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天子是真心想议和吗?
袁绍好面子,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他控制冀州这么久了,能甘心受此羞辱?
面对众人的疑虑,张喜有苦说不出。
天子的确不想议和,他更想借此机会将支持袁绍的人全部赶尽杀绝,以免重蹈当初在河东的覆辙。他所顾忌的只是西凉兵的暴行会带来不良影响,背负上暴君的恶名。
袁绍不肯降,正中他的下怀。
这些话,他不好说,只能向众人转述了下诏的过程,着重提到了陈宫。
陈宫的意见对诏书的下达起到了关键的作用。换句话说,这份诏书虽有羞辱袁绍的嫌疑,却是山东士大夫的意见,而不是天子本人的意志。
听到陈宫的名字,曹操有点尴尬。
其他人却不觉得尴尬,反而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们不应该将朝廷还当作西凉人控制的朝廷,天子已经摆脱西凉人的挟持,山东士大夫也大量进入朝廷,并且开始发挥作用。除了张喜、周忠这样的老臣,荀彧、荀攸、臧洪、陈宫可都是山东人。
而这封诏书最大的意义就在于避免山东成为战场。
只要袁绍肯投降,山东立刻就能恢复太平。
对已经乱了十多年的山东来说,太平第一次如此触手可及。
与此相比,袁绍个人的荣辱又算得了什么?
没费张喜多少口舌,几乎所有人都接受了现实。
曹操随即派人护送张喜去汝南,与宗承见面。
汝南是袁绍本郡,如果能让汝南人转变立场,支持朝廷,就算袁绍不肯降,朝廷也有足够的实力逼他投降。
在张喜离开之前,曹操问了张喜一个问题:如果袁绍肯降,朝廷在袁绍、袁术之间将如何选择?
袁术已经将袁绍赶出了汝南袁氏,袁绍称臣后,袁术会撤回这个通告,重新承认袁绍吗?如果袁术不肯,朝廷是否会强迫袁术承认。
张喜眉头紧皱。“公路怎么还是如此不识大体?他这不是火上浇油么。”
曹操微微一笑,取出一份檄文。“这次倒怨不得公路,是本初过份在先。他不仅对公路极尽污辱之能事,还辱及天子清誉。张公,你可要主持公道啊。”
张喜看完檄文,气得脸色发白,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袁绍骂袁术没关系,辱及天子清誉,这就严重了。这要是传到天子耳中,就算袁绍肯低头,天子也未必能饶了他。
“希望消息不要传得那么快。”张喜一声长叹。“要不然,陈琳万死难辞其咎。”
第641章 一场空
汝南细阳张氏的门户不及汝南汝阳袁氏,却依然是汝南一流。
细阳张氏先祖是赵王张敖,是汉高祖刘邦的女婿。张氏以《尚书》传家,张喜的曾祖张酺以学问入仕,官至太尉,是与袁安同朝的大臣。
细阳张氏之所以不及汝阳袁氏,是因为张酺的儿子、孙子没跟上,直到重孙,也就是张喜的兄长张济为帝师,官至司空,与杨赐、刘陶、刘宽等人共进退。
如今,张喜为司空。
兄弟二人同为司空,细阳张氏也算是重回巅峰,再加上张济曾为孝灵帝讲经,有帝师的情谊在,天子刘协虽然不喜欢张喜,也不能过于寡恩,维持着场面上的礼敬。
在这样的形势下,对于那些不太了解朝廷内情的人来说,张喜就是当之无愧的汝南甚至整个豫州的士人领袖。
张喜回到汝南,影响远超宗承担任汝南太守。
汝南大族几乎闻风而动,赶到郡界相迎,打听情况。
借着这个机会,张喜表达了朝廷的态度。
天子手握并凉精锐十万,不是不能踏平山东,只是天子仁厚,不肯多造杀戮。所以他选择了接受袁绍请降,赦免山东士庶,实现天下太平。
即日起,不管之前是否支持袁绍,只要肯改过从善,一律既往不咎。
张喜这番话说得很客气,但背后的杀气却非常重。
这是最后的机会,你们再认不清现实,就等着被西凉铁蹄践踏吧。天子也是有脾气的,你们不要不识好歹,以为他好欺负。
私下里,张喜又苦口婆心的劝说。山东虽有人力、物力的优势,人才济济,但军事上的劣势同样明显,终究不是并凉铁骑的对手。
当初董卓乱政,山东州郡起兵,袁绍为盟主,麾下大军数十万,结果如何,你们都是知道的。
如今天子实力远超董卓,而袁绍却大不如前,只能主动请降,你们支持他,等着为他殉葬吗?
