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陛下有何事相询?”蔡琰敏感的察觉了刘协的态度变化,越发后悔,却只能硬着头皮。
刘协说起了裴晔任并州刺史的事,问蔡琰的意见。
他盯着蔡琰的脸色,看看蔡琰有什么反应。
如果裴茂真是有心欺瞒,找蔡琰打配合是再正常不过的。
说到正事,蔡琰平静下来,仔细想了想。“臣记不得有相关的记载,但感觉不会假。”
“为何?”刘协不动声色地说道。
“二十年内的事,应该还有很多人记得。是真是假,陛下一查便知。纵使没有档案,并州总会有人记得。虎贲中郎将宋果就曾任并州刺史,不管裴晔是他的前任还是后人,有过交接,他总有印象。”
刘协觉得有理。“你也没看到相关的文书记载?”
“没看到。但宫中的公文不全,损失很多,查不到也很正常。”蔡琰说道:“陛下若是想打听,臣留心问问,便知真伪。”
刘协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他自己的确不方便去查,蔡琰行动要方便得多。
当然,这也话正是裴茂早就想到的结果。
皇帝再聪明,毕竟只是一个人,不可能事事关心。大臣——尤其是皇帝身边的近臣们——想要联手欺骗皇帝,再简单不过了。
只要裴茂下的本钱够,他甚至能让更多的人作证。
“赶了一天的路,你早点休息吧。”刘协心情更不好,怏怏地挥挥手,转身回屋。
“唯。”蔡琰拱手作揖,如逢大赦般的退下了。
刘协看得真切,忽然又叫住了蔡琰。
“令史留步。”
“陛下?”蔡琰面色发白,神情局促。
“你刚才不是说侍读的么?”
“呃……”蔡琰这才反应过来,更加慌乱,连忙拱手道:“陛下今天欲读何书?”
刘协没说话,只是招招手,示意蔡琰进屋。
蔡琰不知所以,只好跟了进去。掩好门,一回头,却看到刘协坐在案后,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陛……陛下?”
“朕给你一个坦白的机会。”刘协阴着脸,沉声说道:“仅此一次。”
第255章 高处不胜寒
蔡琰一下子愣住了,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她跟随天子多时,知道天子的脾气。
他看似随和,其实城府很深。用这种严厉的语气说话的时候不多,但每次都是大事。
“陛下,臣……”蔡琰很想把事情的真相和盘托出,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
见蔡琰窘迫,无以自处,刘协叹了一口气,放缓了语气。
“是裴茂求你的吗?”
蔡琰一愣。“裴……裴茂?”她随即恍然大悟,连忙摇头道:“裴茂未曾有任何请托。就算有,臣也不会为他掩护。”
她随即反问道:“陛下,你怀疑尚书令?”
刘协有点尴尬。
在人家里做客,却怀疑主人的用心,这的确不太合适。
仔细说来,裴茂也没有明确的表示什么,一切都是他的臆测。
或许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刘协想了想,叹了一口气。“朕现在不知道还能相信谁。”
蔡琰同情地看着刘协,也叹了一口气。“陛下,孤家寡人,岂是虚言。天下至尊,本就是如此。身边纵有千人万人,也未必有一人同心。”
刘协大为感慨。
他本来只是一句解释,没想到引出蔡琰这么一句话,一下子觉得太贴切了。
这正是他此刻的感觉,扎心。
见刘协神情落寞,蔡琰不免有些后悔。
说得太直接了,没有考虑天子的心境。
不管怎么说他,他毕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如果不是天子,他此刻应该和兄弟姊妹一起读书、玩耍,就像裴俊兄弟一样。
但他是天子,他被董卓推上了帝位,代价是他的兄长被废,被鸩杀,姊姊被杀,身边除了嫂嫂之外,没有一个是熟悉的人。
他这几年的遭遇,比自己失落在西凉军中更惨烈。
她至今还记得听到父亲被王允所杀时的心情,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和绝望,曾让她丧失了求生的希望,万念俱灰,一心求死。
而当时的她已经成年,已经见过人间艰辛。
“陛下……”蔡琰轻声说道:“话虽如此,但君臣之间也未必只有尔虞我诈。朝中公卿虽与陛下常有分歧,但他们护佑陛下之心,天地可鉴。还是皇后以及弘农王夫人,也时时关怀陛下……”
蔡琰抿了抿嘴唇,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刘协犹自沉浸在自己的伤感中,听了蔡琰为公卿开脱的话,越发觉得刺耳。
“公卿或许有护佑之心,但他们护佑的是大汉,未必是朕。朕若是垂拱而治,他们自然忠心耿耿。若是朕不听他们的,说不得就要以桀纣视之。”
“陛下……”见刘协说得激烈,蔡琰连忙提醒。
刘协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露骨了,传出去不太合适,连忙闭上嘴巴。
他沉默了片刻。“刚才那些话,就不要记了。”
“唯。”蔡琰点头答应。
这些话的确不能记,否则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那些老臣们不知道会失望成什么样子。
刘协心烦意乱,一时也不知道该和蔡琰说些什么,更没心情读书。
他挥挥手,示意蔡琰退下。
蔡琰躬身而退。出了门,拍拍自己的心口,暗自庆幸,又逃过了一天。
她抬起头,看着漆黑的夜空,想起今天是建安元年的正月初一,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天子真是太可怜了。
——
刘协让郎中打来热水,洗漱一番,尤其是泡了一会儿脚,这才上了榻。
躺在床上,他还是睡不着,脑海里总是回想着蔡琰那句“孤家寡人”。
称孤道寡听起来有多威风,他现在就有多孤独。
放眼看去,触目皆敌。
总有刁民想害朕,或许只是一句戏言,但皇帝也不能为所欲为却是非常骨感的现实。
小小一个河东,名不见经传的卫固、范先,原本以为是三个指头捏田螺——手到擒来,没想到却硬生生煮成了夹生饭。
如果是汝颍,会是什么结果?
