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卫固岔开了话题。“你来见我,可是小皇帝来了?”
卫平这才想起来正事,连忙汇报情况。
他刚刚收到消息,天子下了颠軨坂后,直接去了解池。
卫平没说完,卫固就笑了。他站起身来,张开双臂。
站在一旁的婢女连忙赶了过来,取下挂在一旁的外衣,为他穿戴好,又系上腰带。
“走,随我去见郭公则。”
卫平大喜,连忙跟上。
郭图来了大半个月,他却一次也没见过,想献殷勤都没机会。
父子俩出了正院,来到西跨院最北的一间。
院门前有四个卫士,披着皮甲,佩着长刀,听到声音就看了过来,目光凛冽。见是卫固,脸色才缓了些,示意卫固稍候,其中一人进去报告。
趁此机会,卫固轻声说道:“郭公则受了些伤,面容有损。待会儿你见到他,千万不要笑。”
卫平恍然。
怪不得郭图深居简出,原来是受了伤,破了相。
名士最重仪容,这种情况的确不宜见客。
过了会儿,卫士出来,示意卫固进去。
卫固整理了一下仪容,带着卫平进了院子,登堂入室。
窗前一案,郭图面门背窗而坐,脸藏在阴影之中。
卫固自从进了门,就低着头。
卫平有样学样,也低着头,尽可能不去看郭图的脸。
“刘协来了?”郭图说道,声音有些怪异。
卫固捅了捅卫平,卫平连忙向前挪了半步,小声汇报起刚刚收到的消息。
郭图发出毒蛇一般的嘶笑声。“能否守住河东,能否守住卫氏家业,就看贤父子的本事了。”
卫固轻声说道:“万一他不来呢?”
“他一定会来的。”郭图嘶嘶笑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关中已经残破,仅凭段煨之粮,能撑到现在,已经难得。能救他的,只有贤父子与范先。”
他顿了顿,又道:“你们若是肯献粮,封侯不足道。”
卫固再拜。“固之赤心,已托盟主,不敢有他。”
郭图点点头。“既如此,我再为你出一计。”
“请郭君指教。”
“你族中可有不愿战之人?”
卫固犹豫了片刻。“不多,只有一二竖子,不识天命,犹自聒噪。”
“你可以让他们去请降,看天子是否肯赦免卫氏。”
“郭君……”
郭图抬起手,示意卫固不要急。
“仲坚,我若不信你,岂能滞留于此?此非试探,乃是缓兵之计尔。你的族人请降,天子若是不肯,则河东大族皆知天子虎狼之心,将与你同仇敌忾。天子若肯,那你就想办法拖上几日,待他无粮自溃,再随后掩杀。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献些珍宝钱帛,少许粮食,以示诚意。”
卫固恍然大悟,连连称赞。
“郭君不愧是无双智士,高明。此不战而屈人之兵也。”
郭图嘿嘿笑了两声,不再说话。
卫固会意,起身再拜,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郭图坐在室内,听着卫固父子的脚步声出了门,这才转过身,看向窗外。
阳光下,郭图的脸扭曲着,充满仇恨。
他脸上的伤已经好了,但两颗门齿却无法复生,原本饱满的上唇陷下去一看。虽然有胡须挡着,并不明显,却不能开口说话,否则暴露无遗。
“黄口小儿,这次看你还怎么逆天改命。”
第189章 反客为主
卫固返回正院,来到前庭。
廊下的卫觊见状,喜出望外,连忙迎了上来。
卫固未语先笑,和蔼可亲。
“伯儒,你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竟等了这么久?”
卫觊哭笑不得,只好敷衍了几句,随即提起正事。
“伯父,太守王邑一去不复返,天子却亲率大军将至,误会怕是已成。于今之计,唯有主动迎驾,以免覆巢之祸。”
卫固一声长叹。“是啊,我也正为此担心,只是一时无计,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我父子读书少,不知礼,如今身负恶名,已无力辩驳。万一君前失礼,罪上加罪,奈何?”
见卫固有悔罪之意,卫觊如释重负,连忙主动请缨。
卫固正中下怀,虚情假意的鼓励了几句,便委托卫觊见驾请罪,希望天子能给个解释的机会。
卫觊不敢怠慢,匆匆离去。
他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门外,卫固、卫平便相视而笑。
片刻之后,卫固摆摆手。
“子均,命人杀牛宰羊,我要大飨士卒,准备迎战。大战将至,若能击退小皇帝,不仅能保住卫氏的产业,更是光宗耀祖的好机会。”
他负手冷笑。“乱世之中,兵强马壮者为王,读书空谈有什么用。”
卫平心中欢喜,奉承了几句,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
“公达,奈何?”
