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荀恽不敢说话。蔡琰垂着眼皮,贾诩抚着胡须,有些出神。
他们都是聪明人,听得懂刘协的言外之意,但谁也不敢轻易接话。
质疑圣贤,可不是什么人都敢做的。这要是传出去,弄不好会被人弹劾他们是佞臣,面对天子的无知之言不敢劝阻,只知一味奉迎,甚至有意误导天子。
刘协倒也不意外。
他们没有当场反驳,他已经很欣慰了。
贾诩突然问了一句。“陛下,你相信人可以白日飞升吗?”
刘协转头看着他,沉默了片刻。“似乎没有什么过硬的证据说肯定不可能。”他顿了顿,又道:“当然,这不代表说天师道的道法无法验证真伪,只要派人去巴蜀开坟验尸,自然知道张陵、张衡的白日飞升是真是假。”
贾诩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陛下要这么做吗?”
“没必要。”刘协笑笑。“因为我本来就不相信。王稚神色不安,显然是心虚,我只是不想戳破他而已。天师道在巴蜀一带颇有根基,眼下还要维持他们的体面,将来再慢慢矫正便是。”
贾诩含笑点头。
刘协又道:“白日飞升过于遥远,可存而不论,有兴趣的人可以慢慢研究,让平均寿命提高几年却是切实可行的。长倩,交给你一个任务。”
“请陛下吩咐。”
“你与王稚商量一下,看看他能否将驻容之术公布出来。你也看到了,凉州天寒地冻,风霜凛冽,不论男女都皮肤粗糙。若果真有办法能让人保持容貌,我想会有很多人愿意感激他的。就算是花些钱,也是舍得的。令史,你说对吧?”
蔡琰掩嘴而笑。“真有这等妙术,臣愿意再去揽几笔生意,就算是谀墓也可以的。”
“噗——”贾诩没忍住,将一口茶喷了出来。他掏出手帕,擦了一下胡须。“陛下,新年将至,今年不会还不发俸禄吧?”
刘协神情尴尬,故意沉下了脸。“不是说好了么,今天只论道,不谈公事。”
这一次,连蔡琰都没忍住,笑出声来。“原来陛下早有准备,有言在先。”
荀恽一脸懵逼。“陛下,去年……没发俸禄吗?”
刘协扬扬手,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
——
轲比能大惊失色。“朝廷连续两年没发俸禄?”
“不是俸禄,是新年的赏赐。”荀恽连忙纠正。“按惯例,新年时,朝廷会向大臣发放赏赐,以示恩宠。如今朝廷艰难,所以一直没发。”
“那……那还有赈济吗?”
“天子正在想办法筹措。”荀恽很诚恳地说道:“朝廷答应你们的事,一定会尽力做到。你若不信,可以去问问凉州百姓,尤其是那些刚刚入籍的羌人,看看朝廷答应他们的粮食可曾短缺。”
轲比能很严肃地打量了荀恽两眼,勉强相信了。他之所以愿意称臣,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遇了雪灾,需要天子提供粮食赈济,要不然明年春天吃完了冻肉,必然会有大批的人饿死。
“天子真是不容易啊。”轲比能心情很复杂。大汉天子已经困窘到这个地步了,还将鲜卑人打得落花流水。等他们恢复了实力,鲜卑人还有称霸草原的机会吗?
“这两年已经好多了,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荀恽信心满满。“再往前几年,可是连饭都吃不上呢。现在只是没有新年赏赐,饭还是能吃饱的。再有个三五年,所有的问题都能解决。”
轲比能打量着荀恽,没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他虽然觉得荀恽说的话不太实际,却愿意相信荀恽。
原因很简单,荀恽眼中有光,自信的光。
曾几何时,他也和荀恽一样,相信一切困难都可以克服。
“天子什么时候能见我?”
“快了。”荀恽说道:“大帅再安心等两天,等你熟悉了礼仪,天子就可以接见你了。初次见面,你不想失礼吧?”
轲比能看着荀恽,嘴角挑起一抹浅笑。
他心里清楚,汉家天子迟迟不见他,绝不是因为什么礼仪问题,而是在看他的诚意。除此之外,还有可能是在等狼骑归营,看狼骑的战绩决定如何接待他。
如果狼骑大胜而归,证明汉人即使在草原上也有明显的优势,那他就别指望汉家天子能给他什么好脸色了。如果狼骑损失很大,甚至惨败,汉家天子对草原的野心受挫,情况又有所不同。
轲比能也在等这个结果。
“最近有狼骑的消息吗?”轲比能故作轻松的问道。
“大帅最近可曾收到什么消息?”荀恽反问道。
“没有。”
“我们也没有。”荀恽眉心微蹙。“狼骑失踪了,有好几天没消息来了。”
轲比能一惊。“最后出现的位置在哪儿?”
