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朕信得过将军。”刘协表示认同,随即又问道:“你对李傕其人用兵及西凉兵的战力如何评价?”
杨奉微微皱眉,眼中露出一丝不安。
刘协又不紧不慢地追问了一句。“李傕就在池阳,若攻击段煨时,李傕来战,甚至郭汜、张济也一并赶来,将军有多少胜算?”
杨奉紧紧地闭上了嘴巴,大手摩挲着刀环,半晌没说话。
他听出了天子的意思,但他没有底气反驳。
他曾在李傕麾下效力,知道李傕的能力,也清楚西凉兵的战斗力,绝对不是他和他麾下的白波军能够匹敌的。
只是段煨一人,他或许还有些胜算,如果再加上李傕、郭汜和张济,他一点胜算也没有。
即使只是面对段煨,他也需要联合杨定、董承,这也是他需要天子下诏的原因。
杨定和段煨不合,早就想进攻段煨了,董承却有些犹豫,需要天子下诏才行。
他们这几天一直在和董承商量,希望拉着董承一起动手,只是董承一直没松口。
如果能说动董承,天子下不下诏的就无所谓了。
见杨奉不说话,刘协知道他怂了,话锋一转,又道:“依附李傕之前,将军在白波谷?”
杨奉恼羞成怒,神情也变得凶狠起来。
天子召我来,就是为了羞辱我吗?
感觉到杨奉的敌意,刘协却不紧张,反而暗自感激邓泉。
有大剑师王越在旁,的确安全多了,可以无视杨奉的敌意,大大方方的装逼。
“白波军与黑山军一样,都是黄巾一部吗?”
杨奉悄悄地看了身后的王越一眼,长长的吐了一口闷气,按捺着性子,点了点头。
“诚如陛下所言,白波军与黑山军都曾是黄巾一部。黑山军原本是冀州部,白波军则是并州部。”
第4章 道可道,太平道
杨奉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谈起过往,他既觉得丢脸,又有些无奈。
想当年,黄巾三十六方,八州并起,何等声势,本以为能“岁在甲子,天下大平”,没曾想烈火烹油,来得快,去得更快。大贤良师一死,黄巾就兵败如山倒,如今只能占据一些山寨苟延残喘。
如果不是活不下去,他又何至于沦落到投靠李傕。
没想到李傕也靠不住,西凉人居然自己打自己,杀得血流成河。
这群蠢货。
“黄巾奉的是太平道,与五斗米道奉的天师道有什么异同?”
杨奉愣住了,疑惑地看着天子。听天子这意思,似乎并不是想羞辱他,而是讨问道义?
他虽然是黄巾一员,对道义却了解不多,这从何答起?
见杨奉不说话,刘协又自言自语道:“太平道,求的是天下太平吗?”
“呃……当然。”杨奉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道,一边绞尽脑汁,回想自己那有限的经文道义。
但是很遗憾,他原本就对经文道义不太上心,只知道“太平”二字,又丢了这么多年,仓促之间,哪里还想得起来什么经文,一时间憋得面红耳赤,尴尬无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看着杨奉的窘态,刘协笑了笑。“看来将军只知道护道,却不熟悉道义。罢了,朕就不为难将军了。白波谷中,可有熟悉道义之人?”
杨奉长出一口气。与天子论道,比和李傕拼命压力还大。
“陛下……对太平道有意?”杨奉小心翼翼的问道。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黄巾军是蚁贼,中平元年覆败之后,太平经就是禁书,天子怎么可能感兴趣。
这不是自讨没趣么。
刘协微微一笑。“将军久历战阵,却不知《太平经》本是宫中之物么?”
杨奉大惊失色,脑子一片空白。“《太平经》……是宫中之物?”
