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刘协的平静落在大臣们的眼光就成了难得的从容,妥妥的雄主气质。
这些天,无数人看着刘协习武演阵,不免有诸多猜测,私下里的议论也不少。如今与刘协近距离相见,越发觉得刘协沉稳,大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泱泱气度,不知不觉中受到了感染。
有明君如此,又有什么困难不可克服?
天子年方十五,都能如此镇定,我等身为大臣,又岂能慌作一团?
朝会的气氛就像一潭水,扔进一块巨石,激起无数波澜后,又渐渐恢复了平静。
刘协轻轻咳嗽了一声,看向杨彪。“杨公,你先说说吧。”
第19章 恩威并施
“唯!”杨彪长身而起,向刘协施了一礼,又环顾四周。
威严的目光过处,几乎每个人都不约而同的挺直了腰杆。
“诸君,俗语云:愚者见危,智者见机。眼下这形势亦不例外,看似凶险,却并非无计可施。若能君臣一体,上下同心,或可转危为安,挽狂澜于既将,扶厦于将倾,中兴大汉,再建太平。”
杨彪声音洪亮,铿锵有力,话语间透着满满的自信,一下子就将气氛带得激昂起来。
“某前几日去了一趟宁辑将军大营。”
杨彪说完,故意顿了顿,眼神扫过侍中种辑、左灵等人的面庞。
种辑等人心中一紧,脸色剧变。
刘协用眼角余光看得分明,心中暗自叹息。
他能想象得到种辑等人此刻的心情。
这几个人配合杨定,污蔑段煨欲反,以致所有人不能进段煨的大营休息,只能露宿道旁,可谓狼狈之极。
但谣言就是谣言,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杨彪去了段煨的大营,又全身而返,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谣言败露,造谣之人难辞其咎,轻则降官免职,颜面尽失,重则斩首,身死名灭。
欺君之罪,重在不赦。
真想杀他们,理由很充足。
依着常见的剧本,刘协此刻应该一声令下,命人将种辑推出去斩首,或者义正辞严的痛斥种辑一番,让他知道谁才是主角。
但他不能这么做。
如果杀人能解决问题,董卓就不会死于非命了。
左灵是什么人,他没印象,种辑却是名臣之后,更是大汉最后的忠臣之一。
建安四年的衣带诏事件中,种辑是参与者之一。论对朝廷的忠诚,他比自称皇叔的刘备强多了。
当然,种辑忠诚有余,能力却欠佳。从他此刻的反应来看,衣带诏这样的事显然不适合他。
片刻之后,杨彪再次开口,说起了前往段煨大营的经过。他没有提贾诩的事,着重说明段煨对朝廷的敬畏与忠诚,力证之前的谣言不实。
这一点,其实很多人都有所认识。
毕竟这些天吃的、喝的,都是段煨派人送来的,要说段煨造反,实在牵强得很。
如今由杨彪以亲身经历证实,自然再无疑问。
种辑、左灵面色煞白,汗如雨下,左灵的腿已经发软,几乎要瘫在地上。
刘协看得分明,向杨彪使了个眼色。
杨彪会意,话锋一转。“陛下,臣敢以身家性命担保段煨不反,故陛下毋须担心腹背受敌。若张济来攻,段煨必能拒张济于阵前,陛下需运筹者,李傕、郭汜耳。”
刘协配合地点点头。“杨公辛苦了。诸君以为如何?”
