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弹汗山的战绩在前,朝廷的封赏迟迟没有下达,功高震主是明摆着的事,荀攸这时候完全没有冒险的必要。
“子泰,你听谁说的?”郭图问道。
“你们不知道?”田畴很意外。
“呃……当然知道。”郭图掩饰道,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惊讶。“只是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广,连你都知道了。”
“那你们验证过消息准确与否了吗?”田畴说道:“若是荀攸果真出兵东部鲜卑,徐无山是必经之地,我担心会受到波及,需要尽快加强防备。”
“这个……”郭图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知道田畴为什么来找他,肯定是以为他和荀攸之间有联络——联络肯定是有的,却不会那么直接,而且就算有,也不能让田畴知道。大家心照不宣的事,不能说得那么明白,否则袁绍就无法向冀州人交待。
何况他还真不知道荀攸要出兵攻击东部鲜卑的事。
郭图灵机一动。“子泰就为此事而来?”
“嗯。”
“很可惜,我爱莫能助。”郭图说道:“你还是去别处打听吧,千万不要耽误了。”
田畴一声叹息,起身告辞。
第540章 以退为进
田畴刚出了大营,郭图就让袁谭赶到袁绍帐中汇报。
这个消息很重要,必须尽快确认虚实,免得又被袁绍怀疑汝颍人暗中联系。
虽然他们的确有联系,但这次行动,荀攸一点风声也没漏。
袁绍正在帐中议事,商量如何进攻易京,文武诸将坐了满满一帐,正说得热闹。冀北新附的一些豪强积极性最高,争先恐后的要担当主攻的任务。
袁谭扫了一眼,看到二弟袁熙坐在一旁,面色红润,不禁暗自冷笑。
也不知道这个弟弟是怎么想的,冀州人就那么可信吗?连袁绍都被他们左右,你将来就算继位了,也是个傀儡。
当然,以目前的形势来看,你更可能是首犯。
得到冀北人的支持后,袁绍有充足的兵力可用,袁谭的任务就变成了监视鲜于辅等人。最近因为麹义请辞的事,袁绍对袁谭更加不满,所以会议也不让他来参加。见袁谭不请自来,他很不高兴,冷冷地看着袁谭。
见袁绍如此,其他人也不例外,安坐不动,只有寥寥数人向袁谭注目致意。
在无数人的目光中,袁谭快步上前,附在袁绍耳边,将刚刚打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
袁绍眉头紧锁,扫了袁谭一眼。“当真?”
“只是传言,所以……”袁谭故意犹豫了一下。“我想借田畴之口中,试探一下荀攸的虚实。”
袁绍沉吟片刻,挥挥手,示意袁谭可以走了。
袁谭躬身再拜,头也不回地走了。袁绍不想让他留在这里,他也不想停在这里,被人当作笑话。
出了大帐,他快步出营,上了马,直奔自己的大营而去。
袁绍强自镇静的开完会,安排好第二天的攻势,宣布散会。
诸将散去,田丰、沮授留了下来。袁绍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元皓,公与,荀攸可能要进攻东部鲜卑诸部,还要逼乌桓人表态。”
刚才袁谭来,田丰、沮授就知道有事。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对这个消息很是震惊。
田丰说道:“这是谁说的?”
“田畴听到了一些传言,担心徐无山的乡党受到惊扰,特地赶来询问真伪。”袁绍想了想,又道:“不过这些应该是托词,我猜测,应该是荀攸与阎柔联系,阎柔转告了田畴,希望田畴劝说刘和,向朝廷称臣。”
“主公言之有理,应当如是。”田丰附和道:“臣觉得荀攸有虚张声势之嫌。他监管三郡,有步骑三万左右,还有中部鲜卑的一些部落。但中部鲜卑新附,未必能用,与东部鲜卑交战更有倒戈之嫌,未必敢用。逼幽州人表态,使主公不能全力以赴,或许才是真正目的。”
“若是如此,又该如何应付?”袁绍有些上火。如果幽州人明确态度,要向朝廷称臣,他不仅失去两三万兵力,还要留下一部分人监视刘和、鲜于辅,以防肘腋生变。如此一来,明明很充足的兵力又会捉襟见肘。
荀攸放出一个消息,就让他陷于被动。如果天子移师东进,又将如何?
袁绍心急如焚。他必须在天子东进之前拿下公孙瓒,守住冀州北方门户。
“刘虞得胡汉之心,杀公孙瓒,为刘虞报仇,顺应幽州民意,乃是义举。荀攸欲借此挑衅,必不能得逞。主公不妨与刘和约定,击杀公孙瓒之后,便任其离去,以解心结。”
袁绍转头,诧异地看着田丰。
让刘和走?
