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在阿房宫旧址上修建讲武堂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这里的夯土质量极好,上面的宫殿虽然被烧毁了,如今连一点残灰都没剩下,夯土地基经历了四百多年的风雨,却坚实如初。
这一点,不由得人不赞叹秦代的技术,居然能有这样的奇迹。
当然,这奇迹的背后是无数人民的苦难。阿房宫、长城、直道之下,都是累累白骨。
阿房宫旧址不仅有坚实的地基,还足够宽广,甚至可以供小规模的部队检阅。
就客观现实而言,在阿房宫旧址建讲武堂既经济又实惠,是最理想的选择。
但反对的人也不少。
理由也很简单:天子重用并凉人,以十万并凉精锐为后盾,原本就是暴秦之讥。如今以关中为都,又沿用阿房宫旧址这样的所在修建讲武堂,简直是诏告天下,新政就是秦政。
这与陛下兴王道的想法背道而驰,一些老臣们如是说。
这样的声音,自然传入了黄承彦父女的耳中。
但黄承彦是个半隐的隐士,以楚子自居,对这一套理论嗤之以鼻。黄月英更是觉得那些老臣不可理喻。利用现成的旧址是暴政,难道征发民伕,大兴土木,从头开始就是王道?
双方各执一见,互不相让,刘协不得不出面调和。
亲自查看一下阿房宫旧址是否适合,就是他调和的第一步。
不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是基本原则。
对着地图,听黄月英将附近的地形介绍了一遍,刘协基本同意了黄月英的观点。
“就这么办。”刘协说道。
“谢陛下。”黄月英非常兴奋,用力握了握拳头。
争论了这么久,终于一锤定音了。
“陛下,这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诸葛亮提醒道:“选址只是第一步,后面的工程还有很多。若是得不到其他大臣的支持,将来难免有人阳奉阴违,横生事端。”
“争议在所难免,解决争议便是。”刘协不以为然。他顿了顿,又转头看了一眼诸葛亮。“如何选址,是尊夫人的事。如何解决争议,你要多用点心思,不能畏难。”
黄月英得意的扬扬眉,附和道:“就是,事情还没做就怕了,可不成。”
诸葛亮无奈地应了一声。“唯。”
“选址既然定了,相应的事务就可以安排了。需要多少工日,需要多少材料,都要尽可能的考虑周到。此外,首当其冲的是图纸。讲武堂的首期工程不必大,但一定要有特色。”
刘协看着黄月英。“这可是中兴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工程,你们一家人肩上的担子可不轻。”
“请陛下放心,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的。”黄月英信心满满。
“你们也努力。”刘协又对黄月英身后的筹备组成员说道:“竣工之后,你们的名字都会写入讲武堂的历史中,刻在碑上。马都督已经证明了女子可以和男子一样行军,能不能证明女子也可以和男子一样做个合格的匠师,就看你们的了。”
“谢陛下。”所有人都有些激动,声音颤抖,甚至有些尖厉。
刘协扬扬手,示意黄月英等人止步,转身下了高台。有散骑送来战马,刘协翻身上马,在散骑的簇拥下,轻驰而去。
诸葛亮留在最后,匆匆关照了黄月英几步,也跟着下去了。
“陛下好气魄。”一个年轻女子忍不住赞道。
“那当然。”黄月英理所当然地扬了扬手臂。“陛下虽年轻,却是真正的大丈夫,不仅眼光高明,更有决断。只要有他的支持,再难的事也能办成。阿宓,你现在可以放心了吧?”
甄宓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官道上已经隐隐约约的身影,心头怅然。
——
诸葛亮扬起马鞭,缓缓加速,追上了刘协。
“陛下,讲武堂选在阿房宫旧址,相关的工坊是不是也要在附近选址?如此一来,只怕几个学院也要单独筹建了。”
刘协嗯了一声。“军用与民用还是分开比较好,利于保密。”
“分开的确有利于保密,只是匠师原本就不足,再分开,缺口就更大了。臣听说,马钧本来就不太愿意进入太学,请他入讲武堂,只怕更难。”
刘协转头看着诸葛亮。“马钧不愿意入太学?”
诸葛亮苦笑。“陛下大概还不清楚他自己的工坊一年能有多少收入。如今丝帛畅销,织机供不应求,新的织机还没出来,已经有无数定金摆在他面前。太学教习那点俸禄,他根本看不上眼的。”
“这些人眼里只有钱。”一向不怎么发表意见的史阿说道,带着几分不忿。
一旁的几个侍郎笑了起来。
刘协不解。“又怎么了?”
