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荀彧眉梢一挑,随即赶了过来,接过荀恽手中的青囊,接开了丝带,取出里面的竹简。
竹简上的封泥完好,但题签上有熟悉的字迹。
弘农王妃存问荀君文若。
荀彧长出一口气,双手抱着竹简,向上苍拜了两拜。
几年前,西凉军李傕部劫掠颍川,生灵涂炭,无数人失踪,弘农王妃也在其中。这几年,他一直在打听弘农王妃的消息,却一点下落也没有。
他以为弘农王妃已经死了。
乱世人不如犬,死在沟壑之中的人数不胜数,可不管你身份尊贵与否。
突然接到她的消息,沉稳如他,也不免失态。
荀彧匆匆敲掉封泥,展开竹简,就在新坟间读了起来。
荀恽站在一旁,一动也不敢动,偷偷地看着荀彧的脸色。
荀彧脸上的喜色越来越浓,一抹笑意从眼角绽开,最后竟忍不住笑出了声。
荀恽心生疑惑。
弘农王妃的书信中究竟说了些什么,竟让父亲如此喜悦?
荀彧读完书信,收好竹简,转头看了一眼张邈、张超的新坟,躬身拜了拜。
“孟卓,孟高,就此别过。待天下太平,天子重归洛阳,我再来看你们,为你们迁坟,归葬故里。”
荀恽听得真切,忍不住问道:“阿翁,你要离开曹牧?”
“天子召我,岂能不去?”荀彧哼了一声,大步流星的向停在路边的马车走去。
——
曹操惊讶地抬起头,盯着荀彧看了又看。
“天子……召你前往?”
荀彧微微颌首,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天子得上天谕旨,志在中兴,召我前去。”
“可是……兖州初定,我这里离不开文若啊。”曹操向后靠在凭几上,抬手捏着眉心,一脸不舍。
荀彧笑笑。“陶谦已亡,吕布东奔,与刘备为伍,以公之威武,破之如反掌,又何必彧?且使君既领朝廷印绶,有贡士之职。彧若不往,为人所诟,连及使君忠义,岂不可惜。”
曹操眉梢轻挑,沉吟半晌,微微颌首。
“文若所言,也有道理。诏书不可违,天子既有中兴之志,我等为臣者理当驱驰。别说是文若,即使是我,若有诏书至,亦当奔赴,不舍昼夜。”
他站了起来,走到荀彧面前,握着荀彧的双手。
“文若准备何时起程,我为你饯行。”
荀彧也站了起来,不动声色的挣脱了曹操的手,拱手笑道:“多谢使君美意。只是时事多艰,使君军政繁忙,就不必行此虚礼了。我明天一早走,也不带其他人,小儿长倩随行侍候即可。”
曹操叹了一口气。“天子有文若辅佐,大汉必能中兴。天子面前,还望文若多多美言。兖州残破,我能浅任重,不堪其负啊。”
荀彧向后退了一步,躬身再拜,转身离去。
曹操走到门口,看着荀彧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郭嘉从一旁走了过来,看看远处,又看看曹操。
“主公,荀文若已远,不必再看了。”
曹操转身回到堂上,重新入座,摆弄着案上的书削,眉头紧皱,沉吟良久。
“奉孝,是因为张孟卓兄弟吗?”
郭嘉在一旁坐了下来。“道不同,不相为谋。荀文若奉行的是王道,可是王道不可得,不管他在何处都难以如愿。当初辞邺城,今日辞主公,将来不免还要辞天子。”
曹操瞥了郭嘉一眼,不禁放声大笑。他抬起手,指了指郭嘉,欲言又止。
郭嘉又道:“但天子征召天下贤能,应征的恐怕不仅是文若,主公还是要做些准备才好。”
曹操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渐淡。
荀彧开口请辞,他就想到了这一点。
荀彧一走,走的绝不仅仅是荀彧一个人,而是一大群人。
好在郭嘉不会走。
“天下是刘氏的天下,天子要征召贤能,谁能抗诏?”曹操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过,最需要担心的不是我,而是袁本初。奉孝,你说,天子击败李傕后,将归长安乎,将归洛阳?”
郭嘉笑道:“荀文若西行,天子不太可能回洛阳了,否则他大可不必如此着急。”
“长安?”
“长安是西京,山河险固,乃乱世争霸之地。虽说李傕、郭汜为祸数年,十室九空,但天子在焉,逃难百姓必如百川归海,用不了几年,便能恢复元气。”
郭嘉顿了顿,又道:“且长安远离中原战场,可以避免直面袁绍。主公,你在二袁之间,身后无依,四面皆敌,不能不有所提防。”
曹操抬手捏着眉心,愁眉不展。“奉孝可有计解困?”
“主公以为,天下将归刘乎,将归袁乎?”郭嘉用刚才曹操的语气反问道。
曹操眼皮一挑,看向郭嘉,哑然失笑。“奉孝,这是从何说起?这天下本就是刘氏的。”
“主公,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若这就是天意,就算袁绍不是天命所在,大汉中兴也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可望而不可及。主公负天下雄才,岂可无远规?”
曹操眼珠转了转,坐直了身体。“奉孝以为大汉不可复兴?”
