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得知轲比能想读书,刘协很是意外。仔细询问了荀恽之后,才知道其中原委。
他对荀恽的看法有所改观。
或许荀恽不够老成,但他的心态是积极的。
“一事不烦二主,就由你教他读书吧。”
“臣学业未成,岂敢误人?”荀恽连忙推辞。
“又不是做博士,有何不能?”刘协勉励道。“长倩,你随令尊数年,见识是有的,只是欠缺些经验。与轲比能交往,教轲比能读书,这是难得的证道机会。若是你做得好,将来不仅可以教化轲比能,还可以教化他的部落,那可是几万人,功德无量。”
荀恽既惶恐,又心动。
教化几万人,这可是他从来没想过的事。
但,这又的确是一件大功德,一般人未必有机会遇到。如果能成功,将来必能青史留名。
“那……臣就勉力一试?”
“当然要试。”刘协哈哈一笑。“朕看好你。不要怕犯错,只有不做事的人,才不会犯错。”
荀恽心花怒放,连忙拱手答应。
若非天子信任,绝不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
出了御帐,荀恽想了想,按捺不住心中喜悦,赶到荀文倩的帐中求见。
荀文倩独坐帐中,正在读书。皇后伏寿到了行在,魏夫人身为大长秋丞,自然要去皇后面前侍候。就连皇长子也被带到了皇后帐中抚养,只是哺乳的时候送过来,她反倒清闲下来。
见荀恽来见,荀文倩一点也不意外。上次接风宴之后,她就想找荀恽说话,提醒他几句,只是不想做得太急,让人有想法。
见面之外,见荀恽一脸喜色,荀文倩就忍不住刺了一句。
“阿兄,在天子身边做事,当沉稳些,不可过于浅薄,让人看轻了。”
荀恽大觉尴尬,却不好意思反驳。
“坐吧。”荀文倩命人设坐,问起荀恽来意。
荀恽原本很高兴,被荀文倩刺了一句后,倒不敢表现得太过份,故作淡然地说了。荀文倩听完,有些意外。上次见天子脸色不郁,她还以为天子对荀恽观感不佳,会将荀恽闲置一段时间呢。
如今看来,倒是她想得浅薄了。天子刻意压制她对皇后之位的野望,正是为了大用她的父兄。
“既是天子信任,你就好好做事,不要辜负了天子。你要以杨德祖、黄子美为榜样,多多磨炼自己。不要以为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便自以为是。”
“喏。”荀恽讪笑着,连连点头。
到行在数日,他已经听人说起过杨修、黄猗的事。一个是四世三公的弘农杨氏子弟,一个是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女婿,这两个人的出身都比他强,却能刻苦磨炼自己,的确值得人钦佩。
“与胡虏交往,不通武艺可不行。”荀文倩又道:“你与曹子修一道,拜王剑师为师,学习剑道吧。虽说筋骨已成,你成不了大剑师,强身健体还是足够的。”
第491章 蛮夷向学
荀恽来见妹妹,原本是为了报喜,结果被荀文倩批评了一顿。他有心反驳,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毕竟荀文倩也是为他好。
别的不说,荀文倩如果不出面,他想拜王越为师都没机会。
王越现在可不是当初那个普通的虎贲郎,而是天子的剑术师傅。
“两年不见,你的见识大涨,令人欣慰。”
荀文倩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强势了,没照顾到荀恽做兄长的面子。她白了荀恽一眼,又道:“蓬生麻中,不扶而直。就像来了凉州,心地自宽一般,跟着天子,你也会眼界大开。”
她随即又叹了一口气。“我原本以为略知天子气度,现在看来,却还是远远不够。果然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我本以为,你初来乍到,会被闲置一段时间,没想到……”
荀恽打量着荀文倩,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遗憾。他突然想到了王异和袁权。如果荀文倩不是姓荀,她也许成不了马云禄,却可以成为王异或者袁权。
为了父亲心中的王道,她不得不成为天子宫里的女人,即使生了皇长子,也无法成为皇后。就连他这么快就得到天子任用,也是她的隐忍换来的。
“文倩,委屈你了。”
荀文倩收回心神,垂下眼皮。“都是荀氏子孙,各尽其力罢了,有什么委屈可言。你多加努力,不要将大好才华空付便是。”
荀恽点头,起身告辞。
荀文倩坐着没动,出了一会儿神,忽然起身,让侍女从后帐翻出一盒野参,披上大氅,来到蔡琰的帐门口。
两个郎官站在门前,见荀文倩走来,上前行礼。
“令史在么?”
