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王邑心烦意躁,喝止了她们,自回内室休息。
身子一挨干净整洁的被褥,他就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再也没机会走出廷尉狱了。
——
天色大亮。
卫觊早早洗漱完毕,穿好衣服,静坐养气。
昨天夜里,他被天子拜为尚书郎,今天要去拜见上官,领取印绶及官服佩饰,然后才能正式上任。
想到这一切,他觉得自己就像做了个梦。
弱冠以来,入仕就是他最大的梦想,却又一直离他无比遥远。
尽管他年近不惑,又饱读诗书,却连在郡中为吏的机会都没等到。族父卫固有意无意的排斥他,不给他出仕的机会,还一本正经地说他如此才学,做郡吏太可惜了,应该去洛阳为官。
卫氏的仕途刚刚起步,没有二千石的高官,想到洛阳为官,只能寄希望于别人的举荐。
比如州举茂才,郡举孝廉,就是最常见的举荐。
但这些都和他没关系。
原本为二弟仲道迎娶蔡琰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有大儒蔡邕这样的外亲,入仕指日面待。
没想到二弟福薄,刚成亲不久就病死了。
紧接着,蔡邕又应董卓征辟,名声大坏。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他故意疏远了蔡邕,又对卫固父子的故意挑衅作壁上观,逼得蔡琰归宁,切断了和蔡邕的联系。
可是万万没想到,兜兜转转,蔡琰竟成了天子近臣,而他又以与卫固割裂为契机,成了尚书郎,完成了汲汲以求的入仕目标。
这一切,恍如梦中。
“卫君起身了么?”帐外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
卫觊惊醒,连忙应道:“觊在此,不知是哪位?”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出帐。
帐外站着一个虎贲侍郎。
卫觊一眼看出是天子身边的人,不敢怠慢,连忙拱手施礼。“仆即卫觊,不知有何指教?”
虎贲侍郎看看卫觊,微微颌首。“天子召你,随我来。”
“喏。”卫觊小步急趋,跟了上去。
来到御帐,虎贲侍郎指了指将台,示意卫觊自己上去。
卫觊小心翼翼的上了台,一眼看到天子凭栏而立,视线所及,正是卫氏坞堡的方向。
“尚书郎,臣觊,见驾。”
刘协转头看着卫觊。“睡得可好?”
卫觊不假思索。“谢陛下关怀,臣承陛下恩泽,一夜无梦。”
刘协莞尔,伸手指向卫氏坞堡。“可是朕睡得不好。天色已明,卫固会守约吗?”
卫觊转头看着熟悉的家园,心头一悸。
刀兵一起,几代人积累的家园就会毁于一旦。
“若他能尚存一丝心志,必会肉袒请罪,否则便是自取其咎。”他顿了顿,又叹了一口气。“只可惜卫氏宗族玉石俱焚,那些心向朝廷的无辜之人也被他牵连,令人不忍。”
“里面还有像你一样心向朝廷的人?”
“自然。”卫觊心生希望,再次拱手。“卫氏自奉孝明诏书,定居安邑以来,耕读传家,心存忠义者不乏其人。只是董卓乱政,朝廷播迁,乡鄙之人无主可依,为卫固所惑,绝非主动附逆。”
刘协嘴角轻挑,沉吟了片刻。
“谋反是大罪,理当族诛,但伤及无辜,难免令人心碎,亦非朝廷本意。听说你才学过人,朕命你拟一道告卫氏父老的诏书,说明真相。但能幡然醒悟者,朝廷可不治其罪。若还是不辨是非,就怨不得朕了。朝廷自有制度,不可轻枉。”
卫觊正中下怀,躬身领命。
这既是一个拯救卫氏族人的机会,也是一个表现才华的机会。
刘协挥挥手,命人准备笔墨。
就在将台之上,卫觊稍作思索,便提笔濡墨,一挥而就。
“请陛下过目。”卫觊双手送上墨迹未干的诏书。
刘协看了一遍,赞了两句。
卫觊的文采的确不错,又人到中年,经历了多年沉淀,虽说不如杨修作文那样文采飞扬,却自有一番沉痛内敛,颇有说服力。
有了这篇文章载入史册,如果卫固依然不降,那他就算将卫氏灭门,也能理直气壮。
朕已经仁义至尽了。
“君文采斐然,说理透彻,但凡有一丝人性在,必当洗心革面,开门迎驾。”
卫觊激零零打了个冷战。
天子这话说得明白。
听完这份诏书还不开门投降就是没有人性,如同禽兽。
既然是禽兽,自然只有死路一条。
“就由你去传诏,如何?”刘协含笑看着卫觊,等着卫觊谢恩。
卫觊拱手再拜。“臣,遵诏。”
第194章 道义高地
在履行了相关的手续,包括抄录了诏书全文后,卫觊带着加盖了印玺的诏书,走出天子大营,来到了卫氏庄园的门口。
卫固得到消息,亲自赶到门口,大骂卫觊背信弃义,用卫氏族人的生死换他个人的富贵。
卫觊气得欲哭无泪。
他展开诏书,大声诵读,苦苦哀求卫固改弦易辙,不要一错再错。
卫固听了几句,便气得脸色发青,喝令部曲放箭,射死卫觊。
他虽然才学一般,却听得懂这封诏书的杀伤力。
如果人心动摇,或许不用天子进攻,堡里就会有人杀他,用他的首级邀功赎罪。
他从此就不能安睡了。
但卫固的部曲大多也是卫氏族人,让他们放箭射死卫觊,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况且卫觊站在这里,便足以说明天子的诚意,这时候跟着卫固一条路走到黑,着实不够明智。
犹豫之间,卫觊又读了大半。
卫固勃然大怒,亲自操弓搭箭。“伯儒,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是不走,休怪我无情。”
卫觊不理他,继续读。
卫固咬咬牙,一箭射出。
偏了。
卫觊吓出一身冷汗,却不敢后撤,只得咬着牙,继续读诏,而且声音更大,语速更快。
卫固气红了眼,搭箭再射。
一个卫士冲了过来,将卫固手里的弓撞歪,大声说道:“主君不可。伯儒乃我卫氏不多见的人才,杀了岂不可惜。”
“正是。”有人大声附和。
卫固越发恼怒,扔下弓,拔出战刀,厉声怒喝。“你们想造反吗?”