怪不得曹操会那么狼狈,杀了一个边让,便险些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
先鉴在前,他没有坚持对河东大族大开杀戒。明知是夹生饭,也只好硬着头皮咽下去。
难吃总比饿死强,等手里有了实力,回头再来犁一遍。
没有实力,一切都是空谈。
有了实力,理想才有推动的可能。
在此之前,让荀彧、刘巴去折腾吧,看他们能实现什么样的王道。
等他们碰了壁,甚至撞得头破血流,或许能清醒一些。
顽固如杨彪,最近也不是有所触动么,居然在后将军营登台开讲了。
至于裴茂父子,更是积极主动得让人生疑。
刘协自我安慰了一番,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
正月初五,汾水西岸,白波谷口。
李乐、韩暹等人穿着新衣,站在高处,不时地看一眼远处。
白波谷是指汾河西岸的一条支流河谷,并不算长,总共也就是三四里。源头却来自于西侧的吕梁山脉东坡,曲折迂回,沟壑纵横。
没有人引路,甚至可能迷路。
白波军能在此盘据多年,与独特的地形有关。
实在打不过,还可以逃到山里去。
击败他们容易,根除却不太现实。
当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这种好事是不存在的。河谷中有限的水源只能灌溉有限的土地,生产勉强能糊口的粮食,至于食盐、铁器等物资,还需要他们想办法去换,去买。
或者去抢。
白波军几次和匈奴人联手,劫掠河东、太原,就是为了解决物资问题。
占据河东、太原,自己当家作主,这种事他们也不敢想。
白波军最有战略雄心的一次行动是进入河内、东郡,企图与青州黄巾会师,但是青州黄巾接连被曹操、公孙瓒击败,损失惨重,白波军孤掌难鸣,就只能退回白波谷,继续苟着了。
事到如今,黄巾已经式微,这是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清楚的事。
所以杨奉送回消息,说天子有意招抚他们时,他们正中下怀,求之不得。
“唉,你们说,天子会是什么样的人?”李乐唾了一口唾沫,唾掉嘴里的黄土。
“应该是个高手。”胡才嘿嘿笑了两声。“以杨奉那脾气,如果不是高手,能让他那么听话?”
“我也觉得是。”韩暹哈哈一笑。“应该是身高八尺,天生神力,一巴掌能扇杨奉一跟头的那种猛将,要不然哪能砍下李傕的首级。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吕布也做不到吧。”
第256章 天子来了
李乐却没笑,反倒皱起了粗壮的眉毛。
“你们想多了。”
“怎么了?”胡才斜睨着李乐。“你不信?那你来干啥?”
李乐没理胡才的挑衅。“你们别忘了,卫固、范先虽被抄没了家产,人却还活着。”
“废话!如果造反的都得死,你也活不成。”
李乐翻翻白眼,有些按捺不住脾气。“你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呢?朝廷不杀卫固、范先,和不杀我们一样吗?他们就在安邑城外的庄园里,不像我们在山里,朝廷想攻也攻不下。几个庄园而已,真想攻,岂有攻不下的道理?这分明是官官相护,有人为卫固、范先求情。”
胡才不依不饶。“没有杨奉求情,你以为我们就有机会?”
李乐气得无语,瞪了胡才一眼,转身就走。
韩暹觉得不妥,想去挽留,却被胡才拽住。
胡才摇摇头,看着李乐的背影撇撇嘴。“你看他能走多远。”
果不其然,李乐走出十几步就停住了,板着脸,刻意不看他们。
韩暹放了心,却还是提醒道:“老胡,我们都是一伙的,在山里吵吵闹闹也就罢了,外人面前,切切不可如此。让人看了笑话是小事,挑拨离间才是真麻烦。当初郭大帅阵亡之后,若不是兄弟们互不相让,我白波军何至于此?搞得连匈奴人都看不起我们了。”
胡才心中不快,唾了一口。
得知匈奴单于呼厨泉见驾的事,他心里也很不舒服。
匈奴人是客军,能在距离白波谷不过百里的平阳立足,得益于白波军的接纳。如今呼厨泉却一声招呼也不打,直接去安邑见驾,这是没把白波军放在眼里。
若是当初,他们绝不会容易呼厨泉的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