刘协点点头。
刘协原有的记忆清晰表明,张角手里的《太平经》来自皇宫收藏,经手之人就是与张角暗中来往的宦者封谞、徐奉。
这种事是秘密,张角不会说,杨奉自然也无从得知,他甚至不知道封谞、徐奉等内应的存在。
一心推翻朝廷的大贤良师居然和朝廷有联系,这样的内幕足以让杨奉的世界观出现动摇。
这正是刘协的用意所在。
要将白波军收为己用,最好的办法就是取得信仰上的共识。
如果有条件,他不介意搞一次大贤良师托梦之类的把戏,反正太平道中充斥着大量的封建迷信。
等杨奉稍微定了神,刘协说起了《太平经》的历史。
这些信息一部分来自刘协本人,一部分来自他后世的阅读。
如果说明君贤臣、英雄美女是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演员,那《太平经》的历史就是一根不可忽视的故事线。很多看似不相关的细节,追踪到最后都和这部道经有关。
儒学是精英的政治哲学,《太平经》则是底层知识分子和普通民众的思想大杂烩,更贴近时代底色,也在无形中影响着所有人,和儒家的五行学说相表里,最后汇成一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黄天当立之黄,与曹魏的黄初之黄、孙吴的黄武之黄,本是同一个黄,都表示以土命代替大汉的火命,蜀汉以汉室自居,不存在革命的问题,所以刘备的年号为章武,不用黄字。
刘协不会和杨奉说那些还没发生的事,他只是大致解释了一下《太平经》的起源和发展,以及为什么这部经书会落到张角的手里。
杨奉听得目瞪口呆,脑子乱成一团,自信心也被摧残得所剩无几。
如果是说别的,他不懂也就罢了,偏偏说的是《太平经》。
这让他无地自容的同时,又心生疑惑。
天子为什么会对《太平经》这么感兴趣?
面对杨奉的疑问,刘协轻轻叹了一口气。“乱世求太平,小民如此,天子也不能例外。朕觉得,黄巾之变已经过去十多年,黑山军、白波军还在战斗,这太平道想必有些道理,或许有助于大汉中兴。”
刘协开了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将军能满足朕这求知问道之心吗?”
杨奉茫然地眨着眼睛,半晌后才反应过来,连声说道:“臣尽力,臣尽力。”随即又想起自己的来意,连忙说道:“陛下有向道之心,自然是极好的。只是眼下这形势……”
刘协含笑点头,就等你问这句话呢。
“将军,你想要太平,还是想要富贵?”
杨奉摸着胡须,讪讪地不说话。
他既想要太平,更想要富贵,只是在天子面前,这话说不出口。
“朕听说你和太尉同出一脉,都是弘农杨氏子弟?”
杨奉的脸顿时臊得通红,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其实是河东杨县人,对外宣称是弘农杨氏支族只是他一家之言,弘农杨氏根本不承认。太尉杨彪、侍中杨琦都不愿意正眼看他一眼,更别说当他是本家了。
这话居然传到天子的耳中了?丢人啊。
杨奉无地自容,头低得几乎要折断脖子,下巴几乎戳破胸甲。
“将军可知弘农杨氏是怎么起家的?”
杨奉心乱如麻地摇摇头。他只知道弘农杨氏四世三公,名震天下,哪里知道弘农杨氏是怎么起家的。就算知道,他现在也没心思回答,只想着找个什么借口,赶紧离开这里,多得丢人现眼。
“将军,杨家先祖杨喜本是高皇帝麾下一骑士,随高皇帝讨项羽,于东城得项羽之尸有功,封赤泉侯,为弘农杨氏始祖。”刘协转头打量着快缩成一团的杨奉。“将军,你现在的官职可比杨喜当年高多了。与其攀附高门,何不建功立业,自立门户,封妻荫子?”
