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既然如此,袁氏代汉,鼎立新朝,便名正言顺,呼之欲出。
无数双眼睛看向了袁绍。
袁绍又惊又喜。
惊的是他也没想到许攸会如此决绝,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愣在当场。
喜的是许攸所言正是他心心所念,只是一直没机会表露。
他很想表示对许攸的赞赏,可是话到嘴边,他还是忍住了。
这样的表态绝不能草率。就算是皇帝愿意禅让,他也要拒绝三次才行,哪有立刻答应的道理。
太急迫了,会让人觉得他没有城府,早有不臣之心。
虽然的确如此。
袁绍沉默着,垂着眼皮,故意不看众人,却竖起了耳朵,希望听到有人附和许攸的意见。
但众人一片沉默,连一向最喜欢揣测他心意的耿苞也没说话。
袁绍心中失望,只得咳嗽了两声,沉下了脸。
“子远,不可妄言。”
许攸躬身施礼。
袁绍心中更加失望,却不能宣诸于口,遂托言身体不适,中途退席。
其他人也跟着散了。
许攸起身,甩着袖子,扬长而去。
逢纪本想叫住他,看他那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只得闭上了嘴巴,转身离开。
审配也起身走了,心事重重。
转眼间,堂上只剩下沮授与田丰。
田丰顿顿手中的拐杖,一声长叹,起身下堂,脚步沉重,如坠千斤。
沮授跟了上来,扶着田丰。
两人出了门,沮授将田丰上了车,自己也跟了上去。
田丰看了他一眼,苦笑道:“公与,你刚才为何一言不发?”
沮授神情凝重。“说也无益,又何必再说?”
“这么说,主公决心已定?”
“若是如此,先生有何计划?”
田丰转头看向别处,沉吟了良久。“我也不知。公与,你族兄在朝,他有没有和你联络?天子究竟是不是先帝血脉?”
沮授压低了声音。“先生,郭图出使,见到了弘农王夫人。”
田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由得一把抓住了沮授的手。
“这么说,天子的血脉没有问题?”
“应该没有问题。”沮授苦笑道:“只不过,妇人之言……”
田丰理解地点点头,松开了沮授的手。
弘农王夫人是可以证明天子的血脉,但袁绍不想承认,谁也没办法。
“你族兄还说了些什么?”
“陛下血脉无误,想法却有些怪异。”沮授幽幽地说道:“总而言之,许攸所言虽别有用心,却大体不误。天子不仅招降了李傕、郭汜旧部,重用贾诩,而且有重用凉州人之意。此外,他对黄巾余孽的态度也让人不解。”
“黄巾?”
“嗯,他不仅要招降白波贼、黑山贼,还要招降所有的黄巾余孽。据说,他要在河安设置军屯,专门用来安置白波贼。”
田丰脸色微变。“这么说,钟繇与黑山贼联络并非空穴来风?”
“十有八九如此。”
“荒唐。荒唐。”田丰气得连拍车轼,脸色通红。“莫不是大汉真的气数已尽?堂堂天子,竟与蛾贼为伍,简直比桓灵还要荒唐。”
沮授摇头叹息,心情沉重。
黄巾起事,钜鹿就是张角的大本营,当年战事的惨烈让无数人家破人亡,他与田丰都记忆犹新。得知天子打算招安白波军、黑山军,他的心情与此刻的田丰无二。
田丰想了一会,敲敲车壁。“去审正南府。”
车夫应了一声,抖动缰绳,指挥着马匹转向。
沮授一言不发。
车马来到审配府前,沮授扶着田丰下了车,报名请见。时间不长,审配提着衣摆,快步从里面走了出来,未语先笑。
“元皓,公与,这么巧?”
田丰瞅了审配一眼。“巧么?”
审配哈哈一笑,站在田丰另一侧,伸手挽着田丰的手臂。“元皓,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心情不好,也不用怪到我身上嘛。你也知道的,许攸一向与我不睦,我若是开口,主公少不得又要说我冀州人结党相护。我帮你,不仅帮不上忙,只会连累你的清名,不如不说。”
田丰哼了一声,没有再说。
审配将他们迎到堂上,挥手斥退随从,伸手取出几份文书,双手送到田丰面前。
“元皓,这是刚刚收到的消息,我还没来得及报与主公。本想找个机会,先与你们商量商量,万万没想到许攸那么鲁莽,我竟来不及反应。”
田丰阴着脸,将文书翻阅了一遍,花白的眉头皱成了川字。
消息是从上党传来的,钟繇与黑山贼张燕结盟,迎张燕到上党屯田。
“这么说,天子欲效暴秦故事,行耕战之策,鞭笞天下?”
审配点点头,一声叹息。“大乱之后,本该休养生息,天子却如此意气用事,也是运数。天意如此,谁能救之?元皓,公与,当以苍生为念,救民于水火,莫作首阳采薇之臣。”
第274章 溪云初起
田丰长吁短叹,沮授沉默不语。
审配垂着眼皮,悠闲自得的拨弄着手中的玉如意。
再聪明的谋士,如果没有及时、准备的消息,也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无用武之地。
许攸为什么能说得田丰哑口无言?因为他从郭图那里得到了更多的消息。
审配也很好奇,许攸究竟打听到了什么消息,竟然做出如此决绝的反应,主动求退。
袁谭、郭图去了幽州,汝颍系将腹心拱手让人。
抢占幽州,控制幽州突骑么?有这可能。但没有冀州的钱粮供应,幽州突骑又能如何,人不用吃饭,马不用吃草吗?
