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现在不一样了,四世三公的袁氏被那个婢生子害惨了。别说延续四世三公的荣耀,没被打成叛逆就谢天谢地了。”袁术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你回京之后,告诉伯阳(袁耀),夹起尾巴做人,不要惹事,也不要想着成什么大器。三代之内,袁氏不可能再出现公卿。这是命,勉强不来。”
袁权心里咯噔一下,重新打量了袁术一眼,欲言又止。
她其实也有类似的判断,但她却心存希望,觉得未必会走到那一步。现在听到袁术这么说,她知道这应该是定局了。
“袁氏不行,黄氏可以争取争取。”袁术嘿嘿笑了一声。“我当初还真没看出子美有这样的狠劲。比起伯阳,他更像我的儿子。当然,最可惜的是你,你要是个儿子,那该多好。”
袁权瞥了袁术一眼,刚要说话,袁术又道:“不过也难说,你若是能放手一搏,说不定成就比子美还高。”
“我?”
“嗯。”袁术转头看了一眼马云禄。“你要是做官,不亚于马寿成的女儿从军。从军要靠体力,女子天生体力不如男子,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可是做官靠的是脑子,你的脑子不比任何人差。如今又有这么好的机会,哪怕你与那些男子平分秋色,天子也会优先提拔你。”
袁权眼神微缩,哑然失笑。“阿翁,你还真是……”
“小意思。”袁术得意地笑了。“闺女,你记住,天子就是你最大的靠山,牢牢地抓住这个靠山,就没人能动你。”
袁权忽然脸红了。“你说什么呢?还嫌风言风语的不够多么?”
“风言风语有什么关系?天子敢为天下先,就不是怕人说闲话的人。说你闲话的人越多,他越是会将你当作自己人。你若是担心闲话,不处嫌疑之地,他敢用你吗?”
袁权哭笑不得,却也知道不能再听袁术说下去。
要不然,不知道他还会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来。
“行了,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城吧,子美还在城里等你呢。”袁权转身上车,顺手拉上了车门。
“我还没说完呢。”袁术很不满。正说得痛快呢,怎么能半途而废?
“起程。”袁权不由分说地说道。
车夫甩了一个响亮的鞭花,两匹骏马拉着大车,向睢阳城轻驰而去。
“这闺女,怎么去了行在这么久,脸皮还这么薄?”袁术无奈地摇摇头,叫过坐骑,翻身上马。
——
袁术入城,刚刚安定下来,曹操就赶来拜见。
两人虽然不怎么对付,却是老朋友。相隔数年再见,也是感慨万千。
“孟德,我要去幽州了,你想好去哪里没有?”
曹操搓搓手,神情尴尬。“我能有什么主意,听天子诏令就是。”
“还想留在中原,继续做你的兖州牧?”
曹操眼珠一转。“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就知道你舍不得走。”袁术哈哈一笑。“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请求在兖州度田。”
曹操眼神闪烁,沉吟片刻,随即笑了。“公路,你这可不厚道,故意坑我。因为边让的事,兖州人恨我入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再请求在兖州度田,他们不得再反一次?”
“他们若是敢反,岂不是正中你下怀。”袁术手掌一挥。“借着平叛的机会杀一批,把恨你的人都杀了,就没人恨你了。”
曹操嘿嘿笑道:“说得好听。你怎么不在九江度田,只在庐江度田?”
“当时没想到,现在后悔也迟了。”袁术咂咂嘴。“天子要度田,肯定会有人反对。他要顾全大局,不能不谨慎从事。你我这样的人反正不为那些名士所喜,不如放开手脚一搏。要是成了,不就赚住了?我如果不送几十个庐江大族去长安,周嘉谋会同意在庐江试行度田?”
