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呯,呯,呯。”刘协的心跳强劲有力。
荀文倩扬扬眉梢,脸上浮起一抹红霞。
刘协伸手捏了捏荀文倩的鼻尖,四目相对,会心一笑。
眼看着华佗的讲学快要结束,荀文倩扯了扯刘协的衣袖,带着刘协出了帐,离大帐远一些。
“陛下,你也觉得《灵枢》《素问》不可信吗?”
“我对医学了解太少,不敢妄言。”刘协知道荀文倩想说什么,直截了当的说道:“但《灵枢》《素问》就算倒背如流,也无法让人成为一个合格的医师,这是公论。相比之下,华太医的做法显然更踏实一些,你说呢?”
“陛下所言固有道理。可是珠玉在前,不去借鉴,却一味纠结于琐碎经验,又焉能成就大道?”
刘协沉默了片刻。“你家在颍川,一定见过嵩山吧?”
“自然见过。”
“那你登过嵩山的最高点吗?”
荀文倩摇摇头。
刘协轻轻地跺了跺脚。“如果我告诉你,你现在站的地方可能和嵩山的最高点一样高,甚至更高,你相信吗?”
荀文倩惊愕不已,低头看看脚下。“这儿……比嵩山高?”
刘协点点头。“不仅是嵩山,可能五岳都已经在我们脚下。你之所以没有注意到,是因为我们的登山之路有几千里。你登不了五岳的最高点,但是你走了几千里之后,却可以站得比五岳更高。”
荀文倩还是不太敢相信。
刘协说道:“如果我们将五经当作五岳呢?”
“五经虽古,其实不过是三代之末的典籍。”华佗从后面走来,换了一衣干净的长衫,看起来像个儒生,不见半点血腥。“传说中的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又有几个见过呢?不过,就臣看来,就算真有,也未必就比五经更高明。又或者,这些所谓上古典籍的精华,已经尽在五经之中,只是今人分辨不出来而已。”
华佗说着,走到刘协、荀文倩面前,躬身施礼。“见过陛下、贵人。”
刘协含笑施礼,荀文倩还了礼,又道:“依太医所言,莫非今后可能出现比五经更为高明的学术?”
华佗笑笑。“臣是医师,敢以医事为喻。”
“请讲。”
“贵人希望将来能生一个比贵人更聪明、更漂亮的皇女吗?”
“这……”
“臣冒昧,再问一句。贵人希望将来能生出一个比陛下更英明、更强壮的皇子吗?”
荀文倩不敢答话,偷偷地看了刘协一眼。
刘协笑道:“太医若有妙方,不妨献出,当以千金相谢。”
华佗哈哈一笑。“臣若有妙方,早就献上了。不过,陛下修炼五禽戏有成,若贵人也能修习,将来未必没有机会。其实,陛下与先帝相比,便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足以证明后人未必不如前人。”
荀文倩抿紧了嘴唇,不敢作答,也无法作答。
“听蔡令史说,太医绘制了一部人体解剖图集?”刘协转换了话题。“朕与贵人闻讯,赶来开开眼界,不知太医能否开示?”
“陛下有兴趣看那些讲义,臣荣幸之至,自当奉上。”华佗笑着,伸手相邀。“陛下请。”
刘协牵着荀文倩的手,跟着华佗来到大帐。
华佗有一个单独的大帐,帐篷里有三张案,上面推满了书简,却整整齐齐,看不出半点杂乱。华佗将刘协让到主席,又将荀文倩让到上首坐了,自己坐了下首,随即搓搓手道:“陛下、贵人大驾光临,臣也没有准备,就献上一些药茶吧。男子能强精固本,女子能养生驻容。”
刘协忍不住想笑。
看来华佗最近过得很开心,沉浸在医术中不可自拔,连君臣之礼都不太熟悉了。
“太医,真能驻容吗?”荀文倩忍不住问道。
“能的。”华佗叫来侍者,命他上茶。“不过养生驻容可没有什么仙丹神药,如果有,那都是骗人的。就像有人说他有一书,只要学会,就可以安邦治国平天下一样。”
“华太医!”荀文倩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以示抗议。
华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请罪。“陛下,贵人,臣说的不是五经,是《太平经》。”
荀文倩瞥了刘协一眼,欲言又止。
刘协最近一直在读《太平经》。
刘协却面不改色,笑道:“你也熟悉《太平经》?”