我们的优势不在战场,在朝堂。
作战,山东人不如山西人。治国,山西人不如山东人。
借着这次机会,摆脱之前的负担,在朝堂上一展身手。无愧前贤,不负此生,岂不妙哉?
范滂、李膺等人不畏生死,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反对天子重用阉竖、外戚,不用士人吗?如今天子有意革新,以荀彧为河东尹,推行王道,又有意还政于三公,这是多好的机会。
张喜最后又说道,退一万步讲,就算袁绍侥幸成功,与你们有关系吗?他已经被冀州人控制了,就算他得了天下,也是冀州人的胜利,不是你们的胜利。
你们最多和徐州人一样,被冀州人随意羞辱、杀戮。
张喜虽然是朝廷的使者,却完全站在汝南人的立场说话,诚意拳拳,令人动容。
能成为大族家主的都是人精,对利害得失计算得极为清楚。他们也清楚,袁绍两次南下,一次无功而返,一次顿兵彭城,疲态尽显,别说夺取天下,能在中原站稳脚跟的可能性都不大。
在这种时候,谁还愿意跟着袁绍送死。
门生、故吏什么的,也顾不上了。
反正你袁绍也被开除宗籍了,袁术才是袁氏家主。
在一片看似悲伤,实质庆幸的叹息声中,众人达成了默契。
张喜随即赶往九江。
在他起程时,陈到主动找到了他,请求做他的侍从,护送他去九江传诏。
张喜观看了陈到的骑射后,欣然答应。
汝南不缺谋士,却缺少将才。陈到勇武过人,将来从军,可以为汝南人代言。
——
张喜到达汝南的消息迅速传到袁绍耳中。
实际上,张喜刚刚离开长安,袁绍就知道了大致情况,也清楚天子虽然迫于压力,不得不接受议和,却不肯轻易放过他,要逼他以渤海太守的身份上书称臣。
袁绍对此不屑一顾,他更关心张喜的态度。
他本来以为,朝中老臣既然能迫使天子接受议和,就会全力推进议和,像这种明显破坏议和的条件很难成立。只要他咬住不松口,老臣们最后一定会屈服,反过来逼迫天子让步,接受他的条件。
但张喜到达汝南后的表态,让他感到了真正的危机,也让他知道了最大的问题所在。
他对冀州人的纵容激怒了汝南人,也激怒了张喜,他们不再视他为乡党。
根源就是陈登事件。
袁绍越想越生气,召田丰、沮授、逢纪等人来议事。
豫州不可得,形势于我不利。是撤回孤悬庐江的颜良,收缩战线,还是强行夺取豫州?
袁绍的问题针对所有人,眼睛却盯着田丰。
到目前为止,一切行动都是按照田丰的计划进行,包括议和在内。如今朝廷虽然有意接受议和,却要强迫袁绍接受渤海太守的身份,田丰如何应对,就成了态度问题。
是让袁绍忍辱负重,还是不惜一切代价,坚持到底?
不管怎么选,田丰都会招致非议,得罪一部分人。
田丰沉默了良久,缓缓抬起头,迎着袁绍几乎要喷火的目光。
“主公愿意接受这个议和条件吗?”
袁绍忍着怒火,沉声说道:“我应该接受吗?”
田丰不置可否。“臣当初为主公建计,曾有一个判断。时至今日,臣依然坚持这个判断。至于是战是和,则由主公自决。不管主公如何决定,臣都没有异议。”
田丰说完,收回目光,一言不发。
袁绍吸了一口气,反倒有些为难起来。
田丰当初说过,天子三年内不会出师山东,如何韩银、黄猗虽然率部赶到睢阳,但兵力有限,并不足以改变战场形势。镇西大将军韩遂转为抚军大将军,进驻洛阳,但目前来看,大举东出的可能性并不大。加上张喜的态度,田丰的判断基本还是成立的。
既然如此,是战是和,就不是田丰能决定的。
“元皓,若战,还有多久才能拿下彭城?”
“百日之期将满,主公随时可以发起攻击。正南(审配)或许无法解睢阳之围,却能为主公护住身后。援兵不至,刘备又有坚持到几时?”