刹那间,无数人面面相觑。
明明是你想造反,怎么反而说我们想造反?
卫固也有些懵。
趁此机会,卫觊读完了诏书,再次大声呼吁族人不要执迷不悟,开门接驾,以免有覆族之祸。
卫固暴跳如雷,再次抄起弓,想射杀卫觊。
卫觊却已经走出了射程,返回天子大营去了。
卫固怒极,转而喝令将刚才阻止他的人绑起来,严加看守,又厉声喝斥,禁止将卫觊所言四处传播,否则格杀勿论。
没有人说话,但气氛却明显有了异样。
这时,一队骑兵从天子大营中冲出,分成两队,向庄园两侧飞去,同时将一枝枝箭射入庄园。
很快,有人来报告,箭上绑着诏书的副本,都是劝降的。
卫固气得直跺脚,匆匆赶去制止。
——
刘协站在将台上,看着卫觊回营,又看着骑兵带着诏书副本冲出大营,心中平静无波。
他并不希望卫固能幡然醒悟,也对卫氏内讧不抱信心。
他只是想证明自己并非好杀之主,杀人是无奈之举。
他要杀很多人,却不愿走上董卓的老路。
甚至不想和汉武帝一样,搞得民声沸反,身后骂声一片。
舆论的高地,你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去占领。
正如此时此刻,他不占领道义的高地,党人就会高举道义的大旗,以民意自居。
既然要斗,那就好好地斗一斗。
不管是文斗还是武斗,一概奉陪到底。
“陛下,司徒、司空来了。”史阿走上将台,提醒道。
刘协转身下了将台,走进大帐。
司徒赵温、司空张喜起身相迎,张喜面前的案上有一份诏书副本,还有蔡琰准备好的会话记录。
“司徒,身体还好吗?”
赵温躬身致谢。“多谢陛下关怀,臣服用了太医的药后,身体好多了。”
“那就好,河东多事,仰仗司徒处甚多。当然,司空也不能闲着。坐,坐。”
赵温、张喜交换了一个眼神,谢恩就坐。
“荀彧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他提了一个建议,要在河东屯田。今天请二位来,就是想听听二位的意见。屯田是大事,用哪些耕地,如何招募人手,是不是需要整治水土,哪一样都要准备好。新年将至,春耕也快了,耽误不得啊。”
“在河东屯田?”赵温又惊又喜。
“民以食为天,朝廷也不例外。”刘协苦笑道:“这些天别说俸禄,就连最基本的吃饭都无法保证,连累公卿大臣忍饥挨饿,朕心甚是惭愧。再不屯田,朕怕朝廷的官职不够换。”
赵温脸色微变,迟疑了片刻,躬身请罪。
“臣失职,愧对陛下。”
张喜的脸色也不太好。
朝廷缺粮,只能用官爵与河东大族做交换,这可不是他愿意看到的结果。
名声倒是其次。一旦河东人大批入仕,在朝廷占据了足够的话语权,不仅对现在的朝堂格局会有影响,将来的影响更大。
关东人很可能会被挤出朝堂。
稍作犹豫,张喜躬身施礼。“陛下,臣以为,赏不可滥,且河东为京畿所在,天子食邑,贡赋本是职责,岂能用来要挟朝廷,乞换官爵?但有此心者,便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诛之?”刘协打量着张喜,眼神略带讥讽。
王邑自诣廷尉,几次下诏公卿会审,就是得不出结论,个个明里暗里的找理由,为王邑开脱。
张喜就是其中最坚决的那一个。
现在河东人要献粮换官了,张喜变了态度,说河东人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说到底,动了关东官员的利益,就没什么交情和渊源可讲了。
张喜人老成精,自然看得懂天子的意思,但他却不能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