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诸葛亮停顿了片刻,让所有人有个消化的时间,最后才总结道:“虽说三地的度田各有缺陷,但总体而言,度田有利于粮食供给,对边疆安定作用甚大。坚持度田,并在耕地更多的关东推行度田,势在必行。不如此,大汉旧弊难除。”
庞统忍不住说道:“孔明,我并非反对度田,只是觉得不可急于求成。”
“的确不可急于求成,但态度必须鲜明。”诸葛亮声音不大,语气却非常坚定。“陛下也没有下诏说要立刻在山东推行度田,但扬州牧要求在庐江推行度田,敢为天下先,朝廷却不能模棱两可,使山东士大夫心存侥幸。”
诸葛亮转向刘协。“陛下,庐江在江淮之间,土地肥沃,水利优越,既能种稻,又能种麦。不仅远超河东、汉阳,甚至比关中略胜一筹。如果在庐江推行度田成功,不仅收成更多,也更容易让山东士大夫看到度田有利的一面,减少抵触情绪。这样的机会,万万不可错过。”
庞统忍不住笑道:“难道庐江度田之后,收成更多,山东士大夫就能支持度田?”
“至少山东百姓会支持。”诸葛亮的嘴角露出一丝浅笑。“如果能得到山东百姓的支持,山东士大夫支持与否,还重要吗?”
“这……”庞统瞪圆了眼睛,刚要说话,又意识到不妥,连忙咽了回去。
他极度不认同诸葛亮这句话,但不能当着天子的面说。
诸葛亮抬起手,轻轻一按,示意庞统不要着急。“山东士大夫反对度田,所争者无非是利。陛下推行度田,也不是想与民争利,相反,是要给他们更大的利。只是世人大多短见,看到更大的利之前,不愿意放弃手中的小利。等他们发现度田来带来更大的利时,他们就不会拒绝了。”
庞统等人转头看向刘协。
刘协嘴角轻挑,却不说话。
高下立判。
论军事,庞统、法正都不弱。论治国,诸葛亮已经超出了绝大多数同龄人,站在了大气层。
天才就是天才,一点就透。
庞统轻咳一声。“孔明,诚如你所说,河东、汉阳、关中都在度田,可是你说的大利又在何处?难道是丝路之利?”
“丝路之利虽大,却远非全部。”诸葛亮摇摇头。“大乱之后,恢复为主,真正的大利要等到天下太平之后才能展现。民以食为天,当天下近半之人无立锥之地,沦为流民的时候,哪里还有心思去生产?度田,正是解决无数人生存问题的办法,也是天下太平的基础,非行不可。”
诸葛亮举起手,用力挥了挥。“度田不能急,但也不能犹豫,朝廷当态度鲜明地支持扬州牧在庐江试行度田,以示决心。若有人因此铤而走险,不惜与朝廷为敌,那也不是朝廷的损失,而是他们不可救药,自绝于天。”
庞统眉心微蹙,若有所思。
法正等人也低声交换着意见,窃窃私语。
袁权眼中露出一丝浅笑,躬身向刘协施了一礼。“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陛下胸怀如海,英才如百川自汇。大汉如日,必能洗净尘垢,重现大光明。”
第649章 不学礼,无以立
刘协忍俊不禁,嘴角一挑,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袁权难得夸人。她谨慎地和所有人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从来不为袁术说好话。
今天却露出了破绽。
她虽然没有表达自己的意见,但如此称赞天子身边的人年轻俊杰,等于赞成他们的见解。
尤其是诸葛亮,她挑选的时机表明了她的态度。
说到底,毕竟是父女,怎么可能不关心。
可是对袁术这个奇葩父亲来说,不关心就是最大的关心。
但刘协却没有作出结论。他让诸葛亮等人再想想,多从不同的角度来考虑问题。
然后,他命人将捷报归档,抄送几个重臣,听取他们的意见。
袁术离开寿春的时候,张喜已经到了寿春。按照时间估算,不出意外的话,张喜应该会和袁绍见面。不管袁绍的反应如何,张喜的奏疏应该已经在路上。
张喜会是什么态度?刘协大致猜得到。
作为山东士人的代表——不管他是自觉还是不自觉——张喜反对度田的态度几乎写在脸上,甚至有不惜一切代价阻拦的可能。他派张喜去山东,就是知道张喜的态度难以转变,不如敬而远之。
快马再快,毕竟不在眼前。奏疏再长,终究不能万言。落在纸上的想法,终究要收敛得多,否则将来记入史策,张喜的身后名堪忧。
作为一个爱惜羽毛的老臣,张喜拎得清其中的得失。
袁术的捷报像一块石头,落入水中,激起涟漪,引起了不少人的议论。
刘协坐在昆明湖边,享受吕布亲手烤的野兔时,一群散骑、郎官们就在一旁讨论。马云禄、吕小环等人也不例外,说着说着,竟和一些郎官们吵了起来。
论战起源于一个郎官的随口调侃。
那是一个中年郎官,是最早随王越、史阿等人一起选拔进来的。年轻时,曾在洛阳做游侠,熟悉袁术其人。
他说,袁术这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破罐子破摔。他这个扬州牧本来就是空的,除了九江、庐江,江南的几个郡根本不在他的控制之中。就连庐江都是刚夺来的,就算推行度田失败了,也没什么影响。真要是响应朝廷的诏书,他怎么不在九江度田?