看着远处高耸的坞堡,刘协眉头紧锁,心情莫名的焦灼。
荀攸摇摇头。“强攻难以得手,非三五日可下。”
刘协深吸一口气,又轻轻地吐出来,反复几次。
荀攸说的是事实。
卫氏大宅看似是一座普通的庄园,实际是一个坚固的保垒。尤其是主堡,高大坚固,不亚于府城,仅凭简单的云梯是拿不下来。
即使是云梯,也需要时间打造。
伐木,打造军械,攻城,五天内拿下主堡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拿不下主堡,只拿下外围的庄园,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
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到粮食藏在哪儿。
没有粮食,要这庄园何用?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刘协明白了范先为什么不攻击杨奉。
盐池的确是钱池,但再多的盐也无法代替粮食。卫固、范先等人坚壁清野,收缩兵力,将所有的粮食都藏在坚固的坞堡中,要让他无粮自溃。
这是针对朝廷缺粮的现实而设的一计,简单而有效。
面对这样的情况,他纵有三万步骑也无计可施。
他只剩下不到两天的口粮。
如果按标准口粮配额,只有一天。
将希望寄托在杨奉身上是巨大的失误,怨不得人。
考验荀攸的时刻到了。
“不过陛下不必担心。”荀攸平静如初。“请降的人很快就到,陛下只要应付得当,粮食唾手可得。倒是民心,陛下不可掉以轻心。”
“民心?”刘协转头看向荀攸。
荀攸微微颌首。“陛下,河东虽经劫掠,尚有百姓数万户,卫、范不过其中一二。就算是卫范之中,也并非所有人都愿意附逆。陛下平叛,诛其首恶即可,万万不可牵连无辜,堕郭图彀中。”
“你确定郭图在此?”
“皮肉之伤易复,折齿难再生。无惊天之功,他有何颜面回邺城?”荀攸叹了一口气。“慕虚名而处实祸,以私仇而害公义,郭图之罪不可赦也。”
刘协将信将疑。
不能说荀攸说得没有道理,但他的私心同样很明显。
他不赞成对以卫范为代表的河东大族下重手,甚至不建议族诛卫、范这样的叛逆。
只诛首恶,能解决问题吗?
“陛下,卫氏有人请降。”一个虎贲郎快步走了过来,躬身行礼,双手递上一份名刺。“来人自称卫觊。”
名刺上写着“河东安邑卫觊,字伯儒,问起居”,字迹端正严谨,颇有功力。
刘协忍不住又看了荀攸一眼。
这么准?刚说会有人请降,人就到了。
荀攸淡淡的说道:“来人或是为人所欺,或是有意诈降,观我虚实,施缓兵之计。陛下可随机应变,不必急于一时。”
刘协点头赞同,示意虎贲引卫觊来见。
趁着卫觊未到,刘协问一旁的蔡琰道:“令史认识这个卫觊么?”
蔡琰停下手中的笔,欠身说道:“他是先夫胞兄,字伯儒,又字伯觎,颇有才学。因少失怙恃,持家有道,颇有才干,是个务实之人。依臣浅见,他不敢有欺君之心,却有被小人所欺的可能。”
“你归宁陈留,与他有关吗?”
蔡琰眼皮微颤,偷偷地看了刘协一眼,随即又收回目光。
“臣归宁陈留,是因为夫亡而无子,与卫氏无关,更非季伯之过。”
刘协没有再说什么。
他之所以发问,并不是想为蔡琰讨回公道,而是想试探蔡琰的态度。
如果所有人都和荀攸一样,反对清洗河东大族,他就不能太简单粗暴的推行自己的理念,以免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蔡琰的回答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她站在荀攸一边。
——
卫觊唱名而入,身如折磬,行参见大礼,一丝不苟。
刘协暗自点头。
此人对礼仪很熟悉,绝非粗鲁无知之辈。
能让蔡邕嫁女儿的人家,的确也不太可能是土豪这么简单。
“抬起头来。”
“唯。”卫觊再拜,直起身,抬起头,平静地与刘协对视,不卑不亢。
卫觊四十左右,面白少须,相貌端正儒雅,只是目光敏锐,透着一丝精明,与普通的读书人不同。
“你是与卫固是何关系?”
“卫固乃是卫氏家主,觊之族父。”
“你来请降,是奉他之命?”
卫觊不紧不慢地说道:“觊来见驾,的确是奉族父之命,但并非请降,而是辩诬。”
“哦?”
“卫氏虽寒族,自曾祖卫暠以儒学名世,得孝明恩泽,葬于河东,数世以耕读传家。太尉奉陛下诏书,持节安抚河东,族父尽地主之谊,多有协助。不料为人所诬,陷于悖逆,诚惶诚恐。闻天子驾临,觊冒昧请命,愿陛下明察。”
说完,卫觊拜倒在地,连连叩头。“若蒙陛下恩准,觊愿与首告者对质。”
刘协嘴角轻挑。
人才啊,反客为主,倒打一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