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你到这两个郡看看,或许有所领悟。
田畴很感兴趣,决定跟着天子走一段,近距离的了解天子中兴大汉的思路。
——
几日后,校阅如期召开。
校场安排在姑臧城外的卢水河谷。
天还没亮,河谷两侧的山坡上就站满了百姓,他们热烈地讨论着,不时看一眼建在山坡上的高台,等待着天子的出现。
当第一缕阳光越过山头,照进河谷时,雄壮的鼓乐声响起。
百姓们立刻安静下来,无数双目光看了过去。
挤在观礼人群中的田畴也跟着看了过去,顿时眼前一亮。
天子刘协骑着一匹高大的骏马,衣甲华丽。他没有戴头盔,却戴着冕琉,不怒自威。
皇后伏寿没有披甲,穿着裁剪合体的华服,既雍容华贵,又不失干练。
他们的身边有二十名侍郎,男女各半,全是年轻人。男子在天子右侧,女子在皇后左侧。在侍郎的身后,跟着两百名骑士,同样男女各半。他们顶盔贯甲,腰间带刀、弓箭,手中持矛,矛上还系着彩色的系带,随风飘扬。
战旗猎猎,鼓乐声声,人数虽不多,却透着让人不敢小觑的威武。
让田畴最惊讶的就是女骑。
这百名女骑除了身形比男子稍微纤细一些之外,军容、身姿并无二致。她们昂首挺胸,一手挽缰,一手持矛,气势非凡。更让人啧啧称奇的是她们胯下的战马步伐整齐,不嘶不鸣,却又让人觉得随时可以起动,向敌人发起致命一击。
“哦——”无数人低声了起来。
“快看,快看,天子来了。”
“女骑,那些就是女骑啊。”一个年轻女子捂着嘴,声音发颤。“原来女子真的可能做骑士。”
“我早就说了嘛。”旁边有人故作不屑。“我家二婶的从女就是女骑士……”
“呸,你家二婶的从女是这样的女骑士吗?她是大战之后才从军的,根本没资格为皇后侍从。”
“你……你胡说。”
田畴转头看了一眼,见两个年轻人正斗鸡眼似的互相瞪着,但一旁的年轻女子却恍然未闻,一双妙目全盯在皇后身边的女骑士身上,一脸的跃跃欲试。
“好啦,小妹,你就别想啦。”一个年轻人劝道:“女骑士都是万里挑一的,而且要弓马纯熟,你现在习武也迟了。看看就算了,不准多想啊。”
“我现在习武是迟了,可是读书不迟。”女子头也不回。“就算做不了骑士,我也可以做别的。你不要拦着我,要不然就分手。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你别想让我做个煮饭婆,天天侍候你。”
“我没有……”男子委屈地说道:“你看,我刚给你买的书,蔡大家的新书,花了三张羊皮呢。”
田畴瞅了一眼,男子怀里抱着两卷纸,上面的字迹很工整,一丝不苟。
田畴很好奇,向年轻男子施礼,借过来看了一眼。
一卷是《士论》,作者是蔡琰,开头便是一句就吓了田畴一跳。
男女皆士也。
第547章 演习
蔡琰讲得道理并不高深,甚至有些浅白。
天地分阴阳,人分男女。阴阳合而有万物,男女合而子孙繁衍。
蔡琰讲了一通道理后,话锋一转,开始证明男女虽有差别,但除了身体结构不同而在繁衍后人上有所区别,不可替代之外,在别的方面并没有天然的鸿沟,男人可以做的事,女人也都可以做,而且可以做得很出色,不亚于男子。
读到这里时,田畴明白了蔡琰的意思,却又觉得有些不对。
正当他考虑有什么问题时,耳边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众的欢呼。
“狼骑!狼骑!”
