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河东已经有了纸坊,如果再有了印书术,书本的抄写将变得极其简单,对教化的推行有什么样的影响显而易见。用不了多久,人手一两部书都不是难事。
那么,开设纸坊、印书坊就是有利可图的大生意。若是办得好,还能获得朝廷的嘉奖。
名利双收啊。
“这么说来,天子在凉州推行教化是既定之策,绝非说说而已。”杨阜抚着颌下短须,眼中露出光芒。“数十年后,凉州或许能像关东一样人才济济……”
“不不不。”王唯连连摇手。“天子可不是希望凉州步关东后尘,而是取长补短。凉州应该文武兼备,文质彬彬,而不是饱食终日,清谈论道。”
王唯看了赵昂一眼。“杨府君、黄子美这样的士子,才是天子青睐的人才。义山,你庶几近之,只是还需努力,以期更进一步。”
赵昂面色微红,尴尬地避开了王唯的目光。
杨阜谦虚了几句,心中多少有些得意。
诚如王唯所说,他是这几个人中综合实力最强的,要不然也不会四姓子弟并坐,甚至略胜一筹,成为杨修看中的人才,许以厚望。
王唯本人是杨修的心腹,女儿王异又在天子身边为官,这些消息应该是有依据的。
这么说来,天子对凉州的期望的确很高。
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抓住了,一举超越四姓都是可能的。
姜叙听了,心里却有些着急。他的武艺最好,但他的学问却远远不够。在凉州,学武很容易,高手很多。学文却不容易,读书识字的本就不多,有传承的名家更少。
四姓之中,阎氏的家学最为深厚,却也只出了阎忠一人。
四姓之外,则以杨氏最高。四姓子弟娶妻,首推阎氏,求之不得,则为杨氏。他的母亲杨氏便是杨阜姑母。在家里,凡有大事,能拿主意的人不是父亲,而是母亲杨氏。
现在看来,不读书是不行了。
姜叙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姜冏。听说姜冏得到镇西大将军韩遂推荐,入学员营,随贾诩学习兵法,前途一片光明。
或许,我也应该去见一见镇西大将军韩遂,求一个推荐名额?
只是平时和韩遂没什么来往,怕是连门都进不去啊。
姜叙转念一想,太守杨修是天子心腹,与其求韩遂,不如求杨修。只要这次训练成绩出色,想来求杨修推荐一下应该没什么问题。
一念及此,姜叙也没心情坐了,匆匆说了几句,起身告辞。
杨阜也有心事,和姜叙一起走了。赵昂本来也想走,却被赵氏留下了。
王唯与赵昂等人说话时,赵氏就在后面听着。她力劝赵昂用心习武,找机会报考,师从贾诩学习兵法。贾诩是阎忠看中的人才,如今又是天子身边的智囊,凉州人的代表。能跟着他学习,这是难得的机会,赵昂应该极力争取。
更重要的是,如果赵昂能够成为贾诩的弟子,就有机会经常与王异见面了,这门亲事还有可能。
赵昂有些畏难,却还是听赵氏的劝,决定回去好好习武。
千叮咛,万嘱咐的送走了赵昂,赵氏回来,又与王唯商量,希望王唯能出面,请杨修帮忙,推荐赵昂参加选拔。凉州户口虽不多,却也有十来万户,一期才招二百人,名额很难得。姜家已经有了姜冏,赵家也应该争取一个名额才行。
王唯很得意。没本事的人才要推荐,你看我女儿,也没人推荐,直接就成了女营主簿。
赵氏又开心又恼火,狠狠地啐了王唯一口。“老贼,看把你得意的。女儿再优秀,将来不也是要嫁人么。你看不上伟章,莫不是想将她送到宫里,将来好做皇亲国戚?”
王唯哈哈大笑。“皇亲国戚不敢想,但我女儿这么优秀,岂能随便嫁人?我跟你说,我可以帮伟章要个推荐名额,但是能不能考进去,就要看他本事了。天子将这些学员看成凉州的未来,想混进去可没那么容易。”
第475章 卧虎有忧
汉中,南郑。
司空张喜坐在一块巨石上,与一名相貌威猛的中年人对面。
“元修,听我一句劝,不要再犹豫了。”张喜又一次开口相劝。“事不过三,你再不出仕,也许这辈子就没机会了。”
中年人不是别人,正是天子两次征召都未能如愿的卧虎张则。
张喜这次奉诏巡视益州,到汉中后,第一站就是来见张则,希望张则能随他出使益州,积累些功劳,然后再由他推荐给天子。
两次拒绝天子征召之后,张喜怀疑天子还愿不愿意用张则。
天子虽年少,却是有些脾气的。
张则不为所动,瞅了张喜一眼。“张公,我不应天子征辟,不是自矜名声,或者养名邀誉,而是与天子想法不同,怕是难负重任。”
“什么叫难负重任?”张喜有点急了。“朝中大臣,能如你一般的有几个?宋果那样的人,天子都能重用,为何不能用你?”
