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杨弘苦笑。“两军交战,人心固然重要,却不是一篇胡编乱造的檄文可以决定的。当年公孙伯珪进蔟冀州,也曾作檄文,痛骂本初,界桥一战,一败涂地,檄文又何曾起到作用?如今本初攻彭城不下,朝廷援军已至,他不能战场制胜,只能做这样的檄文,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不值一提。”
袁术转了转眼珠,怒气稍缓。“这倒也是,真要能打人,何必开骂。婢生子这是计穷了,不敢动手,只敢动口啊。”
“正是如此。”
“那我该怎么办?”袁术哼了一声:“总不能就这么被他骂了。我也就罢了,我女儿何等样人,岂能被他如此污蔑。”
“使君,与其对骂,不如想想如何应对眼前的危险。”
“我有什么危险?”袁术得意地笑了一声。“婢生子自顾不暇,连彭城都无法攻克,还敢来攻寿春不成?颜良虽勇,困守孤城,我不去打他就不错了,他还敢来撩拨我?”
袁术有理由开心。
不久前,他刚刚收到行汝南太守的宗承发来的消息,宗承、娄圭率一万步骑进入汝南,即将切断颜良的退路,收复庐江的机会再次降临,袁绍却被牵制在彭城,无计可施。
如果不是自己实力有限,没有攻克庐江的把握,他早动手了。
“使君忘了刘正礼吗?”阎象提醒道。
“刘正记……能奈我何?”袁术虽然一脸不以为然,嘴气却有些怂了。
刘繇是袁绍的死党,他在豫章,与庐江隔江相望。刘繇未必有能力增援颜良,却可以牵制住孙策,让孙策不能过江。
没有善战的孙策增援,袁术拿不下庐江。
这是多次作战已经证明的事。
“刘正礼虽然不能进犯寿春,但他盘踞江东,终究是个祸患。孙伯符在吴会杀戮豪杰,民怨不小,若是刘正礼从中挑拨,江东必乱。”阎象耐心的解释道:“本初发檄文,着眼本非战事,而是利用西凉兵的残暴激起百姓恐慌,进而陷朝廷于不义。中原如此,江东想来也不例外,就是这寿春,也难免有人被他蛊惑,不能不防。”
袁术心中不安。“都有哪些人?”
“很多。”
“那怎么办?”袁术吓了一跳。如果寿春也有人响应袁绍,那他就危险了。
“眼下之计,唯有以静制动,希望宗世林、娄子伯能约束好麾下,不要中了本初之计。假以时日,谣言自歇。可若是真如本初所说,那可就麻烦了。”
阎象、杨弘不约而同的摇头叹息。
阎象是关中人,经常收到来自关中的消息。虽说天子大力推行教化,西凉兵没有像之前李傕、郭汜乱政的时候肆无忌惮,但骚扰百姓的事还是常有发生。那些人一旦上了战场,远离大将约束,会不会故态复萌,他心里是没底的。
正因为如此,他非常担心袁绍的计谋得逞。
袁术担任过长水校尉,长水营就是胡骑营,以鲜卑、乌桓、匈奴骑士为主,了解那些蛮胡的品性,对西凉兵的残暴更是一清二楚,也觉得这事比较棘手。
如果西凉兵野性难改,在山东闹出滥杀无辜的事来,朝廷的声誉必然受到牵制,天子得位不正的说法很可能死灰复燃。与此相比,女儿袁权受到的污蔑不值一提。
“既然如此,那我也骂他,看谁嗓门高。”袁术突然说道:“他将我袁氏女送给乌桓人、鲜卑人的账,还没和他算呢。哦,对了,张儁乂、高元观全歼陈元龙部的时候,就有乌桓人、鲜卑人,那可是真正的蛮夷,比凉州兵还野蛮。”
袁术一拍大腿,兴奋地说道:“我要正式将他逐出袁氏宗族,死后也不准埋入祖茔,永远做个孤魂野鬼。”
阎象、杨弘互相看了一眼,觉得可行。
这大概也是袁术如今唯一能做的事。
之前袁术就说过要将袁绍逐出宗族,只是没人当真。如今袁绍进攻徐州,手段激烈,导致徐州人抑制,袁术再宣布驱逐袁绍,至少徐州人会赞同。
名士王朗公然宣称袁术才是袁氏家主的时候,袁术高兴得像个孩子。
阎象随即代袁术草拟公告,以袁氏家主的身份,正式将袁绍逐出袁氏宗谱,另择族中子弟继袁成之后。行文汝南太守宗承,请他派兵看守袁氏祖茔,禁止袁绍派人祭拜。
两军交战之际,袁绍的主力无法进入汝南,却不妨碍他派人回去祭扫。袁术这个公告一出,考虑到当前的形势,宗承是完全有可能封宗边境的,哪怕他并不是执行袁术的命令。
这就在事实上造成了袁绍被逐出袁氏的结果。
那些以袁氏门生故吏自居的人不可避免的会有一些动摇,留守袁氏故宅的袁氏子弟也不得不和袁绍划清界限。
第627章 有眼无珠
袁术斗志昂扬地要与袁绍对骂的时候,周忠赶到了豫章,见到了刘繇和许劭。
许劭,字子将,月旦评的主持人,如今在豫章避难,依附刘繇。
即使是逃难,许劭依然风度翩翩,高谈阔论,意气慷慨。
见到周忠时,没等周忠开口,他先调侃了周忠一句。“周君来来去去,还真是辛苦啊。”
周忠清楚许劭的影响力,倒也不敢放肆,只是笑笑。
“许君在豫章几年,还住得惯吗?”
