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赵温一声长叹,无力地摊在床上。
“大汉养士百年,养出这等糊涂之人,何其不幸。”
第182章 盘根错节
宣播很烦。
送走郭图之后,他就患得患失,觉也睡不好。整天顶着黑眼圈,萎靡不振。
郭图是得罪了,但天子那里也没能讨得了好。
又是送车又是送马,这要是传到天子耳朵里,天子会怎么想?
反正几次见面,宣播都觉得天子看他的眼神不善。
正发愁间,看到王邑排闼而入,如入无人之地,顿时大怒,拍案而起。
“尔是何人,敢在廷尉狱放肆?”
王邑拱拱手。“河东太守,北地王邑,奉司徒赵公命,自诣廷尉。”
宣播一时没反应过来,眨巴着眼睛,打量着王邑。
河东太守?不是被叛军拘禁了么,怎么突然出现这里,又来请罪?
“所犯何罪?”
“不知。”王邑昂然道:“或许是君前谏言切切,不合大臣之礼。”
宣播听了,不免心生同情。
自从有了起居注,在天子面前进谏都要小心些,不能说错话。王邑刚从安邑赶来,不知深浅,犯颜直谏,也是情有可原。
如此说来,自诣廷尉也就是走个过场,等天子气消了,自然下诏放人。
“说说吧,怎么个谏言切切。”宣播说道,命人做记录。
该走的流程还得走。
王邑从容入座,整理好衣摆,才不紧不慢地说了起来。
宣播的眉头渐渐皱起,待王邑说到蔡琰是卫氏之妇,面带鄙夷时,宣播忍不住插了一句。
“据我所知,你的先生是故太尉刘文饶吧?”
“诚然。”王邑傲然道。
师从刘宽是他在仕途上最大的资本,他一直引以为傲。
“刘文饶号为长者,你怎么如何尖刻?蔡令史以大儒之女,下嫁卫氏。卫氏子无福早夭,不知怜惜蔡令史少年守寡,反倒苛责于人。你身为太守,不知淳厚风俗,反为卫氏张目,难道蔡伯喈女竟不如令师一侍婢?”
王邑愕然,一时语塞。
宣播提到了他的先师刘宽,他不太好回答。
刘宽素以宽厚著称,相关的轶事很多,其中一件便与他家的侍婢有关。
刘宽上朝前,侍婢奉主母之命,故意将肉羹泼在刘宽的朝服上,看他会不会因此生气。结果刘宽面不改色,反而关心侍婢的手有没有烫着,一时传为佳话。
蔡琰的身份当然比婢女贵重,卫氏所作所为,的确有失厚道,与刘宽相比,不吝千里。
王邑为卫氏辩护,轻视蔡琰,当然也不符乎其师门风气。
宣播对王邑的好感一落千丈,又问道:“你既是从安邑来,安邑叛乱的事如何,可曾汇报天子?”
“我欲独对,奈何天子不准。”
宣播大怒,伸手一指。“卫氏叛乱,天子不辞劳苦亲征,你不提正事,却为一些小事大动干戈,何其糊涂。依我看,你不是君前失礼,你是心里根本没有朝廷。来人,给我拿下!”
一旁的属吏也听得不爽,如狼似虎的扑了过来,将王邑摁倒在地。
“拖出去,先打二十杖,杀杀他的威风。”宣播怒不可遏,厉声大喝。
河东的叛乱因郭图而起,王邑身为河东太守,居然为卫氏叫屈,自然也脱不了干系。他现在抓不到郭图,却可以拿送上门来的王邑撒撒气。
你这蠢货,一下子得罪了多少人。就算是你的老师刘宽死而复生,现在也救不了你。
王邑猝不及防,被拖了出去,摁倒在地上。
属吏们嫌他嘴臭,也没给他留面子。将衣摆掀起,露出白花花的屁股,连背都露出大半,操起棍子就打,下手极重。
王邑失声惨叫。
行军途中,为了安全起见,三公九卿都离御帐很近,王邑叫得这么惨,公卿大臣都吓了一跳,或是派人出来查看,或是亲自来问详情。
司空张喜也在其中。
认出是王邑,张喜吓了一跳,却没敢吱声。
他与王邑也有些渊源。
他的兄长张济与王邑的老师刘宽是好友兼同僚,他与王邑也见过很多次。
只不过时局动荡,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听说河东叛乱,他原本还担心王邑的安全。看到王邑出现在廷尉,又受了刑,他本能的觉得可能和叛乱有关联。在了解真相之前,不能急于发表意见。
涉及到叛乱可是要族诛的,谁也救不了。
赵温在帐中也听得清楚,却不为所动,甚至不准属吏打听。
司空张喜来问,也被他以身体不佳为由婉拒了。
为了如何称呼袁绍的事,他现在不想看到张喜。
他也清楚张喜与王邑的渊源,想看看张喜如何解决这件事。
张喜站在帐中,如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
反复权衡良久,他派人去杨定营中找杨修。
——
杨修身着朝服,冠带整齐,缓步走入大帐。
他在刘协面前停住,双手执版,恭恭敬敬地施了一个大礼。
正在审阅公文的刘协听到声音,抬起头。
见杨修宛如上朝一般神情肃穆,他愣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笔。
“为王邑而来?”