杨奉胡乱的点点头,随即又反应过来,愣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睁圆了双目,紧紧的盯着刘协。
“陛下,你是说……”
刘协微微颌首,抬手轻拍杨奉的肩膀。“将军,努力!天下若有太平,大汉若能中兴,云台必有将军一席之地。”
杨奉的浓眉渐渐扬起。
“当年大贤良师振臂一呼,八州并起,天下响应,结果却是烈火烹油。如今各州的黄巾余部处境艰难,只盼大贤良师重生,若将军能挺身而出,为天下黄巾谋一方向,积下无上功德,将来何止人间富贵,羽化登仙也是有可能的。”
杨奉如梦初醒,欢喜得抓耳挠腮,两眼放光,连声道:“还是陛下圣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刘协笑而不语。
第5章 攻心为上
绝大多数人都有思维盲区。
比如原本的刘协一心一意想回洛阳,根本没有注意到河东和并州的价值。
杨奉一心想舔弘农杨氏,却没想到自己完全可以像弘农杨氏的先祖杨喜一样,凭战功开门立户。
哪怕他现在自认为手握重兵,是朝廷不可或缺的大将。
当然,他真要有那智商,刘协也不会将他列为第一个忽悠对象。
有勇无谋是杨奉的标签,不是秘密。
他自己有脑子不用,刘协不介意替他分担一点,为他设想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
被刘协打开了思路,杨奉沉浸在封妻荫子、光宗耀祖的幻想中不可自拔,乐得像个傻子,好半天才冷静下来。
再想到自己有可能继大贤良师未竟之事业,成为百万黄巾的领袖,更是飘飘然,不知所以。
“陛下圣明。”杨奉再次拱手称谢,行了一个九十度的大礼,虽然举止还有些放肆,却多了几分发自肺腑的敬佩。
早就听人说天子虽然年幼,却天资聪颖,今日算是见识了。
他若不说,我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好的机会。
这是我的贵人,必须好好服侍,护他周全。
“将军不必多礼。”刘协从容说道,示意杨奉免礼。“山高千仞,起于细壤。河流万里,源于涓滴。将军若想成就一番大业,还需要从小处着手,从眼前着手,切不可孟浪,白白耽误了前程。”
“陛下说的是,陛下说的是。”杨奉连忙答应。“陛下,你说该怎么做,臣惟命是从。”
刘协心中高兴,却不敢大意。
杨奉脑子简单,不代表其他人脑子也简单。如果他只是用一些虚无缥缈的幻想忽悠杨奉,迟早会被人识破,到时候杨奉就不会再相信他了。
信任就像镜子,破了就很难再圆。
决定将杨奉作为突破口之前,他做了充分的准备,务必让人找不出破绽。
计划的第一步,是让杨奉不要浪,至少在他和白波军建立起联系之前不能浪。
“将军刚才说打算进攻段煨?”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
刘协终于说回了正题,杨奉顿时来了精神。“陛下,臣已经准备万全。只待陛下诏书,臣必身先士卒,为陛下讨伐逆臣段煨,以正视听。”
刘协不置可否,让杨奉把作战计划说一遍。
杨奉不暇多想,将作战方案一一道来。
刘协听完,一言不发,只是微微皱起了眉。
换作以前,看到刘协这副表情,杨奉只会吐一口唾沫,说一句“陛下你懂甚”,如今受了刘协点拨,将开门立户,甚至成仙得道的希望寄托在刘协身上,自然不敢那么放肆。
“陛下,此计……不妥?”杨奉小心翼翼的问道。
刘协轻叹了一口气。
即使他只是键盘军事家,即使真正的刘协也没有指挥过战斗,也能知道杨奉的作战计划是一坨屎,难怪历史上的他们在段煨面前碰得鼻青眼肿,灰头土脸,最后又被李傕、郭汜一波带走。
这里面没有一丁点战术安排,标准的流寇作风,一拥而上,乱打一气。
考虑到杨奉的出身,似乎这才是他的常规操作。
“将军,按照这个计划,你有几分胜算?”
杨奉犹豫了一下,手指屈伸,考虑是大胆一些,竖五个指头,还是谦虚一些,竖三个指头。
“如果郭汜、李傕赶来,奈何?”
杨奉眉梢一跳,眼中露出掩饰不住的紧张,立刻将手握成了拳头,一根手指头也不敢露。
他曾是李傕的旧部,不久前刚刚背叛李傕,若李傕来战,必然是一场恶战,而且李傕这个人记仇,很可能会特别针对他,却置杨定、董承于不顾。
“万一,朕是说万一,杨定作战不利,届时将军腹背受敌,奈何?”
杨奉的后背沁出一层冷汗,一股凉气直冲后脑,拳头握得咯咯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