他最后总结了一句,袁术看起来光棍,其实非常精明。他清楚什么事情可以干,什么事情不能干。他每次惹出事来,都会有人替他承担责任,他自己屁事没有。
年轻的时候是他父亲、兄长,现在则是天子。
就像当年烧皇宫,大家只记得袁绍,谁记得袁术才是放火的?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声音很大,不远处的袁权等人听得清清楚楚。
袁权一言不发,就当没听见。
吕小环却火了,一跃而起,冲到那个郎官的面前,戟指大喝。
“你是替袁绍喊冤吗?”
中年郎官有些尴尬,却不慌张,笑嘻嘻地说道:“我可没这意思,吕郎中这可是欲加之罪啊。”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就是实话实说而已。”中年郎官看看四周,做好了撤退的准备。不管他能不能打赢吕小环,他都不能动手。吕布就在一旁,他可不是吕布的对手。“他们都不熟悉扬州牧其人,难免会有误会。要不你来?温侯当年去南阳,应该是见过扬州牧的。”
吕小环手臂一挥。“你别东拉西扯的,我就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反对度田?”
郎官不笑了,阴着脸,没吭声。
“被我说中了吧?”吕小环很得意。“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山东人在想什么,家里没有几亩地,也不想种地,一心想攀高门。你年轻时做游侠,是不是登过袁绍的门,蹭过几顿饭,就把自己当成了袁绍的座上宾,要讲义气?”
“请吕郎中不要血口喷人。”郎官按捺不住。“洛阳游侠登过袁绍门的何止千万,也不是登过袁绍门的就支持袁绍。我只是说一些故事,吕郎中又何必咄咄逼人。袁主簿在此,你何不让她说说,我可曾有一句污蔑之言?”
“你少来这一套。”吕小环眼睛一瞪。“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
郎官也恼了,脱口而出。“可不是如此。令尊当年干的好事,可比扬州牧烧皇宫厉害多了,说得出口么?”
他这一句声音很大,连刘协都听到了。
刘协看了一眼吕布,做好了应变的心理准备。
吕布专心致志的烤着兔子,一动不动,仿佛没听到。
刘协眼神微闪,用脚踢了踢吕布。“温侯,小环和人论战了。”
“臣听到了。”吕布不紧不慢地说道:“臣肾气尚足,耳力还行。”
刘协差点笑出声来。吕布是不是有心理阴影啊,什么事都往肾上扯。“你居然不急?”
“臣应该急吗?”吕布抬起头,眼神平静。“一来他说的是事实,臣当年的错有甚于烧皇宫。就算陛下赦免了臣,臣也常常反省自己,不可再犯。二来小环最近读书有进步,想必能应付,毋须臣出面护持。退一万步说,他们都是陛下之臣,在陛下面前争辩,是非曲直,当由陛下裁决,何必臣越俎?”
刘协看在眼里,点了点头。“温侯的书读得比小环好。”
“谢陛下。”吕布重新低下头,顿了顿,又道:“臣只是后悔读得太迟了。如果年轻时也能多读书,也不至于犯那么大的错。陛下在军中推行教化,臣是极力赞成的。人不学礼,无以立身。”
刘协转头看了一眼远处正在争论的人群,又收回目光。“你觉得袁公路在搞什么鬼?”
吕布沉思了好一会儿。“臣觉得那郎官说得对,袁公路只是斗气而已。他要的只是袁本初低头,其他的都不重要。”
“那朝廷应该支持他吗?”
“臣不知道。”吕布有点尴尬。“度田的事太复杂了,不是臣能理解的。臣只擅长厮杀,不擅长和人讲条件,做交易。如果由着臣的心思,山东大族都该死,杀了最干净。”
“你这么恨他们?”