许劭摇摇头。虽然刘繇待他很客气,供奉甚谨,但他还是不太习惯豫章的气候,常常思念家乡汝南。尤其是夏天湿热,他最不习惯,仿佛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霉了一般。
“我离开荆州的时候,宗世林已经率部进军汝南,现在应该已经收复了平舆,你可以回家了。”
“是么?”许劭有些意外地看了刘繇一眼,心中不快。
刘繇没有告诉他这些事,也不知是没收到消息,还是收到了消息却没告诉他。按照常识来说,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刘繇感受到了许劭的不满,心中尴尬,却不好解释。
“嘉谋兄是来吟唱楚歌的吗?”刘繇强笑道,抬起掩着口鼻,咳嗽了两声。
“你病了吗?”周忠问道。
刘繇点点头,有些无奈。他的确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实际上,从他渡江以来,他的身体就不是很好。若不是周忠身份特殊,他根本不会亲自迎接。
“水土不服?”
“可能吧。”刘繇摇摇手,打断了周忠的问题。“嘉谋兄既然是从荆州而来,想必见过刘景升了?”
周忠笑着点点头,却没说话。
他知道刘繇会问刘表的动向。与荆州相比,豫章、丹阳虽是大郡,户口超过扬州一半,可是与刘表控制的荆州相比还是略有不足。刘表是敌是友,对刘繇至关重要。
见周忠不说话,刘繇心里着急,却又不好多问,只好向许劭使眼色。
许劭虽然对刘繇隐瞒消息有些不满,却还是接过话题,问起周忠来意。
周忠却不着急,反而扯起了一件旧事。“子将,我听人说,孝灵帝在位时,你曾经应邀去洛阳,为弘农王与今上看相?”
许劭眉头微颤,迟疑了片刻,无奈地点点头。
“你当时是怎么断的?”
许劭的眉头皱得更紧,闭口不答。
他当年应邀入宫,为两位皇子看相。起因是孝灵帝废长立幼,希望他能说皇次子,也就是现在的天子刘协命相更好,更适合于继位。但他入宫之前,便接到了袁绍的传话,希望他能为皇长子刘辩张目,说几句好话,阻止孝灵帝废长立幼的想法。
身为汝南名士、党人中坚,他当然站在了袁绍一边,让孝灵帝大失所望。
但事实却证明了他的错误:刘辩被董卓鸩杀,刘协经过一番周折后,成功逆袭,如今更成了大汉中兴的希望,被无数人当作明君。
包括眼前的周忠。
曾几何时,周忠也是袁绍的支持者,极力反结孝灵帝废长立幼。
此时此刻,周忠再问这件事,用意很清楚,就是希望他改口,支持朝廷,将天子继位说成是天命所归,进而增强天子的合法性。
当初他与孝灵帝见面时,身边只有蹇硕一人。如今孝灵帝、蹇硕都已经死了,没人知道他当时具体说了什么。他想怎么说都可以。
至于孝灵帝当时为什么没有废长立幼,可以有无数种解释。
他当然也可以坚持当时的结论,只是要付出自己有眼无珠的代价,毁掉月旦评的名声。
越尊贵的人,与天意联系越紧密,命相越是清晰。连这么重要的事都看不准,那些普通人的命相,你还怎么看?
但许劭不肯就范。
“我眼拙,只看出皇长子命短,皇次子命苦。”许劭幽幽说道:“只是没想到皇长子的命会这么短,连个子嗣都没能留下来。”
周忠有些失望,深深地看了许劭一眼。“真是可惜了。”
许劭轻笑一声:“有什么可惜的,天有不测风云,今日如此,焉知明日如何?我一介布衣,道行有限,看走眼了也是难免的事。倒是周君身负家国之重,若是看走眼了,却后患无穷。”
周忠哈哈一笑。“多谢子将提醒。不过我老了,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致仕归隐,含饴弄孙。至于家国之重,自有年轻人去努力,毋须我劳心。你们也是,好好养病才是正理。人生不满五十而夭,未免太遗憾了。”
刘繇、许劭听了,怫然变色。
周忠这是咒他们早死啊。
许劭冷笑道:“周嘉谋,你不远千里而来,难道就是为了一逞口舌之快?”