田畴抬头一看,原来校阅已经开始了,狼骑正在演练战术。
百名骑兵从阵中奔腾而出,冲过河谷。马蹄踢起雪白的浪花,搅浑了清澈的河水,又带着水滴冲上了对阵。
对阵的草地上,散落着几十个帐篷,帐篷前还竖着鲜卑人模样的草人。狼骑在帐篷间奔驰,挥舞着手中的刀和长矛,做出劈砍和刺击的动作,将草人砍倒在地。
这是骑兵的常见战法,并没什么稀奇。狼骑的不同之外在于他们并非一路冲杀过去,而是不断折返,让人捉摸不透他们的行动轨迹。
但田畴很快就明白了这种战术的危险之处。
近百精锐,在辽阔的草原上不停的奔袭。没有后方,不带辎重,以缴获作为补给,以杀戮和破坏作为手段。和狼群一样行踪不定,一旦发现机会就扑上去撕咬,将对手撕成碎片,吞得干干净净。
他们其实还有另外一种称呼:马贼。只不过他们的装备比马贼更好,训练更精,杀戮更狠。
他们不是为了劫掠,就是为了摧毁。
这种战法会让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崩溃。
游牧民族也是要生产,要放牧的,他们并不总是处于战争状态,平时以落为单位,散居各处,方圆十余里之内或许只有几落,男女加在一起也就十几人,遇到这种骑兵,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这种战法很凶残,但有一个前提,这百骑不仅要有强悍的战斗力,更要有极强的生存能力。他们不仅不能在草原上迷路,还要能随时面对断粮、粮水的恶劣条件。
草原上方圆几百里看不到人太正常了。
田畴几乎在瞬间得出结论,这又是一个很实用,但是却很难实施的战术。对鲜卑人的威胁极大,但能够实施的人却很少。
即使是以骁勇善战著称的公孙瓒也做不到。他没有深入草原作战的能力,所以他也无法对鲜卑、乌桓产生致命的威胁,只是激起了他们的怒火。
狼骑的演习结束,羽林骑和北军骑开始起动,他们同样只有百骑,相向而行,交叉而过,最近时只有二三十步。
旌旗交错,战场上烟尘滚滚,有了那么一丝熟悉的味道,看得人热血贲张,又心生恐惧。田畴身边那些叫喊得很凶的少年、少女们都不说话了,一个个握紧了拳头,暗暗的用力。
骑兵两次交错,返回本阵。
甲骑出列。
三十名甲骑分成三队,每队十骑,先是演练了纵向冲击的矢形阵、雁行阵,随即又演练了横阵。不管是哪一种战术,又如何配合,这三队始终保持着完整的队形,没有发生一丝混乱。
严整的阵型本身就能带来极大的威压,有过与骑兵作战经验的人都能想象到在战场上看到这样一群对手时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骑兵对决,较量的不仅是武艺,更是勇气。
哪怕你武艺再好,看到骑兵迎面冲来,迅速接近,战马庞大的身躯下一刻就有可能撞上自己,很多人都会心生恐惧。只有经过严格训练的步卒才能结阵迎战骑兵,也只有能克服死亡恐惧的骑士,才能迎上去,而不是转身逃走。
田畴能理解鲜卑人为什么会被击溃了。以骑射为主,冲击为辅的鲜卑骑兵面对这样的骑兵,很难保持镇定,大概率会选择撤退。
甲骑演习过后,战场上出现了短暂的平静。
数百名工匠出现在演习场上,摆下十余道拒马,将大车散落摆放,又在中间摆起一个个草人,原本空旷平坦的校场立刻变得混乱不堪。
众人不解其意,鸦雀无声。
过了一会儿,战鼓声再起,号角长鸣,十名女骑士轻踢战马,缓缓出列。
走在最前面的一名女骑士身躯挺直,举着战旗。
九名骑士在战旗两侧展开,清一秀的身材高挑,头戴饰有雪白盔缨的头盔,身穿贴身战甲。腰间佩刀剑、弓弩,手中提长矛,长矛上同样系着雪白的缨带,随风飘扬。
她们的战马也是精挑细选的西凉大马,清一色的枣红马,配着女骑士的白,鲜艳夺目。
围观的百姓再次沸腾起来。
田畴也笑了。他见过女骑士当值的状态,肯定不是现在这般模样。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女骑士更加靓丽,更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向皇帝、皇后行礼后,女骑士开始加速,表演了一些常规战术后,她们冲入拒马、大车组成的障碍之中。她们人马合一,在障碍间来回奔驰,绕过大车,跳过拒马,在战马腾跃中拔出雪亮的战刀,举起长矛,拉开弓弩,将散落的草人一个接一个的砍倒。
前面的演习都很好,但女骑士的演习无疑最好看。从她们出场开始,叫好声就一波接着一波,田畴两侧的百姓不论男女,一个比一个激动,手掌都拍红了。
“快看,快看,好飒啊。”少女跳着脚,满脸通红。
“嗯嗯嗯。”少年目不转睛,下意识地连连点头。
田畴眯着眼睛,脸上的笑容却有些僵,手中还没看完的文章被捏成了一团。
他原本以为女骑只是摆设,只是少年天子的心血来潮。看了这些女骑士的表演后,他意识到一个问题。天子设立女骑未必是希望这些女骑士成军,他是希望通过这些女骑士来证明一件事。
男人可以做的事,女人也一样可以做,虽然可能很难。
现在可以从军,将来是不是可以做官?大汉的朝堂上会出现女人的身影吗?