“此时断言,为时过早。”郭嘉微微一笑。“臣只是提醒主公,不要轻易做出选择,以免受制于人,不得自主。”
第186章 道不同
曹操沉默不语,眼珠来回转了两圈,默默地点了点头。
受制于人,绝非上策。
去年吕布袭兖州,他无处立足,曾打算向袁绍俯首,送家人到邺城,程昱就是这么劝阻的。
如今郭嘉也用类似的话提醒他。
这都是忠耿之臣。
“奉孝,丁幼阳有好久没消息来了,怕是有变。是否安排人进见天子,打听一些消息?”
郭嘉表示赞同。
之前联络的钟繇、丁冲等人都没了消息。种辑倒是在兖州,但他出使时,天子尚未与李傕接触,对大战的经过同样一无所知。
华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目前亟须搞清楚的问题。
这个重任就落了在郭嘉的肩上。
在荀彧决定西行之后,派什么人去见天子,就成了一个需要认真考虑的问题。如果和荀彧关系密切,这个人很可能有去无回。
钟繇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如果不想再出现类似的情况,就需要谨慎的挑选人员。
“还是派王必去吧。”郭嘉说道:“上次出使,他的表现甚佳,不负使命。”
曹操也觉得可行。“就派他送文若去吧。君臣一场,好聚好散。”
“喏。”郭嘉躬身领命,起身告辞。
——
出了门,郭嘉径直来到荀彧的住所。
门开着,荀彧站在院中,一边指挥荀恽收拾行李,一边命人准备车马。
郭嘉缓步而入,朗声笑道:“荀文若,你这是准备连夜走吗?”
荀彧转头看了郭嘉一眼,会心而笑。“奉孝,我猜你也该来了。”
郭嘉笑嘻嘻地说道:“你走得这么急,主公很失落。我不得不去宽解几句,再来见你。”
荀彧理解地点点头。
他也知道自己走得有点急,有点意气用事,很可能会引起曹操不适。
但话已说出口,后悔也没用了。
好在有郭嘉帮他补救。
“文若,朝廷虽是正统,但大汉四百年,气数将尽,还能支持多久,谁也说不准。你想为大汉尽忠,诚为君子之行,但荀家的前途也不能不考虑。是不是让友若来?”
荀彧沉默不言。
他听得懂郭嘉的意思。
形势未明之前,世家分头下注,以策万全,这没什么错。
但是他对曹操实在没什么信心,不想误了四兄荀谌。
“文若,兖州荒残,十室九空,朱灵辈去留未定。刚刚得到消息,臧子源(臧洪)据东武阳反,欲为张孟高(张超)报仇。袁本初不久必领兵南下,克东武阳后,会不会趁势取兖州,谁能料定?若兖州归袁绍,豫州必下,刘景升遥相呼应,袁本初进兵洛阳,于朝廷奈何?”
荀彧打量了郭嘉一眼。“友若游历未归,不知去向。若是有消息来,我可以问问他的意思。”
不等郭嘉说话,荀彧又道:“当初兖州为吕布所破,仅剩三县,使君都未曾向袁本初称臣。如今兖州大半恢复,又有了朝廷诏书封拜,使君还会将兖州拱手相让?就算他肯,你也不肯吧?”
郭嘉眼神微闪,有些失望。
荀彧坚决不肯让荀谌来辅佐曹操,显然是对曹操不抱任何希望。
郭嘉不死心,又劝道:“文若,王道可治平,不可理乱。如今这形势,非霸道不可。”
荀彧叹了一口气,看看四周,将郭嘉引到堂上。
“奉孝,君子处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杀人若能解决问题,何必使君?董卓更能杀人。张孟卓当初为本初奔走,为何反目?因逼韩文节太甚。使君为何失兖州?因杀边元礼(边让)。如今杀张孟卓兄弟,或谓有不得已处,奈何族灭?”
荀彧说得激动,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
郭嘉连忙抬手,打断了荀彧。“文若,往者已矣,来者可追。主公已然后悔,必不再犯。”
荀彧哼了一声:“但愿如此,唯奉孝辅之。”
他想了想,又道:“枣祗之策可以行矣。有粮则可以养兵安民,兖州可保。”
——
“北上太行山,此道当何难……”
“山道如羊肠,泉声如呜咽……”
“行行日已高,人马共饥号……”
“劝君莫辞苦,天子在我前……”
悠扬的歌声在山谷回荡,一支队伍在曲折如羊肠的山路上逶迤向前,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
旌旗猎猎,将士们牵着马,推着车,努力向前。
每隔数百步,路边有可以立足处,便有二三女子,大多年轻貌美,声音清亮,打着节拍,唱着歌谣,向走过面前的将士报以微笑,或者递上一杯水,让汗透重衫的将士精神为之一振。
喝上一碗水,休息片刻,趁机多看两眼美人,然后嘻嘻哈哈的继续向前。
“这个比刚才那个如何?”
“还行,看着就不是普通人家出身。”
“我问你身材,谁关心她出身。”
“穿那么多,哪能看到身材?贱奴,就知道馋人家身子。”
“且,你以为你有多高雅?识的字还没我多呢。”
“这可不怨我,是先生教得不好。不瞒你说,我准备申请换先生了。”
“还可以换先生?”
“当然可以。”
“你想换谁?”
“我想换蔡令史。听说蔡令史不仅学问好,还特别诱人。”
“呸,你也配?诱人也诱不到你。”
“不不不,不是你说的这个诱人,是她会教书,善诱人。叫什么……什么……唉,他们读书人说的话,我也听不懂,就听懂了诱人二字。”
“……循循然善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