“在的。”郎官连忙入帐通报。
一转眼的功夫,蔡琰亲自迎了出来,眼神诧异。“贵人,你这是……”
“我来看看你。”荀文倩随蔡琰进了帐,看了一眼堆得到处都是的书,将野参递给蔡琰,笑道:“令史还收弟子吗?一时找不到干肉,用这盒野参做束脩行不行?”
蔡琰不解地看着荀文倩。“这如何使得?”
“怎么,担心我太笨,污了令史的英名?”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蔡琰连忙解释。“贵人若是想找什么书,吩咐一声便是了,又何必如此郑重,我承受不起啊。”
荀文倩挽着蔡琰的手,忍俊不禁,笑了声来。“开个玩笑而已,你不必在意。这参留在我那里也没用,听说你最近辛苦,可以泡茶喝,补补身子。”
“无功受禄,不敢当。”蔡琰连连推辞。
“敢当的,敢当的。”荀文倩眨眨眼睛。“我闲来无事,想学些东西,却又不知道学什么最好。令史见多识广,帮我拿个主意,指点一下门径。”
蔡琰仔细打量了荀文倩一番,觉得她不像是玩笑,倒也松了口气。说到学问的事,她没什么忌讳,但她不想介入后宫的事。
“贵人是向外拓,还是想内求?”
“何为外拓,何为内求?”
“外拓事功,为入世之学,比如治道、兵法,又或者经济。内求修身,为出世之学,比如老子中的道论,庄子的思辨之学。”
蔡琰引着荀文倩,在成堆的书籍中走了两圈,一一说明。
经过一段时间的收罗,她这帐里至少有上千卷书,既有宫里的藏书,也有最近收集来的西域之学。
“这么多?”荀文倩看花了眼。
“学问虽多,其道为一,不外乎内圣外王。只不过人有贵贱、贤愚不同,真正能走到那一步的几百年一遇,绝大多数人也就是修身齐家而已。”
荀文倩歪着头想了想。“内圣外王不是我敢想的,齐家似乎也不用我考虑。我就修身吧,有什么修身之术,最好能驻容的?”说着,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蔡琰也笑了,眉梢轻扬。“那就修吐纳之术吧,据说能养生驻容。贵人练过五禽戏,配合吐纳,内外兼修,想来驻容是没什么问题的。哦,对了,五斗米道的道人正在赶来行在的路上,等他们到了之外后,贵人可以问问他们的道法。张鲁之母卢夫人可是驻容有术的高人。”
荀文倩怦然心动。
她也听说过,张鲁的母亲卢夫人养生有道,虽年过半百,犹有少容。对她来说,过多的介入政治有害无益,不如修习道法,以示清心寡欲,还能养生驻容。
“他们大概什么时候能到?”
蔡琰掐着手指算了算。“根据行程,也就在这几天吧。”
——
轲比能捧着茶碗,若有所思。“侍中,圣人所传之道,是周公所制之礼,那周公之前有没有制度,又是什么样的?”
荀恽不紧不慢地说道:“周公之前为夏制、殷制,只是典籍遗失,现在已经无从得知。不过周礼也并非向壁虚造,而是从夏殷之制损益而来。所以圣人才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
“那夏制、殷制大概是什么样?”轲比能眼神闪烁。“是不是和我们草原上差不多?”
荀恽顿时变了脸色。“夏制、殷制虽不可知,亦是三代之内,为圣人之制,怎么可能和草原上一样?大帅,为学当敬,不可妄议。要不然的话,我可不敢再教你了。”说着,长身欲起。
轲比能连忙伸手按住荀恽,赔笑道:“侍中息怒,我蛮夷也,不懂就问,并无其他的意思。”
荀恽有点不高兴。“大帅既知是蛮夷,便当虚心向学。有疑问固然是好事,却也不能不心存敬畏。圣人尚有三畏,大帅又岂能肆行无忌?”
“圣人有哪三畏?”
“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荀恽晃了晃手里的书。“这就是圣人之言。”
轲比能眨眨眼睛。“可是我听说,你们汉人的经籍分今文、古文,都说自己是圣人之言,却大有不同。侍中所教的是今文还是古文?”
“你还知道今文、古文?”
轲比能笑了。“不瞒侍中,我族中也曾收留过一些汉人的,据说还有一些是真正的儒生。”
“他们都和你讲了些什么?”
“我当时忙于征战,也没时间读书。不过,我问了他们一个最为关心的问题,只可惜,他们给我的答案并不能让我满意。”
“什么问题?”
“究竟是禅让好,还是父子相传好?尧舜禹是禅让,禹却传位于子,他这么做对不对?”