张则连连摇头。“我与宋果不同。我入仕之后,多在州郡,深知治乱之难。如今天下大乱,天子矢志中兴,这固然是好的。但他不回洛阳,不治归本,却一直在并凉巡狩,用武之意甚明。恕我直言,这恐怕不是长久之计。”
张喜拍拍大腿,慨然长叹。
张则的话说到了他的心眼里。他也不赞成天子如今的决定,但天子根本不给他面谏的机会。就算他上书,天子也会留中不发,如石沉大海。现在更是让他巡视益州,形同流放。
“元修,正因为如此,更需要你我这样的老臣嘛。你……”
“有人来了。”张则忽然转头看向远处。
张喜顺着张则的视线看去,见一匹快马沿着沔水边的官道急驰而来。使者在山坡下停住,与他的随从说了几句话,便匆匆上山来了。
张喜见状,不敢怠慢,连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如果是普通公文,直接交给他的随从就行了。需要他亲自接的,很可能是诏书。
使者上了坡,来到张喜面前,取出一封诏书。
张喜接了诏,又问了几句,知道天子还在武威,这封诏书是用三百里加急从武威一路送过来的。因为不知道张喜的具体位置,所以先去了关中,见过司徒赵温,然后才从褒斜道赶到汉中。
张喜一听就明白了,这道诏书不是下给他一个人的,至少是三公。
他之前就接到过杨彪的书信,知道杨彪去了行在。
拆开诏书,张喜迅速看了一遍,先是喜上眉梢,随即又一声叹息,露出一丝无奈。
张则看在眼里,有些好奇,却不好多问。
张喜重新回到席上坐好,握着手里的诏书,看了又看,叹息不止。
天子有意有塞外设都护府,并以荀攸为第一任都护,这个结果超出他的想象,也意味着关东人在军中取得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当然是件好事。
但张喜为官多年,当然知道树大招风的道理。
荀攸奇袭弹汗山,以臧洪为首功,本身就容易引起别人的非议。如今天子重赏荀攸,许以重任,并凉诸将的不满必然加剧。将来再战,张辽、高顺还会不会全力以赴,实在很难说。
张辽、高顺不肯出力,荀攸这个都护还坐得安稳吗?
除此之外,在塞外设都护府,与在西域设都护府不同。西域离中原太远,就算有人举兵造反,对中原也不会有什么直接的影响。在塞外设都护府,一旦有人居心不良,率大军叩塞,中原必然震动。
如何消除这样的隐患,又将弹汗山大捷的功劳发挥到极致,是张喜必须考虑的问题。
这也是天子对他们这些老臣,尤其是他这样的关东老臣的一个考验。
是朝廷的安危重要,还是关东人的利益重要,他必须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
张喜有点羡慕张则了。张则拒绝征召,所以不用面对这样的考验。可是让他现在弃官致仕,他又做不到张则那么洒脱。
张则不是官员,又不是关东人,这样的事还不方便与他商量。张喜想了又想,只能将诏书先收起来。反正天子也没要求回复的日期,他可以慢慢想。
不过,经过打扰,他也没心情再劝张则出仕了。
“张鲁何许人也?”
“他自称是张陵之后,真假不好说。”张则说道:“他虽反复无信,对百姓倒是还好,未闻有残酷之举。此人割据汉中,不过是求一时安逸而已,不足惧。”
“我看汉中户口不少。”
张则摇摇头。“现在已经少了些,之前更多。去年李傕、郭汜被天子击杀,大司农张义到关中屯田,就有不少关中逃难来的百姓迁回去了。故土难离,汉中的土地也有限,养不活那么多人。”
张则迟疑了片刻,又道:“如今返回关中的不仅是关中人,还有一些其他地方逃难来的。听说关中正在度田,是真的吗?”
张喜目光微闪。“汉中的土地兼并重吗?”
张则看了张喜一眼,轻轻哼了一声,却没说话。
张喜明白了。汉中的土地兼并或许不如关东那么严重,却也不容易小觑。若非如此,不会有人愿意离开汉中,返回关中。
“关中户口十不存一,度田正当其时。”张喜不紧不慢地说道:“虽说有不少人从凉州迁入,相比于关中闲置的土地,终究还是远远不够的。度田是希望能尽地力,尽快恢复生机。”
“那关东呢,将来也要度田吗?”
张喜苦笑。他觉得天子有这个意思,但天子没说,他就不能乱猜。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不能对张则说,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惧。
张则担心的不是天子将来在关东度田,而是担心天子在汉中度田。
张则做了这么多年官,就算他不贪婪,拥有的土地也肯定超过朝廷的规定,所以对关中的度田非常敏感,担心朝廷在汉中推行度田,让他遭受重大损失。
不仅张则如此,那些拥有大量土地的人都如此,包括他张喜自己。
所以,他一直觉得天子不急于回洛阳,也不急于征讨袁绍,就是希望袁绍尽取关东,然后等关中大族都依附袁绍,成了反贼,再一网打尽。
第476章 旗开得胜
“元修,你多虑了。”张喜勉强收起心中的不安,半是安慰张则,半是安慰自己。“司徒在关中度田,是为安置新迁入的凉州百姓,以及返乡的关中百姓,并没有剥夺一直没有变动的土地。天子虽然年轻,却颇有城府,他不会在这时候大动干戈,搞得人心惶惶的。”
“当真?”张则将信将疑。
“你若不信,去关中看一看就是了。”张喜笑笑。“天子身边有很多少壮之臣,为什么派司徒去主持度田?自然是看中了司徒老成。”
张则微微颌首,脸色松驰了些,沉吟不语。
“怎么样,随我走一趟?”张喜趁热打铁,再次发出邀请。
张则不置可否。“我听说天子在河东招安了白波军,又在上党招安了黑山军?”