吕布一惊,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刚才激动了,口不择言,连忙解释道:“臣也知道这不可能。臣只是……”
“没事,我和你一样。”刘协指指吕布,又指指自己。“有时候恨起来,只想把他们全杀光。”
他笑了笑,又叹息道:“但是这不可能。”
“是啊。”吕布松了一口气。“就和这烤野兔一样,火太猛了,会焦。”
第650章 过犹不及
刘协没有对争论做裁决。
言者无罪,这是他定的规矩。
说不过人,动手也行。要和对方讲道理,就要有让对方听你讲道理的实力,这也是他一直推崇的理念。
吕小环敢跳出来为袁权打抱不平,不仅是因为袁权是女营主簿,更因为她有这个实力。
练武如学经,都是需要传承的。吕小环有吕布这个父亲,从小就在军营里厮混,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绝不是那些靠年轻力壮或者好勇斗狠的游侠所能比拟的。
经常开展一些争论,不仅有利于督促他们坚持习武,还有利于锻炼他们的头脑。
理不辩不明。
当然,争论也是有范围、分内外的。内部争辩,言者无罪。对外部,必须慎言慎行,不能轻易表态,更不能将天子的意见外传,否则严惩不怠。
这是禁省制度,每个郎官入职的第一件事,就是背熟这些规矩。
单纯就争论而言,刘协觉得双方都有道理,又都有些想得简单了。
郎官认为袁术是破罐子破摔,很可能是真相。但他却忽略了一点,其实袁术的动机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如何。
只要袁术在庐江推行度田有利于朝廷,朝廷就可以因势利导,将袁术的胡闹变成朝廷的试探,最终变成滚滚洪流。
吕小环觉得郎官是为袁绍辩护,这一点也没错。袁绍当年在洛阳养名,花钱如流水,得天下人欢心,把袁绍当自己人的比比皆是。不仅是游侠,还有很多读书人。
尽管不是所有的读书人都有田,但他们从小读书,受圣人教诲,都反对与民争利的高大上理念。受了袁绍的好处,觉得袁绍虽然占了大量的土地,却不是恶人的,不在少数。
即使是在二十一世纪,还有大量知识分子为地主阶级和资本家喊冤、冼地,混淆阶层与个人的概念,说什么也不是每个地主、资本家都是坏人,一棒子打翻一船人不合理、不理性云云。
这样的事,刘协见得太多了,有足够强的辨析能力。
游侠也好,读书人也罢,都是要吃饭的。
他们不支持豢养他们、温文尔雅的袁绍,难道支持自己都没饭吃、低俗粗鄙的流民?
有良知,并且愿意付出行动,为贫苦大众谋福利的读书人毕竟是少数。读了几本书,就将自己当人上人,动辄就想启蒙别人的倒是数不胜数。
众生平等只是嘴上说说而已,真让他们与普罗大众平等,他们是坚决不肯的。
这样的争论以前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
刘协有足够的清醒认识,也做好了持久战的心理准备。
争论没有结果,却让人意识到了问题的复杂性。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角度,有不同的看法,而且根深蒂固,很难简单地说服,朝堂上必有一场激烈的交锋。
诸葛亮等人也做了心理准备。
——
不出刘协所料,两天后,张喜的奏疏就以六百里加急送到了长安。
大部分内容都在刘协意料之中,无非是袁术不可靠,不能操之过急,在庐江度田,将山东士大夫逼到袁绍一侧之类。
要说意料之外,只有一点。
即使出现了袁术伏击颜良这样的事,袁绍还是接受了议和,以渤海太守的身份上书称臣,请罪。
刘协本来以为袁绍会大发雷霆、死扛到底的。
这都能忍?刘协多少有些失望。
袁本初,你对得起李膺、范滂吗?党人的脸都被你丢光了啊。
在召开朝会之前,刘协先后找了杨彪、赵温、刘巴等人谈话,询问他们的意见,还派人去河东,询问荀彧的看法。
杨彪、赵温的意见大致相同。他们赞成在庐江试行度田,却反对袁术继续留在扬州。
原因很简单,袁术这个人成事是偶然,坏事是必然。就算他要求在庐江度田是好事,最后也一定会被他自己搞砸。
杨彪还做了进一步说明。
袁术这个做事凭心情,没有原则。你别看他现在要度田,如果有人求到他的面前,表示要支持他做袁氏家主,反对袁绍,条件就是豁免度田,袁术十有八九会答应。
杨彪还说,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我的夫人,也就是袁术的亲妹妹说的。
所以,陛下如果真想在庐江试行度田,那就把袁术调离扬州。
赵温的态度也是如此。
刘协仔细想了想,觉得他们说得有理,随即又问,怎么安排袁术为宜?
杨彪、赵温的态度是召袁术回京闲置,让他不要惹事,做个富家翁算了。
但刘巴提出了另一个看起来有些胡闹的建议,转袁术为幽州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