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刘晔说道:“刘令,恕我直言,这只怕也是权宜之计。我从南阳来,深知骠骑将军张济麾下将士虽经教化,却绝非仁义之师。在大营之中还好说,一旦出征,其麾下将领能否约束住部下,不能期望太高。能读书写字,不代表他们就是谦谦君子,能体会朝廷的爱民之心。”
“以你之见,又当如何?”刘巴反问道。
刘晔转头看向荀彧。“荀尹,我有一事不解,能否请荀尹为我解惑?”
“但说无妨。”
“天子虽年少,却屡经大战,颇有用兵天赋。大军东出,平定天下,此等大事,为何天子不自行,却让韩遂为大将?是凉州未定,需天子亲自坐镇,还是另有原因?”
刘巴也看向荀彧,他也有同样的疑惑。
荀彧嘴角轻挑,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子扬,子初,不瞒你们说,我也觉得此事殊不可解,其中或有深意,只是一时想不出究竟。你们既然来了,不妨一起分析分析。”
刘巴笑笑。“荀尹不妨先说说你的想法。”
荀彧瞅瞅刘巴,微微一笑。“你不要急嘛,我这不正在说?”他端起酒杯,向刘晔致意。“揣摩天子用意之前,我有一件事要先问你。”
“你说。”
“你从何处来?为何西行?”
刘晔一声轻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斩杀郑宝之后,依附庐江太守刘勋,本想辅佐他为朝廷效力,奈何天意弄人,却错过了最重要的时机。上一次袁绍南下时,我正好返乡访友,刘勋降袁,我来不及阻止。赶回舒县时,舒城已经易手,为颜良所占,只好暂时隐居。”
“周嘉谋牧豫州,你不曾前往效力?”
“周嘉谋虽德高望重,却不是用武之人。”刘晔苦笑道:“我到南阳的时候,听说他已经撤兵了。”
“那曹兖州呢?”
“曹兖州虽善战,但实力太弱,且杀边让、屠徐州的恶名在外,难成大器。”
“刘徐州呢?”
“没见过他,但听闻他出身草莽,行事无章法,轻于去就,恐怕在徐州坚持不了太久。”刘晔沉吟了片刻,又道:“且他虽自称宗室,却迟迟不肯向朝廷称臣,心意难明。我不愿迂回,直接来朝廷了。”
荀彧微微颌首。“孙策其人如何?”
“一时之杰,当与曹兖州抗衡,略胜于刘徐州。”
“他们三人合力,能当袁绍否?”
刘晔愣了片刻,仔细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若有名臣重将居中调度,或许还有机会。若是自行其事,只怕互相猜忌,难以成事。所以我才好奇,为何天子不自行,却让韩遂统兵。”
荀彧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浅笑。“你觉得刘备、孙策会听天子诏令?”
刘晔愣住了,盯着荀彧看了半晌,眼角颤了两下。“所以,天子是……”
“正如你所说,天子虽年幼,却有用兵天赋。平定天下的时机未至,这一点,他应该是明白的。所以韩遂进驻关中,应该只是备战,并非东出。真正东出之时,当待天子入关。”
刘巴忍不住说道:“那韩遂能等得?”
“等不得,也得等。”荀彧用手指点了点案几,幽幽说道:“你我的责任,就在于此。”
刘巴与刘晔四目相对,会心一笑。
“子扬,我希望你能尽快赶到行在,向天子进言。若能得天子器重,任你为京兆太守,韩遂的脚上便多了一副套索,难以展足。”
刘晔不假思索的点点头。“敢不从命。”
刘巴笑道:“看来我还要再等一段时间才能升官。”
“你虽然不能升官,但任事却要加重。不仅河东的商贾要管,关中的商贾也要管起来。我会向天子进言,转你为少府或者水衡都尉,为朝廷理财。韩遂虽然不能东出,商贾之事却可以先行。”
刘巴大笑。“行,就让我先掏空他们的钱包,把他们欠朝廷的税赋先收回来。”
刘晔眉心微蹙。“你们……不怕别人说你们与民争利?”
刘巴与荀彧交换了一个眼神,异口同声地说道:“不是与民争利,而是为民争利。”
刘晔愕然。“二位何出此言?”
刘巴说道:“夫子有言,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没道理有些人田连阡陌,其他人却无立锥之地。更没道理天子、大臣食不裹腹,豪强却口厌膏梁。”
“你们这……”刘晔看看荀彧,又看看刘巴,诚恳地说道:“荀尹,刘令,恕我直言,即使是夫子,也没能去三桓,而为三桓所去。你们与关东大族为敌,就不怕千夫所指?”
