不下,颜面大失,如何肯来。”
刘协反复斟酌一番,觉得荀攸说得有理。
袁绍岂是甘居人下之辈,认错更是万万不能的。
眼下他大破李傕,袁绍却被公孙瓒缠得筋疲力尽,哪有脸入朝辅政。
——
大阳津。
建义将军、河内太守张杨带着几个亲卫站在岸边,远远地看着后将军杨定部的将士陆续登岸,依次列阵,心中阵阵不安。
得知天子大破李傕后,他亲自率领三千将士,身负粮食,翻山越岭而来,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
本以为天子与李傕血战,就算不是两败俱伤,也应该伤兵满营,士气低落。
可是眼前的一切截然相反,不仅人数众多,而且个个精神抖擞,步履坚定。
一天前刚刚过去的卫尉营亦是如此。
粗略一看,卫尉营至少有五千步骑,其中还有不少髡头蛮胡。
这和他几年前在洛阳看到的卫尉营截然不同。
这让他对行太尉事的卫尉士孙瑞心生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