迎着袁绍的目光,田丰说道:“主公能杀刘和吗?”
袁绍不假思索的连连摇头。这时候怎么能杀刘和,那不是逼着幽州人和荀攸联手么。
“既然不能杀,又不能用,何不遂其愿?将来在战场上相遇,各凭本事,再战一场。难道主公觉得刘和一人得失便能影响大局?”
袁绍沉吟不语。他承认田丰说得有理,但是就这么让刘和离开,他还是不甘心。放刘和走,是不是也要放麹义走?
他转头看向一直没说话的沮授。“公与,你有何高见?”
沮授一动不动。
袁绍提高声音,又叫了一声,沮授一惊,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直起,躬身说道:“主公,臣刚才突然想到一个办法,一时出神。”
“什么办法?”
“天子休屠泽大捷,天下震动。荀攸趁此机会,威逼幽州,正面难以抵挡,不如以退为进,避其锋锐。等上一年半载,人心自疲,而主公趁此机会破易京,斩公孙瓒,以谢幽州胡汉,自然声势复振。”
袁绍眉头一跳,有些勉强地说道:“仔细说说。”
“臣以为,主公不妨向朝廷上书,贺天子之功,并请诏率幽冀汉胡,讨公孙瓒自效。”
袁绍抚着胡须,来回踱步,犹豫不决。
就当前的形势而言,沮授所言的确是一个办法。张喜一直在和他联络,希望他能向朝廷称臣,甚至入朝理政。如果他愿意退一步,名份的问题就解决了,讨伐公孙瓒也有了足够的理由,幽州人也不能不听从命令。
拿下公孙瓒,形势就会有明显的改变。天子想将他调离冀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唯一的问题是他应该以什么身份上书,渤海太守?
见袁绍不语,沮授又道:“主公在冀州七年,得冀州士庶之心。一声令下,便得精兵十万。不管朝廷是否愿意,冀州人都唯主公马首是瞻,又何必在乎一时虚名?击破公孙瓒后,主公威震燕赵,又有谁可以替代?届时主公坐拥幽冀,跨河而有兖豫青徐,半有天下,不王而王。”
袁绍想了片刻,明白了沮授的心思,不由得一声叹息。
田丰也反应过来,暗自向沮授挑了挑拇指。
后生可畏,还是沮授反应快,他还真没想到这一层。
要解决袁绍眼前的困境,就要打开思路。如果袁绍能后退一步,暂时对朝廷示弱,不仅可以摆脱困局,还可以让冀州人更进一步。
袁绍坐镇河北,谁镇守大河以南?当然是冀州人。
审配肯定是当之无愧的兖州牧。如果有可能,还可以将青州收入囊中。至于幽州,如果刘和愿意和袁绍站在一起,交给刘和也无妨。如果刘和不肯,那就只好由冀州人收下了。
“臣以为此计甚好。”田丰出言附和。
袁绍有些郁闷,想了半天,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就依公与。”
第541章 言传身教
出了大帐,田丰抚掌而叹。“公与,你这一计好啊。”
沮授笑笑,却没说话。他低着头,一路前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田丰觉得诧异,转头看看沮授。“公与,莫非你还有其他的担心?”
