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毕竟公孙瓒还没死,幽州尚未平定,中原也没有值得袁绍亲自出马的对手。
在历史上,曹操也是得到了朝廷的加持之后,实力大增,才导致袁绍不爽。如今朝廷滞留河东,就凭曹操杀边让、屠徐州,以有刚刚屠雍丘的恶名,他能活着都是运气,根本没有和袁绍叫板的底气。
荀攸突然想起一件事。“臧洪,东武阳。”
刘协一头雾水。
他知道有臧洪这么一个人,却不记得有这么一件事。
“吕布袭击兖州时,袁绍曾派人支持曹操,河北的事就由臧洪负责。臧洪是张超故吏,为人忠义,张超被杀,他必然有所反应。”
经荀攸一提醒,刘协有了点印象。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臧洪够忠义,而且很猛,面对袁军的猛攻,他坚持了很久。
“张邈、张超已经死了,如果袁绍再杀了臧洪这样的义士,关东人会怎么看他?”刘协问道。
荀攸淡淡地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第306章 知错能改
刘协微怔,身体向后靠,曲起尾指,轻挠鬓角。
俗话说得好,字数越少,意义越大。
荀攸这句话看似轻描淡写,却不能掉以轻心。
对真正的士大夫来说,义利之辨从来都是原则问题。荀彧能因此绝食,以示不与曹操合作。荀攸虽然没有那么决绝,却也不会觉得无足轻重。
他真的只是说袁绍么?
又或者是暗指他的用人原则?
张杨任度辽将军,裴茂转西河太守,都是他乾纲独断,并没有征询其他人的意见,包括荀攸在内。
在甩开了老臣们的羁绊后,荀攸是他身边唯一一个不惑之年的关东近臣。
事实上,他能感觉到荀攸对裴茂的一丝不屑。
刘协想了一会儿,幽幽地说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原本都无可厚非。袁绍本可以成为君子,却偏偏唯利是图,多行不义,着实令人失望。教化要重视,教化之道更要反思,每多一个袁绍这样的人,都是对圣人之教的莫大伤害。”
荀攸眼神微闪,欲言又止。
天子这句话有明显的曲解,但他不觉得天子是因为不懂而曲解,又或者是无心之失。相反,这应该是有意为之。
他略微一想,就明白了天子的言外之意。
义利之辨,可以要求袁绍,却不能苛责吕布。
袁绍四世三公,他有足够的条件成为君子,但他偏偏成了小人。
吕布本来就是小人,不能要求太高。此时此刻,他愿意赶来效力,便值得嘉奖。
相比之下,袁绍来都不肯来。
不能不说,虽然有诡辩的成份,却也是一个务实的做法。
荀攸思考片刻,又道:“陛下能忘过记功,自然是好的。但吕布发掘帝陵,盗宝曝尸,皆是不可轻恕之罪,陛下还须谨慎。”
“朕也正为此烦恼。”刘协顺势说道:“公达可以解忧之道?”
当初他就有这样的担心,所以没有直接给吕布下诏,而是由张杨出面。
“下诏切责,令其戴罪立功。”
刘协正中下怀,随即又说道:“就由公达去宣诏吧,其他人怕是难孚使命。”
荀攸嘴角微动,随即又低头拱手。
“唯。”
——
吕布勒住坐骑,看着女儿吕小环策马奔来,纵身跃起,如飞鸟入怀,连忙张开双臂,接住吕小环。
“小心些,摔坏了怎么办?”
“有阿翁在,我不怕。”吕小环吊着吕布的脖子,咯咯笑道。“阿翁,这儿才是家,我喜欢这儿,不喜欢中原。”
吕布笑了,将吕小环放回马背。“再喜欢,也不能没规矩。你不再是那个小娃娃了,你已经是快要嫁人的女子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缠着阿翁,会被人笑话,嫁不出去。”
吕小环歪着头,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不嫁,陪着阿翁一辈子。”
“胡言乱语!”吕布佯怒道:“天下哪有不嫁的女子?”