众人如释重负,纷纷附和。
种辑、左灵等人后背发凉,总觉得天子、杨彪的目光如刀斧,随时可能取他们性命,更不敢说三道四,只能唯唯喏喏的附议。
商量了一番后,杨彪提出,仅靠禁军迎战李傕、郭汜、张济是远远不够的,主力只能是杨奉、杨定和董承。在此之前,天子当尽可能稳住三将,让他们不至于动摇,甚至临阵倒戈。
众人深以为然,纷纷提出建议,有的说应该给杨奉等人加官晋爵,诱其死战;有的说重赏之下有勇夫,应该先公布赏格,激励将士。
虽然说法不一而足,不少建议甚至有些迂阔,但气氛却很热烈。
刘协满意地看了杨彪一眼,微微颌首。
只有他和杨彪、士孙瑞清楚,稳定杨奉等人的军心只是表相,真正的要点是段煨。
没有段煨挡住张济,没有段煨提供的粮草,一切都是空谈。
要稳住段煨,就需要刘协亲自赶到段煨大营面谈。可若是直接说出这个计划,必然引起很多人的反对,包括杨定在内。
从大局出发,刘协不得不再三权衡,尽可能的避免冲突。
先下手为强,堵住种辑、左灵的嘴,不让他们兴风作浪只是第一步。
将他们支开,不让他们有机会和杨定里应外合,才是根本之道。
朝会后,刘协先是召来了少府田芬,随即又召种辑、左灵见驾。
种辑、左灵心情高度紧张,一进大帐,两人就跪地请罪。
刘协哼了一声,训斥了他们几句。
“形势危急,你我君臣当戮力同心,共度时艰,岂可自乱阵脚,逼反了段煨,谁将得利?”
种辑、左灵连连叩头。
“起来吧。”刘协缓和了语气。“朕有话要对你们说。”
“唯。”种左二人长出一口气,站了起来。左灵的腿软,试了两次,才勉强站起。
“虽说段煨不反,朝廷不至于腹背受敌,但形势依然紧迫。仅凭现有兵力,难以全胜。是以朕与诸公商量,想派人赴州郡传诏,命州郡勤王。张济在陕,东行不易,甚至可能会有性命之忧,你们可愿将功赎罪,走这一遭?”
种辑、左灵互相看看,异口同声的说道:“谢陛下不杀之恩,臣等愿往。”
刘协点点头,随即命人拟诏,让左灵去荆州见刘表,种辑去兖州去曹操。
安排完毕后,刘协又召来钟繇。
“朕依稀记得,曹操的使者是从河内转道的。”
钟繇不解其意。“陛下记得清楚,的确如此。”
“曹操与张杨是什么时候相识的,交情如何?”
钟繇斟酌了片刻,摇头道:“曹操与张杨相识于大将军何进幕府,不过谈不上什么交情。闻说曹操使者经过河内时,曾为张杨滞留,后得董昭相劝,方才放行。”
“原来如此。”刘协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思索片刻,又道:“这么说,曹操西行勤王不能取道河内?”
“很难。”
刘协挠挠头。“既然如此,就不能不另寻他法。元常,你去一趟河内,传诏张杨勤王,然后去上党任太守。”
钟繇一愣。“陛下,臣……”
刘协笑笑。
钟繇之前做过尚书郎、阳陵令,现在是黄门侍郎,都是六百石官。按理说,他要升任太守,至少还需要在千石这个秩级上任一次职,然后才有资格被选任为太守这样的二千石高官。
现在,他直接任命钟繇为上党太守,是越次提拔,钟繇没一点心理准备。
越次提拔这种事并非没有,只是一般不会落到钟繇这种人的身上。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四十五岁了还是六百石的黄门侍郎。
“朕查看过你的履历,你在阳陵任上考功甚佳,若不是董卓之乱,此刻也应该是二千石了。如今形势艰难,当用人才。朕相信,你不会辜负朕,一定会是一个合格的上党太守。”
钟繇又惊又喜,撩起衣摆,跪倒在地。“陛下,臣繇,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第20章 榜样的力量
幸福来得太突然,钟繇一时唏嘘,为自己这几日的勤勤恳恳而庆幸。
踏入仕途二十余年,他的伯乐终于出现了。
刘协倒了一杯水,递给钟繇。
钟繇双手接过,又拜了一拜,带着浓重的鼻音,说道:“谢陛下。”
“上党左窥冀州,右控河东,鹰视河内,进可攻,退可守,地势之重要,毋须朕多言。”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朕只有一件事要交待你。”
“陛下请讲。”
“与黑山军取得联络。”