袁术拍拍大腿。“你是阉竖之后,我是高门纨绔,又被婢生子所累,注定难登公卿。与其如此,不如做天子鹰犬。就算吃不上肉,也能尝点血吧。”
曹操哈哈一笑,不置可否。
第662章 前程莫问
曹操想过自己的未来,尤其是得知陈宫出任九江太守之后。
陈宫曾是他器重的人,但陈宫后来背叛了他,与张邈一起,迎吕布入兖州,将他之前数年的辛苦毁于一旦。
而他后来夺回兖州,屠雍丘,又使臧洪与袁绍反目。
臧洪任雁门太守,是手握重兵的守边重将。
有这样的恩怨在,再加上杀边让、屠彭城的劣迹,他在山东士林中的名声已经无法挽回,在山东任州郡很难。
推行度田的确是一种方式,却不是最好的方式。
理政不是他的强项,也不是他的兴趣所在。
他想统兵为将。
他从小好兵,熟读孙子兵法,又用兵多年,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即使是那些鄙视他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用兵能力。
再者,手里有兵权,他才能安心。
对袁术的建议,他笑而不语。
不管袁术是真心的,还是想坑他,他都不在乎。
他还没到需要袁术给他建议的地步。
两个老朋友寒暄了一通,喝了一顿酒,聊了一些有的没的的往事,拱手告别。
送走袁术后,曹操召集曹仁、夏侯渊等人商议。
大战即将结束,袁绍很快就要撤回河北,我们是留在兖州,还是请诏,转战别处?
曹操有一个基本判断:袁绍不会甘心雌伏,但他什么时候起兵,又有多大规模,说不准。如果朝廷手段高明,运作得当,甚至有可能将袁绍锁死在冀州,不能渡河一步。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留在兖州就是浪费时间。
有并州、幽州环绕,居高临下,兖州的任务可能就是封锁大河,不会有什么作战任务。
他已经四十四岁,再不立功就老了。
夏侯惇、曹洪不说话,曹仁、曹纯、夏侯渊赞成曹操的意见。留在山东没意思,不如请诏转战别处,抓紧时间立些战功,然后以侯就国,安享晚年。
但他们也想不出有更好的去处。
无奈之下,曹操先后请来了毛玠、程昱,向他们请教。
毛玠不想离开兖州,对曹操的问题含糊其辞,敷衍二字几乎写在脸上,让曹操很不满意。
但他却无可奈何。
程昱却态度鲜明的支持曹操的想法,并且为曹操规划了一个去处,交州。
交州这几年很安静,不怎么听到消息。那只是因为中原大乱,自顾不暇,没人关心交州。
其实交州这几十年一直不安定,有点类似凉州,夷人反叛的事不绝于耳。只是没有凉州闹得那么凶,影响那么大。
上任交州刺史朱符就是被当地夷所杀。
现任交州刺史张津不遵朝廷法度,而且背弃礼仪,崇奉邪道,朝廷一定不会容忍他。
程昱这么一说,曹操恍然大悟。
说起张津,他比程昱了解多了。
张津是他的老朋友,曾经一起跟着袁绍奔走。在劝何进诛杀宦官时,张津就是袁绍的说客。比起他与袁绍的若即若离,张津更忠于袁绍。
这也注定了朝廷不会容忍张津,迟早要将他调离交州。
曹操反复思考后,亲笔写了一封奏疏,请求赴京见驾,面觐天颜。
——
袁绍匆匆走进帐篷,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混杂着药味、汗味以及体臭味薰得差点断气。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在帐门外站了片刻,好让自己缓过劲来。
听到声音,守在张喜床边的陈到赶了出来,见是袁绍,连忙躬身行礼。
“张公……怎么了?”袁绍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指指帐中卧在床上,人事不醒的张喜。
“张公病了几天了。”陈到轻声说道:“他刚才醒了一下,说是想见使君。”
“病了?怎么病的?”
