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这个都护府设在何处,是否节制幽州?”
“具体的职责和范围,现在还没确定,只是一个方案。”刘协嘴角挑起一抹浅笑。“先提出来,由三公议一议,免得有人心急。”
贾诩哑然失笑。
天子这朝争的手段越发高明,攻守转换娴熟自如。提一个粗略的方案,由三公商议,会让老臣们很难受。都护的权力大了,有尾大不掉的危险。都护的权力小了,则关东人难得的机会就会错过。在公义与私利之间如何平衡,会暴露出不少人平时掩饰得极好的内心。
当然,这也可以说是一个考验,毕竟这个都护府最后设不设,又怎么设,决定权最终还是在天子手中。如果老臣们做得太过份了,天子直接否决,他们还是白辛苦。
况且代行太尉事的杨彪在此,司空张喜去了益州,司徒赵温去了关中,分隔数地,也没办法面对面的沟通。等他们商量好,估计几个月都过去了。
贾诩几乎能想象到以关东人自居的张喜会是如何无奈。
“臣以为甚好。”贾诩说道:“不过立功将士的封赏还是要快一些好,免得寒了将士之心。”
刘协微微一笑。
他不是不想立刻封赏随荀攸出战的诸将,而是不想引起吕布的不满,想等吕布出征之后再做决定。荀攸让臧洪首发的私心太明显,吕布又是个直肠子,未必愿意忍这口气。万一他想为张辽、高顺鸣不平,这事就不太好弄了。
但朝廷已经将张辽、高顺从吕布麾下剥离出来,不希望他们再扯上什么关系。
“荀攸比照韩遂,臧洪比照成公英,张辽、高顺嘛,只能再等一等了。”
贾诩眉梢微颤。“陛下,张辽、高顺的功劳不弱于成公英,是不是有些薄了?”
“的确有些薄,但朝廷封赏是依据军功簿来的,不能想当然。若有偏颇,也只能以后调整。”刘协淡淡地说道:“时间终将证明一切,不要急。”
贾诩没有再说什么。
天子的意思很明显,这次赏功就算有不公平的地方,也是荀攸的私心所致。这种事可一可不再,毕竟一次算偶然,再来一次就是刻意了。如果张辽、高顺觉得荀攸为人不公正,下次还能不能全力以赴的作战,那就不好说了。
荀攸必须在派系和自己的功业之间做一个平衡,否则必然会遭到反噬。
比如说,当吕布载誉归来,并州人有了更大的话语权,张辽、高顺会不会主动要求重归吕布麾下?就算明面上不如此,私下里串联,互相声援,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贾诩随即又想到了天子刚刚提过的选拔制度。
如果他当时婉拒了天子的提议,天子会不会转而交给荀彧、荀攸去推行?
并州,凉州,关东,既有共同利益,又有不可避免的冲突。处理得好,他们会争相为朝廷效力。处理得不好,他们会互相拆台,看对方笑话。
天子在下一盘大棋,但他能不能有成为一个高明的棋手,尚未可知。
第470章 玉不琢,不成器
杨彪虽然代行太尉事,却没有参与吕布出征的送行仪式。
一百多骑的规模,哪怕是由吕布率领,也只是个斥候队而已,哪里需要他出面。
等他知道天子亲自出面,并且为吕布授了狼旗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件事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这一百余骑承担着天子的殷切希望,只不过他没感觉到而已。
杨彪有些沮丧,觉得自己或许应该请求致仕了。
就在杨彪自怨自艾的时候,天子请他议事,主题就是重设都护府的事。只不过这次要设立的不是西域都护,而是北疆都护,首任都护的拟定人选就是弹汗山大捷的指挥者——荀攸。
杨彪很惊讶,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
“陛下,关东未平,州郡未定,征伐四夷是不是操之过急?”
“设立都护府,与征伐四夷有何相干?”刘协哑然失笑。“杨公,我只是担心草原不安,鲜卑人死灰复燃而已。之前虽然设立护鲜卑校尉、护乌桓校尉,却都在塞内,对塞外的鲜卑人控制有限。如今公达一战而威震草原,正是在塞外设立都护府的好机会。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嘛。”
“仅凭并凉二州,如何供养得起这么多人马?”