“可是天下到哪儿去找一个像阿翁一样英雄的男子?如果找不到,我宁可不嫁。”说完,不等吕布回来,又扬起马鞭,重重地抽了一下战马,飞驰而去。
“唉——”吕布轻叹了一声,对一旁的魏续说道:“都怪你们,把她给宠坏了,不成体统。”
魏续不以为然。
“君侯,哪来那么多体统。中原你也去过了,那些世家的嘴脸,你还没看透么?袁绍、袁术枉为四世三公子弟,兄弟相争,宛如仇敌。袁绍以盟主自居,却将主盟的臧洪围在东武阳。什么仁义道德,都是女人的小衣,不掀起来看,谁知道有没有。”
吕布欲言又止,最后化作一声长叹。
不得不说,魏续的话虽糙,道理却不糙。
几年之间,他去了洛阳,去了长安,又去了关东,转辗多地,经历的事比他之前三十多年的人生经历的还要多。
什么朝廷体面,什么仁义道德,都是笑话,让人无法呼吸。
回到并州,回到这牛羊满谷的北疆,他才觉得轻松些。
他很想和女儿一样纵马奔驰,尽情发泄心中的快意,但他却做不到。
去了一趟中原,他已经不再是曾经的他。
杀丁原,杀董卓,掘帝陵,每一件事都像大山,压在他身上,让他步履难艰。
天子能信任我吗,还是暂时利用一下,将来依然不免兔死狗烹?
“君侯,陈宫来了。”魏续忽然说道:“他身边那人是谁?没见过啊,看样子像是天子身边的人。”
吕布转头一看,见陈宫陪着一人,有说有笑的走了过来。
“是荀攸。”吕布认了出来。“当年和何顒一起谋刺董卓的。”
“是他?”魏续很惊讶。“真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他就是个书生。”
“他是书生不假,却是个敢杀人的书生,剑术很好的。”吕布说着,翻身下马,不忘整理一下衣服。
他与荀攸有一面之缘,很欣赏荀攸,视为剑客中人。
陈宫与荀攸来到吕布面前,含笑说道:“君侯,这位是颍川荀攸荀公达,奉天子之命,前来宣诏。”
吕布笑道:“荀君,别来无恙?”
荀攸平静地点点头。“长安一别经年,如今却在美稷相见,也是天意。”
陈宫诧异地看着荀攸。他刚才和荀攸说了半天吕布,荀攸也没提一句他和吕布认识。
吕布尴尬地笑了两声。
荀攸说道:“温侯既来,想必也清楚形势。有些话,我就直说了。”
吕布不安地看了一眼陈宫,陈宫不动声色的点点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温侯随丁原入洛阳,前后六年有余,既有为虎作伥之罪,也有护卫朝廷之功。天子可以忘过记功,给温侯为朝廷效力的机会,但温侯必须先明白自己的功罪,弃狂肆之心,持忠义之念,建生时功业,留身后之名,不使子孙蒙羞。”
吕布面红耳赤,有些恼羞成怒,眼神也变得凶狠起来。
魏续更是勃然大怒,拔刀大喝。“这是什么狗屁话,老子不远千里的赶来,是听你饶舌的么?”
荀攸面不改色,连看都没看魏续一眼,只是静静地看着吕布。
陈宫咳嗽一声:“君侯,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生而为人,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最近长吁短叹,常常夜不能寐,想必悔不当初。何不改之,以补前愆?天子能赦西凉诸将,又岂会执着于君侯的过往?”
吕布盯着陈宫看了片刻,怒气渐渐平息,躬身施礼。
“受教了,布愿改过自新,望天子垂恩。”
荀攸微微颌首。“既然如此,那温侯就好好准备一下,明日见驾。”
第307章 何去何从
说服了吕布,陈宫陪着荀攸往回走。
外面的风太大,他很不适应,还是喜欢躲在帐篷里读书。
“公达,你之前就与温侯相识?”