“的确如此,如今河东、上党屯田的主力便是白波军、黑山军,既消除了隐患,又得到了户口,堪称一举两得。”张喜抚着胡须,有些得意,仿佛他才是真正的推动者。“河东、上党能这么快的恢复安定,与此策大有干系。”
“那朝廷有意招安张鲁吗?”
张喜略一思索,便猜到了张则的意思。
天师道与太平道是不是一系,他不清楚,但天师道的所作所为与太平道截然不同却是事实。即使是在天师道势力最强的巴蜀一带,天师道也没有大规模的武装暴动,反倒是有人借助黄巾的名义闹事。
如今张鲁占据汉中,虽然也用攻杀太守苏固及同党张修的举动,但对百姓来说,他们却相当平和。他们推行道义,号召百姓向道,反而对汉中的安定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如果朝廷有意招安张鲁,汉中就能顺理成章的成为朝廷统辖的地区,也就不用进行大规模的调整。如果能让张鲁继续担任汉中太守,那就更好了。
“我奉诏安抚益州,招安张鲁本就是题中之义。元修,愿意为我引荐吗?”
张则含笑点头。
两人相视而笑之际,张喜心里却有些焦灼。如果袁绍能够俯首称臣,入朝主政,那该多好。偏偏袁绍像头蛮牛,一意孤行,非要撞得头破血流才肯罢休。
——
张则历任二千石,在南郑是当之无愧的名士重臣,想见张鲁很容易。
张鲁控制着汉中,自然知道司空张喜的到来,包括张喜去见张则。他一直没有露面,就是想看看张喜想干什么。如今张则出面,表示朝廷有意招安,他总算放了心。
虽然他不觉得朝廷现在有进攻汉中的实力,但他还是希望能和朝廷和平相处,避免刀兵相见。
张鲁热情接待了张喜,话里话外的表示自己从来没有割据一方的意思,只是保境安民罢了。
张喜也不戳穿他,事实上,张鲁也的确没有明目张胆的不臣之举。李傕、郭汜乱政的时候,张鲁甚至还帮过朝廷。只不过当时刘焉还在世,张鲁算是刘焉的部下。
张喜笑道:“师君一手执剑,一手执经,理政安民,静身修道,好生令人羡慕。”
张鲁哈哈一笑,连忙摆手。“司空谬赞,愧不敢当。我虽奉父祖之道,但天资有限,道心不坚,还需要磨炼。至于理政,更非我所长,只不过汉中百姓质朴,又有卧虎张公这样的名臣协助,这才勉强保得一方平安。”
“师君,天子亦好道。”
张鲁一愣,抬起眼皮,打量了张喜一眼。“天子……好道?”
张喜郑重地点点头。他不称张鲁为太守,而是称府君,就是为了引出这个话题。
“早在华阴之战时,天子就曾让左将军杨奉赴河东延请道士,想与之论道。后来北上,经过白波谷,又曾仔细询问。奈何白波军中无人敢应战,至今引为遗憾。”
张鲁笑笑。白波军虽是黄巾别部,但他们早就与太平道没什么关系了,找不到能与天子论道的人也很正常。
“张公,天子从何人学道?”
“天子之道,并非由某人传授,而是由天而得。”张喜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们可知那一夜天呈异象,有赤气贯紫宫,由东南而西北?”
张鲁连连点头,就连张则都提起了精神。他们虽在汉中,却也听说了这件事,只是道听途说,不敢确信。如今听位列三公的张喜说起,自然不会再有怀疑。
“那一夜之后,从来未曾问道的天子突然对道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虽然向杨奉问道不成,却还是经常读道书。师君若有机会见驾,或许能与天子共商道义,同求大道。”
张鲁来了兴趣。“若有这样的机会,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张喜又道:“师君可能不清楚,蔡伯喈之女蔡琰如今在天子身边为令史。她少承家学,对《老子五千言》也是颇有研究的。”
“是么?”张鲁深感意外,一下子动了心。
蔡邕是大儒,旁通道门,这是他之前就知道的。如今蔡邕虽死,蔡琰却在天子身边,日日与天子论道,想必道学的造诣不会差。
他修道多年,进展却有限,别说祖父张陵的境界,就算是父亲张衡、母亲卢夫人的境界,也是他可望不可及的。如果能与同道交流,有所参悟,那当然是最好不过。
尤其是这位道友还是人间天子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