“黑山……军?”钟繇愣住了,茫然地看着刘协。
刘协早有心理准备。“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上党户口本稀,经年荒乱,如今只怕更少。黑山军号称百万,若能招降屯垦,或可为朝廷所用,为中兴之本。”
刘协轻轻叹了一口气。“所谓黄巾,原本都是朝廷的子民,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落草为寇,啸聚山林,朕甚愍焉。若能导其向善,安居乐业,或许太平可期。”
钟繇心生感慨。他早年丧父,由叔父钟瑜抚养成人,后来又做过阳陵令,知道百姓生存不易,不少人都是被迫走上造反的路。如果能安居乐业,有几个人愿意造反呢。
“陛下心有大仁,臣一定铭记在心,不敢须臾有忘。”
刘协微微颌首。“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朕虽不敏,愿为有道之君,望元常相助。”
“臣繇,愿为走马,为陛下驱驰。”
——
钟繇回到自己的大帐,心情久久不能平息。
丁冲推帐而入,看了钟繇一眼,不禁莞尔。“元常,陛下召见你这么久,议了些什么大事?”
钟繇从怀中掏出上党太守的绶带,举在丁冲面前。
丁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看看钟繇,又看看绶带,犹不相信,又伸手接过,仔细看了一番,确认无语,呼吸不禁粗重起来。
“元常,你这可是……”丁冲舔了舔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官至二千石,是很多人的梦想,也是很多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鸿沟。
即使他出身沛国丁氏,也不敢说自己这辈子就一定能官至二千石。
更别说颍川长社钟氏。
钟繇收回印绶,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二千石固然难得,陛下的信任更是价值千金。
“幼阳,陛下已然应允,拜曹孟德镇东将军,领兖州牧,诏书很快就会下达,由种辑带往兖州。”
丁冲收回留恋的目光,喜道:“如此,我等也算不负孟德所托。元常,你是有功之臣,将来孟德一定会厚报。”
钟繇含笑不语。
天子答应封曹操为兖州牧其实与他没什么关系,但丁冲这么想,他也不反对。
“陛下本对曹兖州寄予厚望,只是考虑到张杨在河内,恐怕不会让曹兖州通过,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命我去上党。若张杨忠于朝廷,与曹兖州共相持持,自然最好。若张杨有异志,少不得要与曹兖州联手,夹击张杨。此中深意,还望幼阳能够转告曹兖州。”
丁冲眉梢轻挑,打量了钟繇片刻,微微颌首。
“敢不从命。”
——
杨彪、杨修父子对面而坐。
杨彪端着酒杯,目光闪烁地打量着杨修。
得知钟繇被天子付以重任,即将上任上党太守,杨修的情绪有些低落。
与钟繇初次见面的情景不断浮现在眼前,让他越想越不是滋味。
“小子,不要灰心。”杨彪缓缓说道:“你还年轻,摔几跤,未必是坏事。”
“父亲教诲得是,儿子记住了。”杨修低着头。
“钟繇赴任上党,对你来说未尝不是机会。陛下欲在华阴迎战李傕、郭汜,重振士气,殊为不易。你在陛下左右,当努力,为陛下分忧。但有功劳,陛下自会对你有所改观。”
“喏。”杨修强笑了两声,举起杯,向杨彪表示感谢。
有父亲引路,他其实不用太担心自己的前程,只要够用心,一定能得偿所愿。
父子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杨彪轻声问道:“德祖,你说,陛下见了贾诩,当有何等说辞?”
杨修歪着头,沉吟了良久。“儿子愚钝,实在想不明白。贾诩或有小智,但他毕竟是西凉一党,又是祸乱长安的始作俑者,陛下何至于器重如此?这等人,就算入朝,又能如何?公卿之位是他敢奢望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