荀彧一声叹息。“子扬,知止不辱,知足不殆。君臣相安以礼,关东大族坐视天子窘迫,既不贡赋,也不勤王,失礼在先,我们是在尽力救他们。至于他们领不领情,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他看着刘晔,幽幽地说道:“有朝一日,天子率十万并凉精骑东出,玉石俱焚,难道是你所期望的结果?那些人昧于眼前之利,不顾将来,子扬不至于也如此短视吧?”
刘晔眼神微缩。“我听说司徒在关中度田,这么说,天子平定天下之后,也要在关东度田?”
荀彧苦笑。“我们也不希望走到那一步,所以才想先试试其他手段。”他一声长叹。“子扬,天子付我以兴王道的重任,我不想让他失望,也不能让他失望。王道不兴,那就只能行霸道了。”
第575章 知足不殆
刘晔与荀彧、刘巴聊了半夜。
荀彧虽与刘晔第一次见面,却神交已久。早在曹操麾下时,他就知道刘晔协助刘勋稳定庐江的事,如今见面,几句话一说,就知道这是同道之人,当下便将天子托以王道重任的事一一道来。
刘晔兴奋之余,又有些担心。
兴王道是无数仁人志士的共同理想,均贫富却是极棘手,甚至极危险的事,尤其是当仁人志士自己就是均贫富的对象时。他们不仅要面对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更要面对无数亲朋故旧的劝说、求情或者威逼。就算他能够挡住这一切,他也将成为众叛亲离的孤臣。
但是,天子主动要求推行王道,并且将大权拱手相让,全权委托荀彧,自己爬冰卧雪,亲自守边,这样的机会太难得。
难得到让刘晔觉得不真实。
有一句话,在他的嘴边转了好几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这会不会是天子借刀杀人?
荀彧是汝颍士人中的杰出人才,影响力很大,由他来主持均贫富的事,肯定要比天子亲自主持更好。等荀彧与关东人的冲突激烈到无法调解,身败名裂,天子很可能会抛弃荀彧,就像孝文帝抛弃贾谊、孝景帝抛弃晁错一样,平息关东大族的怒火。
或者像秦始皇吞并六国一样,以并凉精兵荡平关东。
突然之间,刘晔无比渴望地想见天子一面。他有太多的疑问,要向天子求证。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要亲眼看到天子,亲耳听天子的解释。
次日,刘晔向荀彧、刘巴辞行。他要赶往行在,面见天子。
荀彧已经准备好了荐书,交给刘晔,又为刘晔准备了路传、快马。他建议刘晔取道关中,虽然有些绕路,但亲眼看看关中的景象,对他见驾时问对有好处。
刘晔随即起程,只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随从。
其中一人叫鲁肃。
鲁肃是刘晔的好友。刘晔错过袁绍南下的战事,就是因为去拜访鲁肃。
鲁肃赠米周瑜,定侨札之分,举家随周瑜渡江至曲阿。因祖母去世,还葬东城,他才从曲阿赶回家乡。刘晔听到消息后,亲自赶去劝说,希望鲁肃为朝廷效力。
鲁肃犹豫了好久。直到天子休屠泽大捷的消息传来,这才下定决心,跟着刘晔赴朝。
在路上,刘晔和鲁肃谈起了荀彧要均贫富、兴王道的事。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难处太大,甚至根本不可行。
他问了鲁肃一个问题。“你曾经将家中的米送了一半给周瑜,足足三千石。如果让你献出家中多余的土地,以兴王道,你愿意吗?”
鲁肃沉吟了半晌后,摇摇头。“我家土地虽多,却没有一亩是多余的,都是祖辈辛苦攒来的,为什么要平白无故的献出去?”
刘晔一声长叹,苦笑道:“以你的豪爽尚且不肯,其他人又怎么可能同意?十数万将士浴血奋战又为了什么?还不是想加官进爵,裂土封国?所以我说,如此均贫富根本不可行。”
鲁肃欲言又止。他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这就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但他同时又有些庆幸。亏得是听了刘晔的劝,放弃了追随孙策的计划,可以站在胜利的一方,将来也不至于沦为他人宰割的对象。
不管王道能不能实现,有一点却是确凿无疑的,袁绍不是天子的对手,孙策同样不是。
幽并凉三州在手,天子坐镇西北,手握精骑十余万,已经对关东形成了俯冲之势。
——
西海。
刘协穿着一身合体的常服,赤着脚,站在海边的沙地上,任由洁白的浪花冲刷着脚丫,神情惬意,仿佛游历至此的学子,惊叹于这与家乡不同的绝美风光,流连忘返。
何姗、胡休和几个羌女在不远处说得开心,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笑声最响的那个就是伏雅新纳的妾——北宫纯。
虽然是妾,北宫纯却是最活泼的那一个。第一次见面,就对刘协表示出了异乎寻常的兴趣,当众表示与嫁给伏雅相比,她更想嫁给刘协,并自高奋勇的表示她武艺高强,可以充当刘协的贴身亲卫。
直到她被马云禄连摔十三跤,没占到一点便宜。
然后她就移情别恋,迷上了马云禄,一心想和马云禄做姊妹。
何姗、胡休都笑话她痴心妄想,她却不以为然,反而和何姗、胡休成了好朋友,一有机会就粘在一起,想方设法打听马云禄的事情。马云禄不胜其烦,干脆将当值的任务安排给其他人,自己能不露面就不露面。
“陛下,这羌女胆子真大,连皇后的懿旨都敢顶。”荀文倩掩嘴笑道:“整个营地里,除了她的阿爸,大概只有陛下和马督的话还有点用。”
“你是羡慕,还是嫉妒?”刘协笑道。
荀文倩眨了眨眼睛,哑然失笑。“我羡慕她做甚?她羡慕我才对。毕竟她想嫁给陛下而不可,我却可以常在陛下左右。”
刘协转头看着荀文倩。“你不后悔?”