沮授轻声说道:“元皓兄,主公为人,你还不清楚么?若是愿意称臣,早就称臣了。如今才答应,只是迫于无奈。将来声势复振,只怕会心存芥蒂。我这一计,后患无穷啊。”
田丰冷笑。“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倒不必担心。只要他依了此计,就算对你不满,又能如何?冀州终究还是冀州人的冀州。”
沮授摇头苦笑。
他知道田丰在想什么,但他并不赞同田丰的想法。田丰的执念太深,冀州人的野心也太大,带来的未必是富贵,更可能是深重的灾难。
当初如果不是冀州人贪得无厌,光武帝又何必废后废太子,搞得人心惶惶。
这些话,他无法说出口,只能尽可能的创造机会,缓解矛盾,别让形势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借机逼袁绍让步,向朝廷称臣,既是为袁绍谋划,也是为朝廷谋划。就看朝廷肯不肯接受了。
——
袁绍很快就召见了郭图,表达了向朝廷称臣的计划。
郭图倒是不反对。虽然他对天子印象极坏,但袁绍形势艰难,退一步也是应该的。只要朝廷承认了现实,袁绍面临的困境就可以得到极大缓解,重新集聚力量。就算朝廷不答应,诏书往复几个月,袁绍已经击破易京,生擒公孙瓒了。
郭图随即出面,与刘和商议。
只要刘和愿意支持袁绍,袁绍可以上表朝廷,推荐刘和出任幽州牧,刘虞在幽州积累下的人脉、声望都可以由刘和继承。
当然,最直接的好处就是可以斩杀公孙瓒,为刘虞报仇。
刘和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一口答应。
刘和随即约鲜于辅、阎柔以及几个乌桓部落首领见面,传达了袁绍愿意向朝廷称臣的计划,希望他们能够配合,不要自乱阵脚。
面对故主之子的请求,鲜于辅、阎柔等人不好拒绝。只要刘和不谋反,不与朝廷对立,他们还是愿意接受刘和成为幽州之主的。
乌桓人更是强烈支持刘和。他们甚至表示,除了刘和之外,他们不接受任何人,尤其是朝廷派来的人。他们收到消息,天子不仅对鲜卑人极其严酷,动辄灭族,对臣服已久的匈奴人也不友好,将匈奴人逼回草原,辛苦度日。
比起天子,他们更愿意支持对胡人实行安抚政策的刘虞,即使是退而求其次,他们也更倾向于愿意与鲜卑、乌桓和亲的袁绍,对咄咄逼人的荀攸非常反感。
就这一点而言,鲜于辅、阎柔也表示赞同。他们随即写了书信,派人赶往弹汗山,向已经在路上的田畴通报情况,并请他向荀攸进言,不要急于进攻乌桓,以免影响他们进攻易京。
鲜卑人的主力还在草原上,乌桓人不管是支持鲜于辅、阎柔,还是支持袁绍,主力都在易县周围。如果荀攸这时候向乌桓人发起攻击,他们的损失会非常惨重,自然也就无法安心进攻易京。
与鲜卑人的优势主要在骑兵不同,乌桓人汉化比较严重,不仅擅长骑战,步骑也不弱。
——
田畴接到鲜于辅的书信时,刚刚赶到白山,与荀攸见面。
对刘和出任幽州牧,田畴表示支持。他对刘虞的知遇之恩有着难以言表的感激,愿意将这份恩情还在刘和身上。
但他也清楚,刘和想在幽州立足,就无法断绝和袁绍的联络。
没有冀州的支持,幽州无法自立。
幽州户口有限,耕地有限,无法实现自给自足,这是残酷的事实。
见到荀攸之后,他坦然地表达了这个观点。
荀攸只对田畴说了一句话:“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给幽州人一个机会,证明你们错了。”
田畴放声大笑,说道:“求之不得。”
两人分别之后,田畴日夜兼程,赶赴行在。
——
建安三年,三月末,休屠泽。
中原已是春天,休屠泽却依然春寒料峭。
轲比能穿着单皮袄,站在休屠泽边,看着泽中劈波斩浪的天子,拱着手,神态恭敬。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半个月,每天都看到天子下水游泳,早就习惯了这一幕。鲜卑人也有冬泳的,汉人却极少,贵人更是闻所未闻。第一次听荀恽说天子在休屠泽里游泳时,他根本不敢相信,认定荀恽是在骗他。
直到他亲眼看到,而且一看就是半个月。
汉人真是奇怪,让人无法捉摸。他们以衣冠礼仪为荣,却出了这么一个天子,公然在大众广庭之下袒露身体,而一群大臣就这么看着,有人跟着一起下水,却没人进谏。
正当轲比能出神时,一匹快马从远处奔驰而来。轲比能抬头一看,见是荀恽,顿时心生希望,连忙上前几步,正好接住荀恽的马缰。
“侍中,天子愿意见我了么?”
“跟我来吧。”荀恽扬扬下巴,拨转马头。“天子今天心情不错,你好好应对。”
“一定,一定。”轲比能连连点头。
荀恽骑马,轲比能殷勤地牵着缰绳一路小跑,来到泽边。天子刚刚擦干净身体,穿上衣服,正坐在胡床上,由羌女何姗为他擦干头发。
看到轲比能牵着马走过来,天子皱了皱眉。“长倩,岂可对大帅失礼。”
荀恽连忙滚鞍下马,一本正经地请罪。
轲比能拱手说道:“陛下,子云:有事,弟子服其劳。臣虽年长一些,却跟着侍中读书,学了不少道理。臣视侍中如师,理当为其执辔。”
刘协眉梢轻挑。“大帅书读得不错,能学以致用,不容易。”
“谢陛下谬赞。”轲比能行礼。“都是侍中教诲有方。”
“可惜你这先生不怎么靠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