“史仆射前几天去订制长剑,钱没带够,被人拒了。”一个侍郎大声说道:“那个匠师还说,就史仆射那点钱,别说长剑,就算是打把菜刀都不够。”
“谁的手艺这么好,敢这么狂?”
“一个西域来的铁匠,还是个瘸子。据说他手里有一种天铁,只要在铁里面加一点,打造出的刀剑就能削铁如泥,而且千年不锈。”
“什么天铁,是天竺铁。”史阿纠正道。
第670章 人间清醒
刘协古井无波。
所谓削铁如泥、千年不锈的天竺铁,他只当是浮云。这种以讹传讹的消息,不值得他分心。
只能供少部分人收藏把玩的东西,也影响不了大局。
至于马钧嫌太学教习的俸禄少,不愿意入太学,他也可以理解,甚至乐见其成。
经济改革刚刚开始,财富迅速增长,普通人见钱眼开,这是很正常的现象,没必要大惊小怪。
小人言利,君子言义,本该如此。
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才是人性的正常规律。
安贫乐道,勇于奉献的是真君子,可以推崇,却不能要求普通人如此。
相反,如果坐视伪君子得利,却要求普通人只能言义,不能言利,那才是问题。
在他看来,这世上不怕普通人见钱眼开——人解决了温饱,自然会有更高的追求——就怕伪君子掌握了话语权,一边垄断暴利,大发横财,一边大谈商业就是最大的福利,把自己打造成不喜欢钱的世外高人。
刘协现在要考虑的是另外一件事。
袁绍已经撤兵,山东即将和平,战争状态就算不是解除,战争也不再是主要议题,恢复生产提上日程,如何提高官员和将士的收入就成了他必须面对的问题。
这时候再拖欠官员俸禄,不给将士发钱,只提供衣食,显然是不现实的。
再加上修太学、修讲武堂,甚至要修长安城,哪来的钱?
钱在山东,但是山东士大夫不愿意给。
刘表上书称臣这么久,贡赋却迟迟没有送到,说是张济兵犯襄阳,钱粮都用于来保境安民了,不仅不能上贡,反过来还要朝廷再拨点。
真是岂有此理。
益州更好,到目前为止,别说贡赋,连称臣都没有。
张喜一死,最大的麻烦就是与益州的联络断了。益州人就像哑巴了似的,悄无声息。
这让刘协很恼火,出兵的念头蠢蠢欲动,就像魔鬼呓语般的蛊惑。
“陛下,臣赞成讲武堂与太学分开。”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庞统突然说道:“而且阿房宫旧址就是最好的选择,没有之一。”
刘协收回思绪,转头看看庞统。“为何?”
“很多人反对在阿房宫旧址修讲武堂,并不是因为费用问题。但凡稍有见识,都知道这个方案最省钱。他们反对,只是不愿意让人想到秦政,想到秦军。”
庞统停了一下,随即轻笑一声:“这是他们内心的恐惧,保持这份恐惧,非常有必要。”
“士元,你这是什么话?”诸葛亮有些不满,以眼神阻止庞统。
庞统笑得更加得意。“兵者,不祥之器。这个道理人人都懂,但很多人却有意无意的忽略后面一句,不得己而用之。如果仅仅因为兵是不祥之器,就不听不闻,掩耳自欺,岂不成了忘战?天下虽安,忘战必危。这是东都的教训,不能忘。”
刘协心中一动,明白了庞统的意思,压在心头的乌云一扫而空,瞬间神清气爽。
但他却没有表现出来,也不发表意见,只是示意庞统继续。
“臣也支持士元的意见。”法正也开了口,轻扬手中的马鞭。“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如今天下未安,更不能忘战。不仅不能忘,更要积极备战,随时准备东出,一统天下。若非如此,只怕烽烟再起,吴楚之乱都是小事,六国伐秦的故事重演也不是不可能。”
“难道在你眼中,朝廷就是……秦?”曹昂忍不住说道。
法正看看曹昂。“在我眼中,朝廷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些人眼中,朝廷是什么。如果他们认定朝廷是秦,就算陛下愿意禅让,只怕他们也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曹子修,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令尊一样识时务,明是非。”
曹昂不满地瞪了法正一眼,心中不快。
讨论国事就讨论国事,你扯我父亲干什么?