荀攸不紧不慢地说道:“其实也算不上相识。我与何伯求谋刺董卓,被人识破,就是温侯带人来抓捕的。”
陈宫恍然,随即回归正题。“天子鉴别功过,是不是操之过急?”
“公台,你觉得汉室还有复兴的机会吗?”
陈宫愣了片刻,郑重其事的点点头。“虽然很难,但并非全无机会。”
“没错,众志成城,才有一线生机。当此之时,若不能坦诚相待,如何能同心同德?功过皆摆在明处,总比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为好。”
陈宫领着荀攸入了帐,据案而坐,倒了一杯热水,递给荀攸。
“若曹操来投,天子也会如此对待么?”
荀攸垂下眼皮,盯着手中的水杯出了一会儿神,重新抬起头。“公台是为边文礼(边让)鸣不平,还是为兖州、徐州的百姓鸣不平?”
陈宫一时语塞,面色泛红。“有区别么?”
“有区别。”荀攸淡淡地说道:“公台若是为边文礼鸣不平,觉得曹操罪不可赦,那你不如趁早回去,哪怕是去太原、河东,也比留在这里好。天子要救的是大汉,是天下百姓,无暇为边文让鸣不平。”
“那徐兖百姓呢?”
“黄巾之乱至今,徐兖死伤何止百万?曹操屠城,人性泯灭,罪大恶极,可是比起天下大乱,生灵涂炭,还不是最紧要的。如果不能尽快平定天下,受灾受难的恐怕就止是徐兖百姓了。”
陈宫气息粗重,怒视着荀攸,不敢相信荀攸会说出这样的话。
荀攸一声长叹。“公台,谋国当从大局着手,不可因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曹操虽小人,残暴不仁,然联军讨董,百万大军盟于酸枣,他却能进兵死战。这样的人尚不能用,天下还有可用之人吗?”
陈宫冷笑道:“公达这么说,我倒是理解天子忘过记功的用意了。恕我不能苟同,也不愿与曹操之流同朝。温侯已到,我心愿已了,还是回兖州,披发入山,耕读隐居,以待盛世。”
荀攸嘴角微颤。“既是披发入山,何必兖州,这里的山不比兖州多么?你不妨先在这里住几天,等天子大破匈奴、鲜卑凯旋,你再决定去留,如何?”
陈宫扬扬眉。“天子何时能凯旋?”
“不知道。”
“不知道?”
“匈奴、鲜卑合兵二十万,征西将军马腾仅万骑,度辽将军张杨更少,只有千余骑,陛下有两千余骑,加上温侯带来的骑兵,总数不到一万五千骑。以一敌十,谁敢说必胜?别说不知道何时凯旋,能不能凯旋都不好说。”
陈宫大惊失色,不禁心生后悔。
千里迢迢的赶来,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荀攸站了起来,掸掸衣摆。“此战正如当前的大汉,每一战都有可能是生死之战。是胜是负,是生是死,天子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我们能做的只是全力以赴,死不旋踵。当此之时,别说是曹操,就算是董卓复生,天子也愿意捐弃仇怨,并力赴敌。”
“公台,你三思而行。”荀攸看了陈宫一眼,拱手告辞。
陈宫起身,将荀攸送到帐外,看着荀攸翻身上马,奔驰而去,心中五味杂陈。
他从荀攸身上看到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迈,但是一想到与曹操同殿称臣,又觉得无比讽刺。
他不远千里来到朝廷,难道就是为了有一日与曹操同殿称臣?
——
听了荀攸的汇报,刘协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吕布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陈宫的反应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让他意外的是荀攸的处理方法。
这么简单粗暴,不像是荀攸的作风。
但仔细想想,这又是最有效的手段。
对陈宫来说,与其将来再纠结去从,不如现在就认清现实,做出选择。
说得残忍些,他如果不肯面对现实,这天下真没他的立足之处。
在陈宫与曹操之间,他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曹操。
他才不愿意像吕布一样,接受一个表里不一,随时可能背刺的谋士。
“如何安排吕布为好?”刘协直接问起了眼前最关键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