“略微翻过一些。”华佗说道:“臣和张角有过数面之缘,曾在一起讨论医术。只是后来他好巫术,走了邪道,这才成为陌路。相比之下,倒是巴蜀的天师派更务实一些,虽然也重符咒,终究以吐纳导引为主,尤其是对驻容一道,颇有心得。”
第436章 喜忧参半
华佗一边煮茶,一边说起了自己的学医之路。
他本来是个儒生,读的是儒家经典,得到沛相下邳陈珪的赏识,举为孝廉。太尉黄琬听说之后,也曾辟他为吏。
但都被他拒绝了。
那时候年轻气盛,不以富贵为求,一心想做博古通今的大学者,游学青徐,曾追随著名的方士襄楷数月,也见过著名的道士于吉。
这两个人都与《太平经》有关,华佗也因此有机会看到《太平经》,并因此认识了张角。
张角本来是修道的,据说师从巴蜀的张陵,是真是假,也没人说得清。
华佗对《太平经》不感兴趣,觉得里面的巫术太多,而学术太少。后来他为人治病,医术的成就慢慢超过了学术,固然博得了不小的名声,却也因此被人当作医匠贱业,很是苦恼。
让他放弃医术,他舍不得。一方面,医术能救人,另一方面,他没有家族供养,医术是他维持生活的本事。如果放弃医术,他暂时又找不到其他的谋生手段。
正好赵岐生病,请他延治。他从赵岐处听说天子下诏,为医术正名,改称医匠为医师、医士,觉得这是个两全齐美的选择,既能做官又能研究自己喜欢的医术,就第一时间赶来了。
解决了名声上的顾虑,他全身心的投入医学研究,不仅见识了西北地区的医学,还了解到了不少从西域传来的医学,越发感觉到医学的复杂,可能这一辈子研究不完。
华佗取出一卷纸,全是精心绘制的人体结构图。
华佗从中取出一页,推到刘协面前。刘协接到手,却发现这不是普通的纸,而是一张皮。
“这是安东尼送臣的手稿,据说是西方大国的名医所制。但是这张图与臣所见不符,也不知道是他绘制错了,还是西人就是这么长的。等将来有机会,臣解剖两个西人才能知道。”
“你真的解剖了活人?”刘协一边翻看,一边问道。
“是的。”华佗很淡定。“两个受了重伤的鲜卑俘虏,救不活,也不想救,就解剖了。”
刘协的手停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从容。
荀文倩却是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随即说道:“那鲜卑人和我们汉人的五脏六腑一样吗?”
“从我解剖过的来看,应该是一样的。其实不仅是人,就连猪羊也大体相似,牛有些区别。所以臣觉得,西人或许和牛一样,与我汉人不太一样。”
刘协瞥了华佗一眼,本想纠正他的错误,后来一想,又放弃了。
这种谬误在医学发展上屡见不鲜。既然华佗有心要实证,迟早会明白的,倒不急于一时。
科学的发展不怕错,就怕不敢认错。只有要实事求是的态度,哪怕曾经错得很离谱,将来也会重回正轨。只有那种自以为是天选之子,永远不会错,错的都是别人,才会一错再错。
“太医的这部图集,可以刻印传世。”刘协合上图集,又轻轻点了点头。“或许可以像蔡伯喈等人拟定的六经一样,立碑于太学,供天下学医者学习。就算不是学医的,也能因此了解一些常识。”
华佗愣了一下,随即有些激动。“陛下所言当真?”
“君无戏言。”刘协语气淡淡,但神情严肃。
华佗一拍案几,随即大笑。“那臣还要再精心修改一番,再多加一些注释。这些本是为教学所用,只为实用,没有考虑其他人。有些地方,他们未必看得懂。”
刘协说道:“立碑的事不急,可以等你修改好了。眼下要做的,倒是要想办法让各郡县的医者人手一部,对他们提高医术大有帮助。”
荀文倩说道:“陛下,办法倒是好办法,只是抄写起来太费事了,怕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问题。”
“抄写起来麻烦,拓印呢?”