荀恽想了一会儿,说出一个很别扭的地名。“私渠北鞮海。”
轲比能的脸颊一阵抽搐,搓了搓手指。“这怕是遇上西部鲜卑的主力了。”
第496章 就怕你不来
“西部鲜卑?”刘协一惊,起身走到地图前,找到私渠北鞮海的位置,觉得不太可能。
私渠北鞮海离西部鲜卑的牧场还有很远的距离,少说也有上千里。
难道是地图不准?这倒是有可能的。
荀恽走了过来,低声说道:“陛下,扶罗韩也是西部鲜卑的一部,他又是檀石槐子孙,所以占据着最好的牧场,没人敢和他争夺。扶罗韩被杀,这片牧场就空了出来,其他的鲜卑人自然会觊觎,迁过来也是有可能的。将近两年时间,再远也能收到消息了。”
刘协转头看看荀恽,眼神闪烁。
荀恽所言有理,吕布等人遇到西部鲜卑主力的可能性很大。
但他考虑的却不是吕布的生死——相隔千里,救是来不及救的,而且此次远征要考验的就是狼骑的生存能力,救援原本就不是必有的选项——他考虑是刚刚稳定一点的西凉会不会因此又起波澜。
“请贾侍中来。”
荀恽转身要去,却被刘协拽住了。刘协示意裴俊去请贾诩,对荀恽说道:“不要慌,天塌不下来。”
荀恽苦笑。“陛下,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陛下万乘之躯,岂可不以万全计?”
“从董卓入京,将朕推上这个位置以后,朕就没有万全可言了。”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身处险境,才能时刻警醒,不敢有丝毫松。”
荀恽欲言又止。
他听了轲比能的分析,得知狼骑可能遇上西部鲜卑之后,就赶来向刘协汇报,不是担心狼骑存亡,而是担心行在的安全。天子、皇后以及妹妹荀贵人,以及天子唯一的皇子都在这里,如果遇到西部鲜卑的主力,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看天子镇定自若,他倒不好显得太紧张了。
还是等贾诩来,听听贾诩的意见再说。
过了一会儿,贾诩进来了,慢条斯理的行了礼,又打量了荀恽一眼,笑道:“陛下,轲比能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吗?”
刘协摇摇头。“轲比能说,狼骑可能遇上了西部鲜卑的主力。”他转身在地图上指了指。“如果真是如此,西部鲜卑很可能会长驱直入。或由居延入张掖,或由休屠入武威,侵扰凉州。”
“那不是更好?”贾诩脱口而出。
荀恽一惊,眼睛瞪得溜圆。
贾诩双手拢在袖中。“镇西大将军和护羌校尉就在附近,可以召他们参战,顺使看看他们这一年多的训练成果。学员们学习了这么久,也该安排一次实战,检验他们的学习成果了。”
刘协无声而笑,不经意的扫了荀恽一眼。
荀恽无言以对。他这时才反应过来,天子根本不担心鲜卑人会来,他一直在等鲜卑人来。
镇西大将军韩遂、护羌校尉马超的人马就在附近,随时可以作战。
唯一的问题可能就是兵力不足。即使算上秋防调用的郡兵,韩遂、马超的兵力总共也不超过三万人,加上行在的数千禁军,面对可能超过十万的西部鲜卑骑兵,能否战而胜之,着实是个疑问。
“拟诏,准备作战。”刘协淡淡地说道。
“唯。”裴俊立刻准备笔墨。
“陛下,皇后、皇长子怎么办?”荀恽问道。
刘协和贾诩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贾诩说道:“皇长子生而有幸,不满百日,便有幸随陛下亲征,将来必成一代名将。”
荀恽翻了个白眼,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让轲比能先回去吧。”刘协摆摆手,对荀恽说道:“西部鲜卑若来,他的部落首当其冲。若无人指挥,损失必然惨重。让他先回去,带着部落撤离,避一避。”
荀恽愣了片刻。“陛下,万一他和那些鲜卑人合兵呢?他们可都是鲜卑人。”
“那倒有点麻烦。”刘协叹了一口气。“再想找这么一个合适的人可不容易。”
“是啊。”贾诩附和道:“鲜卑人中,也就他有点见地了。”
荀恽看看天子,又看看贾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匆匆出帐,来见轲比能。进帐之前,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又深吸了几口寒冷刺骨的空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又搓了搓被冻僵的脸,露出一丝笑容,缓步入帐。
“天子怎么说?”轲比能起身相迎。
“天子说,若真如大帅所说,你的部落可能会有危险。你先回去,率领部落撤离,避其锋锐。”
轲比能一愣,随即说道:“那天子呢?”