“是。”
“你与王邑亦有渊源?”
“王邑之师,故太尉刘宽文饶是华阴人,与先祖伯献公(杨赐)及故司空张济元江一起侍讲光华殿,亦曾与刘陶子奇共谏黄巾事。”
听到光华殿,刘协有点印象了。
光华殿是先帝读书的地方,请了不少名师大儒授讲,其中以杨修的祖父杨赐最为知名。
刘协那时候还小,养在南宫董太后处,未能参与,只是后来听先帝提及一些,印象不深。
原来与杨赐一起授讲的还有刘宽和张济。
刘宽居然还是华阴人,与杨赐同乡。
这么多关系掺杂在一起,杨修的确没有见死不救的可能。
刘协随即想到,王邑敢于为卫固掩护,恐怕也得到了太尉杨彪的默许。如果杨彪不同意,王邑一个人是圆不了这个谎的。
刘协心中恼怒,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依你之见,当如何处置王邑?”
杨修胸有成竹,不紧不慢地说道:“着廷尉细细询问,只是不可滥用刑罚,以免屈打成招之嫌。若王邑真与卫固有勾结,打死了他,岂不是便宜了他?”
刘协吁了一口气,脸色渐渐恢复。“他怎么去了廷尉,是自己去的,还是司徒所命?”
“是司徒所命。”杨修说道:“臣刚从司徒帐中过来,司徒怒火攻心,情况很不好。”
刘协嘴角抽了抽。“是么?”
“臣不敢欺君。”
刘协站起身。“走,去看看司徒。”
第183章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赵温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泪流满面。
“陛下,臣惭愧啊。”
刘协很想问问他惭愧在哪儿,话已经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对待老臣,尤其是愿意主动认错的老臣,多少还要留点面子。
“司徒言重了。”刘协握着赵温的手,轻轻拍了拍。“司徒好好休息,努力加餐,争取早日康复。朕与大汉不可一日无司徒。”
赵温更觉愧疚,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
在赵温帐中坐了片刻,刘协便起身告辞。
本来也是走个过场,给赵温面子,以资鼓励。
坐得太久,面子给得太多,反而不美。
这也是他最近刚悟出来的道理。
以前也听说过,却没有机会实践。现在有了亲身体会,才知道其中妙处。
就拿赵温来说,以前他再给赵温面子,赵温都觉得理所当然,绝不会像现在这么激动,热泪盈眶。
返回御帐时,刘协看了一眼司空张喜的帐篷,然后又收回了目光。
对张喜,他已经不抱希望了。
身为汝南人,张喜与袁氏的利益纠缠太深,很难分割清楚。
不过他不能直接赶张喜走。
张喜也是有功之臣。
去年为生母王美人拟定尊号,昭告天下他是先帝血脉时,张喜曾参与其中,颇有建树。
轻易地罢黜张喜,只会让更多的人寒心,逼迫他们支持袁绍,不符合统一战线的基本原则。
投鼠忌器,莫过如此。
——
刘协双手拢在袖中,缓缓而前。
杨修紧随其后,神情肃穆如故,并没有因为刘协接受了他的建议就有所松弛。
“太尉无恙否?”刘协问道,仿佛自言自语。
“谢陛下挂念,家父无恙。”杨修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以天子的聪明,不难猜到杨彪在其中的作用,也很容易猜到他见驾之前已经见过了王邑、张喜。
天子选择了不提,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只关心他的父亲杨彪安危,也就避免了他的尴尬。
“上次问你的问题,可有答案?”刘协问道。
杨修不来找他,他也要让人去找杨修。
那二十个儒生寄托了他的希望,绝非可有可无,不能让杨修毁了。
只是杨修生性自负,不能直接批评,还要讲究些方式方法,适当的迂回一下。
杨修思索片刻,摇摇头。“尚无思路,还请陛下再给些时间。”
“无妨,你大可以慢慢思考。”刘协轻声笑了起来,转头打量着杨修。“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开始思考,便意味着你已经迈出了最重要的一步。”
杨修惭愧地笑了笑,心情很复杂。
明明他比天子还大几岁,可是一谈到这些问题,他就像个稚童一般,全无自信可言。
十几年的苦读一点用处也没有。
“你带的那些儒生如何,有可用之人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