见议题有跑偏的迹象,刘协发话,让随行的散骑们畅所欲言,讨论一下庞统、法正的观点。
这些年轻人中会出一批太守、将军,提前了解他们的倾向,让他们理解自己的执政思路非常必要。尤其是曹昂,在曹操主动入朝见驾之后,不管如何安排曹操,都应该将曹昂放出去,试试水了。
这是一种必要的姿态,告诉山东州郡应该怎么做。
——
孔融、祢衡走进了霸城门,看着两侧破坏的宫墙,不约而同的互相看了一眼。
“正平,有没有终军入关的感觉?”
祢衡靠在车壁上,不屑地撇撇嘴。“我西来岂是求功名?正为骂醒终军之辈耳。”他指指宫墙。“孝武南征北讨,开拓四夷,如今安在?这宫墙虽说毁于赤眉之手,祸根却是孝武种下,好功名如终军者难辞其咎。”
孔融点点头。“正平说得有理,倒是我孟浪了。天下初安,当以休养生息为要,不可急功好利。”
“然!”祢衡老神在在地点点头,挪了一下身体,伸长了腿。“我昨天听驿馆的人说,天子要在阿房宫旧址修讲武堂。这简直是乱政,也不知道朝中的公卿是怎么想的,竟无一人谏阻。难道司空过世之后,这朝中只剩下唯唯诺诺之徒?”
说到张喜,孔融神情一黯。
他已经知道了张喜去世的消息,非常内疚。他去骂张喜,只是想骂醒张喜,治病救人。结果病没治好,人却死了,着实令人沮丧。
在来的路上,他就在考虑如何为张喜请功,弥补自己的过失。此刻听到祢衡对朝中公卿的指责,他更加难受,越发觉得自己责任重大。
“天子幼时失怙恃,长于南宫,疏于教育,又逢乱世,不通经义,有些荒唐也是难免的。如今天下安定,正是补习的机会。”孔融语气沉重。“正平,你我不能以武安邦,当以文兴教。”
祢衡坐直了身体,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拱手说道:“正当如是,你我共勉。”
孔融也郑重的还礼,一时大有英雄相惜的意思。
这时,车外传来一声轻笑。“真是不容易啊,这年头还能看到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祢衡大怒,拉开车帘,见两个骑着马,与他们同向而行的年轻人,正转着头,一脸不屑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祢衡大怒。“偷听别人说话,你礼貌吗?”
“我可没偷听。”靠得最近的年轻人耸耸肩,声音正是刚才说话的那人。“你们声音那么大,我想不听都不成。再说了,谁爱听你们这些屁话,脏了我的耳朵。你礼貌吗?”
第671章 自取其辱
祢衡大怒。“你这是什么话?我哪一句说错了?”
“你哪一句说对了?”年轻人反唇相讥。
“我……”祢衡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应答,等他反应还来,年轻人已经走远了。他指着年轻人的背影,战意盎然,用力拍打着车壁,连声说道:“追上去,追上去,我要和他理论!”
车老大轻咳了一声。“祢君,你看到他腰间的刀了吗?”
祢衡一愣。“看到了,那又如何?”
“按照这关中的规矩,祢君想和他理论,先要赢了他手中的刀,否则就是自找没趣。”
“这……这是什么规矩?”
“这就是关中的规矩。”车老大同情地看了祢衡一眼。
他本不想说,但他深深地为祢衡担心。对关中的情况一无所知,就跑到关中来指手划脚,迟早被人割了舌头去。
“这……还有王法吗?”
“这就是关中的王法。”车老大有些不耐烦了。这祢衡看起来是像个聪明人,怎么犯起倔来这么笨呢?“朝廷手里要是没刀,袁绍能称臣吗?”
祢衡大怒,刚要说话,却被孔融拽了回去。
“那少年相貌不凡,腰间刀、胯下马都不俗,想必不是普通人家子弟吧?足下往来关中,见多识广,可认识他是谁?”
车老大认真的想了想。“听他口音,不像是本地人,猜不出来。不过他旁边那个人倒是有些眼熟,像是金家的子弟。”
“金家?”
“京兆金家,他父亲金元休大大有名,可惜被袁术那个路中悍鬼害了。”
孔融“哦”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祢衡好奇地问道:“你认识?”
孔融点点头。“听说过,京兆三休之一。初平年间,曾被委任为兖州刺史,被曹操所逐,未能到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