袁绍抚着胡须,权衡良久。“兵力不够,奈何?”
“兵力不是不够,只是他们不肯为主公所用罢了。”田丰淡淡地说道:“汝南是主公本郡,那些大族都首鼠两端,不肯为主公效力。如此看来,或许退守冀州也不失为一计。”
袁绍恼羞成怒。“这么说,元皓还是主张接受天子的条件,退守冀州?”
第642章 大道之争
田丰面不改色,从容说道:“主公幼承家教,熟读诗书,通晓史事,想必知道历代开国都有一番磨难。夏有殛鲧之难,商有夏台之囚,周有羑里之拘。至于汉,挫折更是数不胜数,彭城之败,荥阳之逃,皆为人所熟知。与此相比,主公为山东百姓计,忍一时之辱,又有何不可?”
袁绍一时语塞,倒不好再说什么。
与三代的开国之君所受的屈辱相比,他这点委屈的确不算什么。如果因此责备田丰,未免有失明君气度。
逢纪见状,主动发言道:“退守冀州之后,又待如何?”
田丰看了逢纪一眼,微微一笑。“元图以为,主公退守冀州,天下能太平吗?”
逢纪不安地看了袁绍一眼,反问道:“难道不能?”
田丰笑了起来,毫不掩饰眼中的轻蔑。
“元图以为天下大乱的根源是主公吗?非也。天下大乱的原因,是朝廷与士人的争夺,是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还是一人之天下的争夺。这个问题不解决,天下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太平。纵使一时太平,也不过是恶斗之后的喘息。一旦双方缓过劲来,必然再起争斗,不死不休。”
逢纪眉头微皱,眼神也变得凝重起来。
他跟随袁绍多年,接触过很多党人,自然清楚田丰所言不差。
党人前仆后继,为的可不是袁氏一族的兴衰,而是天下人的利益。
这天下应该是天下人的天下,而不是一人之天下。皇帝只是奉承天意治理百姓,并不是天意,不能独断专行,视他人为臣仆。
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
士大夫汲汲以求的是对朝堂的控制权。
“主公登高一呼,天下响应,不仅是因为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更是因为主公继承了先贤遗志,为天下人争利。只是庸人见利忘义,迫于并凉虎狼之师,宁愿苟且偷生,不敢奋起反击。这是他们的耻辱,不是主公之错。”
袁绍深有同感,不免戚戚,大有被天下人辜负的感觉。
“然,大势所趋,岂是一时挫折可以改变?秦灭六国,一统天下,不过十六年,二世而亡,而汉勃兴。王莽辜负天下人,也不过十五年,便身败国灭,而光武据河北,一统天下。如今天子欲以并凉精兵鞭笞天下,纵能盛极一时,又岂能长久?”
田丰须发贲张,目光如炬,环顾四周,威势逼人。
“一时挫折,于庸人是泰山压顶,于君子则为磨刀砺石。庸人只配为奴仆,唯君子能百折不挠,建功立业。豫州士大夫苟且,我冀州士大夫却不肯。”
他转向袁绍,大声说道:“退守冀州之后,主公若进,不论是入朝主政,还是起兵止暴,丰当为主公执鞭。主公若退,丰或退隐乡里,或伏斧钺,皆如主公所愿。”
袁绍被田丰的气势镇住了,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逢纪面红耳赤,神情尴尬,也不敢再追问。
大帐里的气氛变得极为尴尬。
陈琳见状,强笑道:“元皓是说,就算主公愿意忍辱负重,接受议和,天下也不能太平?”
田丰回头看了一眼,冷笑一声。“河东、关中的王道是什么样子,你不清楚吗?卫固、范先虽然死里逃生,但河东大族却被冷落一旁,无缘朝堂。关中度田,多少大族世代积累的财富被夺,与庶民无异。这样的王道,是你们想要的王道吗?是中原士大夫想要的王道吗?”
陈琳倒吸一口凉气。
袁绍却如梦初醒,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眼神也恢复了神采。
田丰说得对啊,天子的新政以度田为基础。
对普通百姓来说,这是王道。
对大族来说,这就是暴政。
谁愿意将自家的土地分给百姓?
别看汝南大族现在高呼万岁,等天子要在山东度田,你看他们还愿不愿意接受。
退守冀州,养精蓄锐,坐待中原大乱,再卷土重来,才是最好的选择。
田丰就是田丰,虽然脾气臭,眼光却是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