陈到犹豫了片刻。“忧心国事,操劳成疾。”
袁绍眉头微皱。
张喜操劳成疾?他忙什么呢?他什么事也没有啊。哦,明白了,又是想劝我入朝主政。
袁绍很想调头就走。
张喜真是老糊涂了。
他对入朝实在没什么兴趣。曾几何时,他还坚持不肯承认刘协是先帝血脉,要另立宗室为帝。现在让他向刘协称臣,他已经很委屈了。还要入朝,天天对着刘协,他受不了。
但他不能走。
张喜是汝南前贤,是三公中唯一的山东人,而且是汝南人。他代表着山东士大夫。这次奉诏弭兵,张喜的影响很大。对张喜不敬,会让山东士大夫不齿。
袁绍深吸一口气,走进了大帐,来到张喜的床边。
陈到搬来一只胡床。袁绍就坐,轻声呼唤。
“张公,张公?”
“是……本初吗?”张喜迷迷糊糊的说道,颤颤巍巍的伸出手。
袁绍看了一眼那只皮肤松驰,布满褐斑的手,莫名的一阵恶心。但他迟疑了片刻,还是将手伸了出去,握住了张喜的手。
张喜的手很凉,湿漉漉的。
张喜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紧紧地抓着袁绍的手,挣扎着要坐起来。
陈到上前,一手扶起张喜,一手将一只枕头塞在张喜背后。
张喜喘了两口气。“叔至,你出去看着,别让人进来。”
陈到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失望,躬身行礼,退了出去,站在大帐门口,顺手掩上了帐门。
袁绍几乎要窒息了。
逢纪匆匆赶来,看见陈到,连忙停住脚步,伸手指了指帐门。陈到点点头。逢纪会意,转身站在一旁,凝神倾听。
大帐之中,张喜喘息着,浑浊的眼睛渐渐明亮起来,看得袁绍心里一阵阵发毛。
“本初,我时间不多了。”
“张公,千万不要这么说,医匠都说了,你只是偶染风寒,只要……”
“本初,我时间不多了。”张喜用力拽了拽袁绍的手,声音有些尖厉。
袁绍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闭上了嘴巴。他想抽回手,却未能如愿。张喜的力气大得出奇,握得他手掌生疼,一点不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你听我说。”张喜瞪着袁绍。“我时间不多了,怕是不能回朝了。朝中公卿,不是畏惧天子威严,不敢直言,就是年轻,急功好利,全然不知李元礼、范孟博为了什么不惜性命。荀文若本是山东士人中坚,最能理解党人的苦心,但他现在也被名利蒙住了眼睛,忘了初心。”
张喜的脸上泛起潮红。“本初,你一定要入朝。只有入朝,才能阻止天子度田,才能阻止朝廷与民争利。朝廷建书坊,已经毁了世家一半根基。如果再没有了土地,世家就全完了。没有世家,就没有真正的士大夫,剩下的都有小人儒,没有君子儒。你明白吗?”
第663章 风流云散
张喜的最后一句嘶吼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他屏着呼吸,瞪着袁绍,眼睛瞪得溜圆。
袁绍被他看得寒毛直竖,本能地连连点头,同时用力抽手。
“入朝!入……”张喜声音嘶哑,脸上的红晕迅速散去,气息弱不可闻,手却越握越紧,勒得袁绍几乎要喊出声来。
袁绍承受不住,用力去掰张喜手指。好容易挣脱出来,看着手背上的指印,连吸冷气。
“张公……”
没有回音。
袁绍抬头一看,心脏猛地跳了两下,说不出的难受。
张喜已经断气了,靠在枕头上,手臂垂下,眼睛却还是睁得大大的,紧紧的盯着他。
“张公?”袁绍慌了,上前试了试张喜的气息,随即又大叫一声。“张公!”
陈到、逢纪冲了进来,一见这副情景,也不禁慌了手脚。两个上前,逢纪抱住袁绍,陈到将耳朵贴到张喜胸口。
张喜胸口尚温,但心跳声却已经没有了。
陈到伸手,在张喜的脸上抚了一下,让张喜闭上眼睛。
“使君,张公……已经去了。”
袁绍心神大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逢纪顾不上太多,半抱半拽,将袁绍拉出了大帐。
一阵微风吹来,袁绍打了个寒战,突然醒悟过来。他抬起手,看着清晰可辨的青紫,突然悲从中来,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