“当然不是。”周忠不紧不慢,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我本有好言相劝,但你们却无心一听。既然如此,那我只能劝你们好自为之。”
他叹了一口气。“不过我也能理解,你与袁本初纠葛太深,想脱身的确不太容易,倒不如一条路走到黑,不失名节。将来大汉中兴,天子论功行赏,有曹孟德为公山(刘岱)说几句话,想必东莱刘氏也不至于沉沦太久,列祖还是有血食的。”
刘繇的脸色一变再变,却始终没说出一句话来。
许劭忍不住说了一句。“胜负未定,周君是不是太草率了。”
周忠看着许劭,收起笑容。“你觉得胜负未定?”
“难道不是?”许劭冷笑道:“袁本初还在中原,你说的天子还没有回到洛阳。”
“天子没回洛阳,不是不能回,而是不肯回。如果他想回,华阴之战后就可以回了。”周忠一声叹息。“你知道天子为什么不肯回洛阳吗?”
“还请周君指教。”
“是因为他想教化并凉之兵为仁义之师,王者之师,使山东百姓免遭屠戮。”周忠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可是你们念念不忘的袁本初,却在徐州大开杀戒。仅此一项,便高下立判,哪来的胜负未定?我不远千里而来,也是想集结山东俊杰之力,助天子一臂之力,制衡并凉。不想二位空负高名,却如此糊涂,有眼无珠。”
第628章 弄假成真
许劭面红耳赤,刚要说话,刘繇使了个眼色,展颜而笑。
“嘉谋兄真是廉颇虽老,勇气不减当年。多年不见,一见面就是让人应接不暇。来,暂歇雷霆之怒,容我稍尽地土之谊,再请益不迟。”
见刘繇态度有所转变,周忠也顺势让步,哈哈一笑,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刘繇在路边的长亭中准备了酒食,请周忠入座,畅聊起来。
不管这次能不能达成合作,他们都是多年的好友,同气相求的士人。
周忠详细向刘繇、许劭介绍了这几年的变化,尤其是华阴之战以后的事。
在他看来,大汉中兴的希望火光就是那时候闪现的,以天降异象为标志,华阴大捷为重要转折。在那之后,天子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带着大汉走向了另一条路。
一条既让人振奋,又让人不安的路。
刘繇、许劭听得很认真,而且很快就听出了周忠的来意。
周忠不仅是为朝廷招抚而来,更是为制衡并凉而来。
天下大乱之际,天子用武,重用武人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文武失衡,而且大部分武人都是并凉人,这绝不是周忠等老臣愿意看到的局面。
“嘉谋兄真是老成谋国啊。”许劭调侃道:“只怕天子少年意气,未必听得进去。说得急了,再来一次党锢,可就不妙了。”
周忠反唇相讥。“天子虽是少年,还有教化并凉之意,就连韩遂都被他压制得不敢轻举妄动。袁本初年近半百,却不复当年意气,被冀州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他看向刘繇。“你真以为袁本初得势,你刘氏就能攀龙鳞,附凤尾?”
刘繇眉头轻皱,掩唇咳嗽了两声,借机避开了周忠的眼神。
对袁绍父子的情况,他还是有所了解的。袁绍被冀州人裹胁,袁谭更是被冷落,而刘氏所生的袁买更没有承嗣的机会。如今竞争力最强的是袁熙,而袁熙将与冀州人联姻。
对刘氏来说,与袁绍联姻的利益基本落空了。
在这种情况下,是继续与袁绍绑定,还是转而依附朝廷,就成他必须面对的问题。
周忠说得明白,天下大乱,皇室血脉孤单,天子有意重用宗室。只要他愿意为朝廷效力,天子必能既往不咎。连刘备这种说不清楚世系的都可以恢复宗籍,他这样世系清楚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这似乎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但他却还是很担心。
其中一点就是天子对河东大族的态度。
如果那不仅仅是针对河东大族,而是针对所有的大族呢?
论士族豪强的实力,河东人如何能和山东人相提并论。
作为士族的一员,刘繇自然清楚士族的影响,也清楚天子此举有多危险。
天子直接控制了并凉人,绝非无法控制兵权的孝灵帝可比,他对朝廷的控制或许会超过孝桓帝,与当年的孝武、孝宣相当。一旦他举起屠刀,要对山东士族、豪强下手,必然血流成河,伤害绝非党锢可比。
许劭也想到了这一点。“嘉谋兄,你想劝降袁本初吗?”
周忠看向许劭。
许劭笑笑。“若想制衡并凉人,仅是朝中的大臣可不够。再者,没有武力支撑,文臣不过是待宰的羔羊,连阉竖都斗不过,更何况是手握并凉精兵的雄主?”
周忠点点头。“若能劝降袁本初,我当然愿意一试。若不能劝降,那就只能逼降。”
他喝了一口酒,又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须正礼、子将襄助才行。”
许劭目光一闪,突然笑了。“嘉谋兄有孙伯符、周公瑾支持,还需要我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