审配不屑一顾。
以白马将军公孙瓒的赫赫威名,都败在冀州强弩兵的面前,袁谭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正南,这些消息都准确么?”田丰问道,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掩饰不住的悲怆。
审配坐直了身体,微微前倾。“元皓,这样的事,岂能儿戏?”
田丰长叹。“正南有何打算?”
审配却没有急着回答,亲自取来一幅地图,与田丰对坐,将地图放在田丰的面前。
田丰、沮授看着地图,不约而同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地图范围很大,不仅包括冀州,还有并州、幽州、兖州、豫州、荆州,甚至包括了司隶的河南、河内、弘农三郡。
审配伸手,在许县的位置轻点。
“据刚收到的消息,曹操将在此屯田。”
田丰眉梢轻挑。“是利用之前迫降的青州兵吗?”
“理当如是。”审配轻笑了一声,带着一丝不屑。“他还接受了朝廷的诏书,拜镇东将军,领兖州牧。阉竖就是阉竖,甘心做昏君的走狗。”
田丰眉头皱得更紧。
他听懂了审配这句话的意思,审配打算对兖州用兵,希望他和沮授向袁绍进言,同时向所有人表示冀州人共进退。
如果说许攸是以退为进,那审配就是要得寸进尺。
“正南,不管怎么说,曹操还是盟友。”
“他也配?”审配冷笑。“元皓,前年他被张邈、吕布偷袭,失兖州,军无宿粮,陷于死地。主公派人取质,却被他拒绝。主公受公与之策,命他迎驾,他却私受朝廷封拜,眼中哪里还有主公?这样的人譬如鹰犬,饥则受命,饱必飏去。若是让他在许县站稳脚跟,只怕兖豫非主公所有。”
田丰还是觉得不妥。“钟繇在上党,朝廷又去了太原,随时可能入冀州。此时此刻,冀州主力尽出,岂不为人所趁?”
审配不以为然。“朝廷倒行逆施,不得人心,能安坐上党、太原便已不易,哪有余力东出?若是敢来,正可以大破于城下,免了跋涉之苦。”
不等田丰再说,审配又道:“吕布被击败后,寄寓于徐州,被刘备安排在小沛。吕布反复无常,刘备有勇无谋,一旦徐州为吕布所据,于我大不利。当趁其立足未稳,与刘备联手剿灭之。”
审配手一挥,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圈,将兖州、豫州、徐州全部包括了进来。
“届时,饮马淮河,迫降袁术,则中原可定。再传檄荆扬益交,谁敢不服?待天下大定,再集山东之力,西向讨贼,平定并凉。”
田丰抚着胡须不语,沮授也不说话,眼神游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审配有些不高兴。
自己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他们还不动心吗?
这是多好的机会。
过了一会儿,田丰开了口。“正南,你希望主公为天下先吗?”
审配眼神微闪。“元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田丰欲言又止。
——
出了门,上了车,田丰脸色阴沉。
“公与,你意下如何?”
沮授眉心微蹙。“正南有些急了。”
田丰点点头,一边示意车夫起程,一边追问道:“你在担心什么?”
“先生,你应该还记得郭圣通的故事吧。”
田丰一声长叹。“我也是这么想。袁谭、郭图北上幽州,若是作战顺势,幽州精骑为其所有。若是不顺利,则我军南北难以兼顾。怎么看,都不像是兵家应有之计。”
沮授转头看看田丰,嘴角挑起一丝无奈的苦笑。
刚直如田丰,也觉得此事重大,不敢轻言,选择了避重就轻。
他们需要担心的哪里是南北不能兼顾,而是袁谭掌握了幽州精骑,几乎会必然出现的内部争斗。
当年光武皇帝娶了郭圣通为妻,又立为皇后,所生子刘彊立为太子,一切都尘埃落定,最后都能全盘推翻。如今袁绍已经娶妻生子,长子袁谭也成年,再掌握了幽州精骑,哪里还有冀州人的位置?
除非劝袁绍废长立幼,换一个娶冀州人为妻的儿子继位。
比如袁绍最疼爱的袁尚。
可是废长立幼不符合儒家伦理,汝颍系也不会轻易放弃,冀州人很可能白忙一场,再次被中原人抛弃。真到了那时候,审配等人岂能罢休?
审配要取兖州,很难说没有争功的意思。
天下未定,内乱已经初见端倪,实在不像是吉兆。
沮授觉得眼前一片漆黑,看不到一点希望。
——
数日后,袁绍再次召开会议。
他收到了更多的消息,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天子北上,并不是要去太原,而是去美稷平叛。
天子的底气是三千精骑,其中包括三百甲骑。
这个消息太过离奇,很多人最开始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但袁绍说,这个消息来源可靠,绝对准确。
有了袁绍的这个保证,众人争论的焦点就变成了天子这么做是否明智,而袁绍又该如何利用这个机会,却没有人再怀疑消息是否准确。
袁绍虽然不在朝廷,但朝廷中一直有他的耳目,这一点毋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