“鲜卑人怎么活,他们就怎么活。”刘协说道,声音不大,却很坚决。“朝廷会为他们提供武器和必要的粮食补给,让他们能战胜鲜卑人,让鲜卑人无法坐大。”
他顿了顿,又道:“但是毋庸置疑,战斗会很艰苦。所以,朝廷会尽力让他们的付出有所值。诸公在讨论的时候,务必要记住这一点。”
杨彪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超出了他的认识范畴。他从来没想过汉军可以像鲜卑人一样在草原上生活、战斗,但仔细一想,没想过不代表不可以。在北疆呆了一年多,他清楚人有多大的潜力,为了活下去,又能付出怎样的代价。鲜卑人可以做到的,汉人同样能做到。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就算荀攸不愿意受这样的苦,也会有别人愿意受这样的苦。
比如吕布,或者张辽、高顺。
要放弃这个机会吗?当然不能。
这是荀攸冒着被天子斥责的危险争取来的机会,绝不能轻易放弃。
杨彪迅速做出了决定,赞同刘协的意见,在北疆设立都护府,并由荀攸出任第一任都护。综合考虑当前朝廷的实力,以及草原上胡虏的户口,应该将兵力限制在三万以内,并将都护府的控制范围设定在塞外。
沿边诸郡可以为都护府提供粮食、物资,但不能由都护府直接控制,以免出现都护府实力过大,尾大不掉,甚至成为朝廷的威胁。
刘协没有发表意见,只是让杨彪畅所欲言,并将他的意见记录下来。
这些老臣或许会有私心,但他们受董卓、李傕之苦太深,绝不会鼓励边将坐大,哪怕这个边将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这一点,刘协还是有信心的。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放心将设立都护府的想法交由公卿讨论。
刘协与杨彪反复商讨后,拟定了诏书,命人送往关中、益州以及河东。
随后,刘协又与杨彪商量。他暂时还不打算回美稷去,美稷的事务暂时还是由杨彪代理,所以杨彪不能久留。
考虑到荀攸、吕布的先后出击,会有更多胡虏款塞请降,杨彪肩上的担子会更重,刘协授权杨彪以太尉的身份辟吏。
九卿不开府,不能辟吏,太尉可以。
杨彪感激不尽。天子虽然依然不肯将太尉实授给他,却还是体恤老臣的,对他的信任也无可挑剔。
出了御帐,杨彪想着刚才天子所说的话,径直回自己的帐篷,险些撞上迎面走来的袁权。
“姑父有心思?”袁权笑道。
杨彪回过神来,自失地一笑。“你找我有事?”
袁权点点头,将一只厚厚的包袱递了过来。“这是我和阿衡为姑父缝制的冬衣,你试试合不合身。如果不合身,我们再改改。”
杨彪诧异地看了一眼袁权。“你们……缝的?”
袁权笑了。“刚学的,手艺不好,姑父别嫌弃。”
“你这孩子。”杨彪心疼地瞪了袁权一眼,将袁权引到帐中。他太清楚袁权、袁衡了,那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世家女,根本不会学什么女工。如今到了边疆,迫于生计,只能从头学起。
“手给我看看。”杨彪说道。
袁权摇摇头,打开包袱,取出冬衣。“没关系的,是我自己手笨,怨不得人。”
杨彪哼了一声,夺过冬衣,拉过袁权的手。
袁权的手很粗糙,但是很有力。她轻轻挣脱杨彪的手,笑道:“姑父,真没什么。连荀贵人都自己动手缝衣,我有什么不可以?对了,姑父没看到狼旗,上面也有我绣的。”
杨彪看着袁权,心情很复杂,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孩子,你姑母若是知道你这样,会骂我的。”
袁权笑得更加灿烂。“姑父多虑了,若是姑母在此,或许会说这才是我们袁氏的家风。当年召公卧雪,不比现在难多了?正是后人奢侈,忘了祖辈的艰辛,这才有今日之难。姑父,子美(黄猗)随军出征,未能当面辞行,命我代向姑父请罪。”
杨彪一愣。“子美随什么军?他不是在学员军中,随贾文和学习兵法么?”
袁权掩饰不住眉宇间的喜色。“天子说他学习刻苦,进步突出,授了长史,随温侯出征了。”
杨彪彻底懵了。
一时偷懒,他错过了多少事?
黄猗是江夏黄氏子弟,又是袁术的女婿,天子委任他为吕布的长史,足以证明吕布此行绝不是打探消息这么简单。这么重要的事,他这个代理太尉,实授大鸿胪,全面负责北疆胡虏事务的官员居然没有参加,甚至没有关心。
我是不是太糊涂了?
过了好一阵,杨彪才平静下来。“子美最近吃了不少苦吧?”