“拓印虽快,可是刻碑却慢啊。”
“可以不用刻碑,而是刻在木板、石板上嘛。”刘协比划着,将雕版印刷的工艺大致说了一遍。
荀文倩见过洛阳太学的石碑,稍一思索,便明白了刘协的意思,顿时恍然。“陛下,这的确是个好办法呢,比起刻碑,这个容易多了,而且比起文字,更适合图画。”
刘协笑笑。“既然你觉得可行,这件事就交给你处理吧。”说着,将手中的解剖图集递给荀文倩。
荀文倩看了一眼,立刻转了过头。
看到这些人体结构,她就联想到华佗刚才解剖羊的血腥画面,胸中一阵翻腾。她匆匆起身走了出去,刚出大帐,便吐了一地。
刘协扬扬眉,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华佗转头看着荀文倩的背影,面带喜色。“陛下,贵人这是有喜啊。”
刘协一愣。“当真?”
“十有八九。”华佗收回目光。“不过陛下不必高兴太早,应该是个女儿。”
“这都能看出来?”
“十有八九。”华佗抚着胡须,一副专业人士的自信。
——
得知自己怀孕了,却是个女孩,荀文倩既高兴,又失落。
刘协劝她,虽说女儿不可能继承皇位,将来却可以封个长公主,一样富贵无忧。
再说了,我们都年轻,你才十九岁,以后还有很多机会,迟早能生儿子。
荀文倩倚在床上,想了半天,突然说了一句。“陛下,为什么女儿不能继承家业呢?我看很多女子都比男子强啊。比如马侍郎,比如韩侍郎,都比她们的兄长强多了。还有袁主簿,聪明能干,简直不像是袁公路的女儿。”
刘协忍不住笑了。“你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朕很欣慰。”
荀文倩眨眨眼睛,巧笑道:“那陛下觉得这个问题有道理吗?”
刘协思索片刻。“你熟读古籍,却未必知道在上古之前,很可能就是女子当家作主的。”
“有这样的事?”
“你看姓这个字,从女从生,而且很多上古之姓中都有女部。”
“是唉。”荀文倩恍然大悟。“那后来为何又成了传子,而不是传女?”
“你先想,想定了,我们再讨论。”刘协将被角掖好。“就像华太医说的,不要迷信前人,前人可能对,也可能错。但走到今天这一步,总是有些原因的。知道了原因,才有分析讨论的可能,要不然就成了空谈,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对吧?”
“嗯嗯。”荀文倩连连点头。“我有了身孕,正好闲着,可以研究研究。”
刘协想了想。“要不,调袁权来陪你吧。这女子怀孕的事,我也不懂。”
荀文倩摇摇头。“女营的事务太多,袁权脱不开身。还是请魏夫人来陪我吧,反正她也闲着没事。”
刘协稍作思索,便一口答应。
第437章 降龙伏虎
招魏夫人陪伴荀文倩的诏书刚刚下达不久,吕布夫妻就来了。
魏夫人带着随身行李,还有一个随身中年妇人,气宇轩昂的见了驾,随即就搬去了刚刚准备好的帐篷,扔下吕布一人独立风中。
刘协招呼吕布就座,开了个玩笑。“怎么,不放心朕,还特地送来?”
还没坐稳的吕布一听,连忙起身。“陛下误会了,臣可没这意思。再说了,陛下身边有的是年轻貌美的胡汉女子,哪会看得上内人这黄脸妇人……”
见吕布越口无遮拦,刘协咳嗽了一声。吕布自知失言,讪讪地闭上了嘴巴。
“最近在做什么?”
“习武,读书。”吕布嚅了嚅嘴。“还有……吵架。”
“吵架?”
“嗯。”吕布低着头,下巴顶着胸口,无地自容。“臣只有爵位,却无官职,又不能生子,内人心中着急,时时喝斥。一时气不过,难免拌几句嘴,也算是消遣。”
刘协瞅着垂头丧气的吕布,一时不知如何说好。
果然老虎困久了,也会抑郁。
“读了些什么书?”
“《春秋》,《论语》,最近还读了些《孟子》。”吕布挠了挠头。“记诵而已,半懂不懂。”
“读过《太史公书》、《汉书》吗?”
吕布来了精神。“读过几篇,这些比经书有意思。”
“你号称飞将,可曾读过飞将军李广的传记?”
“自然读过,而且读了不止一遍。”吕布抬起头,眼中露出些许光芒,抚腿而叹。“李广太可惜了,束发从军,大小七十余战,却未能立功封侯。比起他,臣算是幸运之极了。”
刘协不禁暗自腹诽。你是幸运了,丁原、董卓就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