荀恽顿时语塞。
第492章 儒与道
儒家学说最大的痛点之一就是他们推崇三代的王道,却不得不面对现实中的帝制。一心想重现禅让的圣贤治国,最后却被王莽篡汉的禅让大戏狠狠地打了脸。
面对轲比能的疑问,荀恽也无法回答。
见荀恽窘迫,轲比能自知失言,连忙解释道:“侍中见谅,我不是非议圣贤,只是想从圣人典籍中寻求解决之道。”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很急。”
“哦?为何如此之急?”荀恽勉强恢复了镇静。
“草原上原本是强者为尊,有点类似于你们汉人所说的禅让。后来慢慢的就变成了兄弟相传,现在又变成父子相传。只是有人觉得父子相传好,有人觉得兄弟相传好,还有更多的人希望延续之前的办法,谁的实力强,谁就做草原之王。想法不一,自然就有冲突。”
他叹了一口气。“说句冒昧之言,若非如此,纵使天子英明,荀将军善战,恐怕也无法令我鲜卑俯首。想当年檀石槐大王在时,鲜卑东西万里,数十万骑,战无不胜。即使是檀石槐大王逝世,若能顺利传位槐纵,而不是兄弟相争,也不会……”
轲比能突然醒悟过来,连忙闭上了嘴巴。
荀恽却听得好奇。“槐纵是谁?兄弟相争又是怎么回事?”
轲比能犹豫了片刻,一声长叹。
“槐纵是檀石槐的长子,很小就随着檀石槐大王征战,与檀石槐大王麾下的大将关系极好,原本是最理想的继承人。但鲜卑当时还没有父子相传的制度,有一些人觉得他们也有机会争夺大王之位,但他们又不敢正面与槐纵为敌,就撺掇和连争位。”
荀恽听得津津有味。他对鲜卑了解极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不过他对这样的故事并不陌生,中原朝廷有很多类似的例子。
废长立幼,往往是内乱的根源。
“和连用兵不如槐纵,却擅长阴谋,最后逼死了槐纵,却也让鲜卑从此不和,各部互相争斗,伤亡惨重。”轲比能摇摇头,眼中尽是无奈。“英雄皆横死,剩下的都是小人。若是槐纵不死,何至于此?”
“所以你们现在也想学我大汉父子相传么?”
轲比能皱着眉头,沉默了片刻。“依侍中之见,父子相传是不是就能解决这个问题?说起来,和连虽不是长子,却也是檀石槐大王的亲生儿子。”
荀恽眼珠一转,明白了轲比能的为难之处。
如果推崇父子相传,那轲比能就永远不得能上位,因为他不是檀石槐的子孙。
如果不推崇父子相传,轲比能就算成了鲜卑大王,也无法保证子孙受益,因为他的子孙未必也和他一样强。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个难题。
实际上,大汉的帝位传承也这样的困境,反而是儒家推崇的禅让更合理。
唯一遗憾的事,因王莽之事,禅让制度已经成了禁忌,远不如天命、气运这样的理论来得温和。所以天下大乱,很多人都在说大汉的火德将终,纷纷以土德自居,却没有多少人提禅让。
荀恽觉得这个问题很复杂,不好回答。
他只能对轲比能说,我才疏学浅,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这个问题。容我回去想了想,再请教一些人,以后再给你答复。
轲比能有些失望,却也能理解。毕竟荀恽也只是一个刚刚弱冠的少年。
——
十二月中,张鲁的使者赶到了行在。
刘协命荀恽去迎接,先安顿他们住下,了解一些基本情况,以便应对。
除了刘协的意思之外,荀恽也接受了荀文倩的委任,想了解一些养生驻容的道法,所以特别用心,态度非常热情。
张鲁的使者人数不少,总共有十来人,以道士王稚为首。
王稚名声不显,但身份极高。他是第一代天师张陵的嫡传弟子,比张鲁还有高一辈。他年过七旬,但从小修行,所以气色极好,看起来也就是五十出头的模样。
得知荀恽是荀彧之子,荀贵人之兄,王稚非常热情。和荀恽说了一些秘不传人的道法后,他表示他们才是天师道真传,张角是偏门,搞黄巾那一套就是为了贪图人间富贵,根本不知道道法真谛。
听听他们三兄弟的称号,天公将军,地公将军,人公将军,这是修道之人可以自称的名号吗?
张鲁就不同。他不为人间富贵,也没有世俗的野心,只是保境安民而已。
荀恽对王稚印象不错,聊了一阵后,让他们安心等候,随即向刘协汇报。
刘协听完荀恽的介绍,顺口问了一句:“长倩,你觉得应该如何对待天师道?如何对待张鲁?”
荀恽不敢怠慢,斟字酌句的提出了自己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