“苦的确是吃了一些苦,但都是值得的。要不然,这样的机会怎么会落到他的手中。”袁权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玉不琢,不成器,希望他这次能抓住机会,不负江夏黄氏之名。”
杨彪想了想,眼神却渐渐亮了起来。“他能走到这一步,已经无愧于江夏黄氏。也许天子是对的,世家子弟只读书是不够的,还应该到战场上去历练一番,才能成为真正的人才。公达、子美便是明证,当为士人楷模。”
袁权心中虽然欢喜,却也不敢将黄猗与荀攸并列。本想谦虚几句,却见杨彪不像是说笑,一时也有些激动起来。
第471章 证道
汝南袁氏、弘农杨氏同为四世三公,又有婚姻关系,经常被人并举。
但两者的家风传承却大不相同。
在权势上,袁氏更强。
在名望上,杨氏更为人敬重。即使是袁权这样的袁氏子弟,将袁绍、袁术和杨彪进行对比,也会毫不犹豫的更敬佩杨彪。
杨彪对黄猗的称赞,让袁权第一次感受到了夫贵妻荣。
“子美若有成绩,也是德祖以身作则,示范有成。”即使很高兴,袁权还是表现得非常沉稳,不敢有一点点得意忘形。
说到杨修,杨彪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抚着胡须,微微颌首。“说起来,德祖才是受天子影响最深的那个人。只可惜,他没有军功,不如公达与子美。”
“文治武功,各有所长。眼下大乱,当以武功为先。太平之后,却以文治为重。德祖如今刚刚弱冠,便为一郡太守,将来位登三公几乎是必然的事。”
杨彪想了想,笑道:“德祖有没有对你说过,天子曾有一问,视为德祖之龙门?”
袁权心生好奇。“这是什么样的问题?”
杨彪陷入回忆,将当初的形势说了一遍。“天子问德祖,秦失天下,山东六国后裔并起,为何最后却是高皇帝得了天下。又说,如果所答不出《过秦论》,则不必作答。”
袁权沉思着,眼神闪烁。“那德祖有答案了吗?”
“他应该是有了答案,但这个答案是不是正确的,还需要实践去验证。”
“需要验证?”袁权更奇了。这究竟是什么样的答案,居然还需要验证?在她的概念里,从来都是坐而论道,最多诉诸文章,哪有实践验证的,又如何验证?
莫不是如圣人所说,以实际的政绩来证道?
袁权忽然意识到,杨修赴任几个月,好像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凉州广阔,汉阳郡虽与武威郡接壤,但汉阳郡治冀县却离休屠泽两千余时,沟通极其不便。自从黄猗赶回行在后,和杨修的联络就少了。
——
汉阳,朱圉山。
杨修策马而行,越过浅浅的小河。
马蹄踢起雪白的浪花,惊得岸边饮水的羊群“咩咩”的叫着,如云般散开,又渐渐聚拢来。
一头体型极大的猛犬紧紧跟随,忽前忽后,仿佛忠诚的卫士。
冲上山坡,杨修勒住坐骑,拨转马头,回望河谷。
杨阜策马追了过来,在杨修面前勒住坐骑。“明府出行,本是好事,但放马奔驰,万一有什么意外,如何是好?阜冒昧,恳请明府持重。”
杨修用马鞭一指远处正在追赶的属吏们。“义山,趁着他们未到,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杨阜微怔。“明府有何指教?”
“你想迁到关中吗?”
杨阜心中一紧,随即说道:“听说关中户口渐多,因为土地分配的事,发生了不少纠纷。现在去,怕是不合适吧?”
“天子命司徒赵公赶到关中度田。以目前关中的户口而行,你若想去,自然会有土地给你。只不过……”杨修环顾四周。“想和凉州一样自由自在,是不太可能的。”
杨阜嘴角轻颤,随即又说道:“依明府之见,我当不当去?”
杨修淡淡地说道:“天子着意安定凉州,不管是大族还是单门,只要肯吃苦,总能有生存之道。到关中耕种,在凉州牧马,又有什么不同?土地或有厚薄,朝廷爱民之心却是无二,但能损有余,补不足,便能便百姓安居乐业。关中也好,凉州也罢,可共享太平。”
杨阜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他是凉州从事,凉州牧韦端的属吏。韦端赶到武威去见天子,一去不返。朝廷既没有罢免韦端,也没有委任新的凉州牧,凉州牧府群龙无首,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得不与汉阳太守杨修共事。
杨修避开其他人,问他要不要去关中,自然不是随口一说。
杨氏虽不是天水四姓那样的大姓,却也是举足轻重的大族,与其他各家都有联系。他又是凉州牧府中的重要掾吏,杨修对他说这样的话,就是对整个汉阳的大族说话。
主旨只有两句:朝廷很重视凉州,朝廷不希望凉州出现不受控制的大族。
你们要是配合,在凉州也行,去关中也行。如果不配合,那就只能将你们当作豪强,迁到关中去了。关中田地有限,肯定会分给你们土地,但不会多。
作为大族,其实是不希望迁徙的,除非到了关中就能拥有更多更好的土地。
土地带不走,就算有些浮财,坐吃山空,又能坚持多久?要想恢复元气,至少要等三代人。
杨阜很快就给出了答案。“我习惯了凉州的天地,祖宗坟茔也都在凉州,还是不去了。”
“你想好了?”
“想好了。”杨阜郑重地点了点头。“既然朝廷都不放弃凉州,我们凉州人又岂能放弃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