“不后悔。”荀文倩很坚定的摇摇头。“相反,我很庆幸。如果……我没想到陈氏会做这样的选择,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刘协咂了咂嘴,没说话。
他不久前收到消息,袁绍南下,再次渡河,兵向徐州,陈纪、陈群父子劝刘备向袁绍称臣不成,便与刘备分道扬镳,委身袁绍。
刘协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他关心的重点也不是陈纪、陈群父子,而是刘备面对袁绍大军的反应,借此分析关东的形势。
但荀文倩对此耿耿于怀。
她没想到陈纪身为汉臣,曾官至二千石,会在这种时候做出这样的选择。
“想脱了鞋,戏戏水吗?”刘协说道。
“什么?”荀文倩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瞪圆了眼睛。
“我说,天气这么热,你不想脱了鞋,戏戏水?”刘协扬扬下巴,看向远处玩水玩得正开心的何姗、北宫纯等人。“这里是羌地,没必要守那么多繁文缛节,率性些更好。”
“我……”荀文倩有些犹豫,眼神如波,飘忽不定。
“你看,这就是你羡慕她们的地方。”刘协笑了。“你想,但你却不敢说出来。”
荀文倩目光微闪。“我想什么,都可以说?”
“你想什么,都可以说。”刘协点点头。“同不同意,在我。”
荀文倩故意扬扬眉,拉长了声音。“那还是算了吧。”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一定不同意?”
荀文倩笑出了声。“陛下又来绕我。算了吧,我说不过你,我还是脱了鞋,玩会儿水更开心。”
第576章 入乡随俗
看着荀文倩脱了鞋,提着衣摆,小心翼翼地走进水中,刘协笑了。
如果在这样的环境里还放不开,那就真的没救了。
任何思想的改变如果不能落实到行动上,尤其是那些影响力巨大的人的行动上,终究只是一纸空文。如果伏寿、荀文倩一直将何姗、胡休当作蛮夷看待,民族融合就很难落到实处。
汉代虽然有了《女诫》那样的文章,真正遵守的人却不多,对礼教的顺从还没有浸到血脉里。稍一撩拨,那种原始天然的气息就蓬勃而出。
刘协将衣摆掖进腰带里,卷起裤脚,走到荀文倩身边,蹲下腰,为荀文倩卷裤脚。
荀文倩吓了一跳,连连后退。“陛下,使不得,使不得。”
“你小心一点,别摔着了。”刘协扶住荀文倩。“有什么使不得?这里又不是朝堂。既然玩,就玩得尽兴些。你玩得尽兴,她们才能玩得尽兴,以后有什么话才愿意对你说。这里还端着,穿上朝服,哪里还敢对你说真话?”
荀文倩不敢动了,一手扶着刘协的肩膀,一手掩着脸。“可是……好羞耻啊。”
“你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好羞耻的?”
“我……我是怕影响陛下的威严。”
“我的威严,需要用你的敬畏来表现吗?”刘协将荀文倩的裤脚卷到膝盖以上,这才站了起来,扬扬手。“去吧,玩得尽兴些,别让水漫过膝盖就行。”
“唯。”荀文倩红着脸,应了一声,看看四周,见何姗、胡休等人都向这边看来,更加窘迫。
刘协挥了挥手,对当值的吕小环大声说道:“带两个人,随行保护贵人。”
“唯。”吕小环正中下怀,手脚麻利的脱了鞋,冲进了水中。
“我来,我来。”何姗一边叫着,一边奔了过来,踩起一路水花。
胡休、北宫纯等人见状,也奔了过来,围着荀文倩有说有笑。
刘协走得远些,招手让伏雅过来。伏雅走到水边,神情为难,既不想脱鞋,又觉得天子都脱了鞋,他再不脱,似乎有些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