田畴呆立着,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所有的喧嚣都离他远去,只剩下一个古怪的念头。
男尊女卑将成为过去,班昭写成了《女诫》将被蔡琰所著的《士论》终结。天子不止是要中兴大汉,他还要建立一个男女可以比肩的大汉。
这是救亡图存的不得已,还是破旧立新的有意为之?
第548章 心病难医
田畴不知道演习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他只知道围观的百姓很满意,意犹未尽,久久不愿离去。所到之处,总能听到人们对演习的啧啧称赞。
田畴到集市上转了一圈,找到书商,想买几部书。
借来的《士论》被他捏皱了,那个小伙子很不满意,但还是带走了。他想再读几遍,好好理解一下天子的用意。
蔡琰是天子身边的女官,她的文章很可能代表着天子的意思。
但他很快就失望了。几乎所有的书都卖光了,书商一脸遗憾,后悔没能多进一些货。
田畴一问,才知道这些书是千里迢迢从河东运来的。眼下能够快速印书的只有河东的文秀书坊,其他地方还做不到。不过汉阳正在筹建书坊,再有半年也就有书了。
田畴这才知道他昨天看到的文章并不是抄写的,而是印的,也正因为如此,一部士论只要一张羊皮就能换到。那小伙子说花了三张羊皮,应该买了不止一部书。
据说卖得最好的书是一部字书,叫《精简说文解字》,里面收录了三千个常用字。学会这三千字,就可以满足大部分的文字读写。
让田畴意外的是,这部《精简说文解字》的著者也是女子,有三个人,其中之一叫袁权,据说是汝南大族袁氏子弟。
田畴有些印象,仿佛听赵云提过一句。
回到营中,田畴找到赵云,问起这件事。赵云听完就笑了,叫来一个亲卫,让他去找蔡琰和袁权,各要一部书。
“她们有很多吗?”
“也不多,书印好之后,文秀书坊各送了一百部过来,供她们送人,当作润笔。这两部书是刚到的,应该还没送完。”
“一百套,当作润笔?”田畴吃了一惊。他记得书商说过,一部书能值一张羊皮,一百部可就是一百张羊皮。就算成本没有这么高,至少也有三五十张。
写文章这么赚钱?
“蔡令史为镇西大将军画了一副平叛图,你猜猜多少钱?”
田畴也知道那个笑话,不由得笑了一声:“应该不会低吧。”
“一百金。”赵云也笑了。“但蔡令史一般不肯做这种事,她宁愿写文章,养活自己没什么问题的。”
田畴苦笑,心道一篇文章就能换一百张羊皮,她肯定能养活自己。
他由此想到一个问题,能靠写文章养活自己的女人,还会以夫为尊,将丈夫当作一家之主吗?毕竟写文章也不要抛头露面,在家也能做。一个普通男子,就算做个小官吏,辛苦劳作,未必能挣到同样多的钱。
“这纲纪要乱了啊。”田畴感慨道。
“不是乱,而是恢复常态。”
田畴惊讶地看着赵云。“你也觉得男女无别才是常态?”
“我只是觉得这么说更合乎事实。”赵云拍拍腰间的战刀。“或许女子在体力上不如男子,但这个差距并没有到无法弥补的地步,一个经过严格训练的女子,一样能战胜没训练,或者训练不严格的男子。某些天赋好的女子,甚至可以与大部分男子一较高下。”
田畴眉头紧皱。“这么说,天子要让男女无别,女子不仅可以写文章,还可以从军,将来会不会让她们做官?”
“蔡令史便是官,她是兰台令史。”赵云纠正道:“马督、王主簿、袁主簿也是官。”
田畴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赵云之前说过这件事,但他没往心里去,想当然的将蔡琰当作了普通的女官。女官也是官,却是后朝官,不是前朝官。
但兰台令史属御史中丞,是前朝官,而且是外朝官。
蔡琰早就是真正的官员。
这时,赵云的亲卫回来了,手里只有一部《士论》。袁权的《精简说文解字》一到手就被人讨要走了,一百部都没够。她已经向文秀书坊定购,等到了,再送给田君斧正。
田畴看着手里的《士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的世界观持续崩塌中。
——
行在再次起程,赶往金城。
一连数日,田畴都在研究蔡琰那篇《士论》。他翻来覆去的阅读,几乎能背下来,想从中找出破绽,进行驳斥。
他有一种本能的恐惧,想阻止事态的进一步恶化。
但他又很清楚,他可以写文章反驳蔡琰,但他无法阻止天子在凉州推行这种观念。凉州不比中原,本来就没那么多男尊女卑的观念。平时的劳作,女子做得不比男子少,放牧、耕种,都有女子的身影。盗贼来袭,女子挟矛张弓而战的也不在少数。
天子选择凉州作为起点,很可能是经过仔细考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