“天子自有安排,你不用担心。”
轲比能想了想,点头答应。在他看来,汉人天子大概率是准备撤离休屠泽,却不好意思说,只能故作神秘。他也管不了那么多,大敌当前,还是先保住自己的部落再说。
至于见驾,还是以后再说吧。
——
冰天雪地之中,一队骑兵正在撤离。
头顶的蓝天之上,有一只鹰在盘旋。
远处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鲜卑人的战旗。
“子美,你们先撤,我再冲一阵。”吕布抬头看鹰,大声喝道,勒住赤兔,拨转马头。
“君侯小心,切勿恋战。”黄猗大声说道。
“放心吧,能追上赤兔的战马还没出生。”吕布大笑道:“若是真遇上了,我抢回来,送你当坐骑。”
黄猗也不多说,带着八十多名骑士先撤。连日接战,几乎所有人都负了伤,备用战马也损失了不少,战斗力和行军速度明显下降。他要带着这些骑士先撤,抓紧时间恢复体力,准备再战。吕布断后,为他们争取时间。
这是早就习惯的战术,毋须多言,一声令下,大家就遵照执行。
吕布转头看了一眼曹性。“还拉得开弓吗?”
曹性甩了甩酸痛的胳膊,满不在乎的说道:“还行,再杀几个,凑满三百。”
魏续吃了一惊,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你已经快到三百了?”
曹性咧嘴一笑。“要不是箭不多了,想杀几个值钱的,早就过三百了。”他扬扬下巴。“君侯已经超过三百了,再冲一次应该能满四百。”
魏续咂咂嘴,懊恼地一拍大腿。“射艺好真是占便宜啊,我砍人砍得胳膊都快断了,还没满一百呢。你们轻轻松松就三四百,不公平,不公平。”
“谁让你平时不好好练习射艺,就知道近战。”吕布得意地大笑。
正说着,前面传来了马蹄声,一批鲜卑人正在接近。
吕布轻踢马腹,开始加速。“随我来,看看有没有值钱的脑袋,砍几个回去当夜壶。”
第497章 心理阴影
看到吕布率领十余骑迎面杀来,鲜卑小帅段松连忙下令亲卫骑向自己靠拢,同时在两翼展开掩护。
与这些打着狼旗的汉人骑兵交战多次,他已经熟悉了这些汉人的战术。正面冲来的骑兵只是吸引他注意力的诱饵,真正的杀招埋伏在两翼,随时准备抄他的后路。
虽然这里的地势平坦,看不出有埋伏的可能,他还是不敢大意。
他的好兄弟沃离就是因为大意,疏于防备,被藏在雪中的汉人一箭射杀,全军崩溃,被汉人杀得一败涂地。
号角声一响,装备最好的亲卫骑立刻向段松靠近,同时举起手中的骑盾,护住要害,以免被对方射杀。这些汉骑虽然人数不多,却有不少神射手,尤其是统兵的吕布,几乎百发百中。
面对汉人的铁制箭头,没有精甲的他们只能靠骑盾保命。
“射!”段松一声大喝,几名射手拉开了手中的弓,对冲入百步以内的汉军骑士进行射击。
与此同时,吕布、曹性也拉开了手中的硬弓进行还击。
箭矢交驰,并不密集,却杀伤力却一点也不弱。几名射手成了重点关照的对象,先后被射中,失去了战斗力。
双方迅速接触。
吕布放下弓,双手挺矛,正面冲向段松。
段松的两名亲卫上前迎战,一个举刀,一个挺矛,一左一右。
吕布面无表情,手中长矛抖动,矛尖抖出一个小小的圆圈,先与鲜卑骑士的长矛接触。两矛相交,鲜卑骑士只觉得手臂一麻,手中的长矛不听使唤,偏离了中线,眼睁睁地看着吕布的长矛迎面刺来。
“噗嗤”一声,脖颈被矛头洞穿,鲜卑骑士落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