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既然成了皇帝,就不可避免地要处理朝政,总不能事事假手于人。就算将来归权三公,他不用事事亲为,也要懂这里面的门道,才不会被人骗了。
这也是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
一个王朝,除了开国的第一代、第二代君主,很少有处理实际政务的机会,就算有一些能力,也斗不过从无数士大夫中竞争出来的人精,最后免不了沦为傀儡。
所以绝大部分雄主最后只能依靠帝王术,三分治事,七分治人,同时拼命抓住皇权,不敢有丝毫松懈。
但凡事都有代价的。帝王术内战内行、外战外行,把人才变成了奴才之后,安心的同时也没什么人可用了。
没有外敌的时候,君臣一起比烂,尽可能拖延王朝周期的到来,坐等猛人的出现。有外敌的时候,则瞬间土骨瓦解。
要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像新中国那一套,层层选拔干部,从最优秀的一批人中挑选最高领导人。在皇权暂时不能取消的前提下,就要为最高权利选择一种合适的选择方式。
嫡长子继承制只能保证传承的过程稳定,无法解决能力培养的难题。
刘协一有时间,就考虑解决之道,想着将来怎么鸡娃。
不过现在他也只能考虑,毕竟他现在还无娃可鸡,总不把刚刚会走路的刘泰拉过来看公文。
法正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书。见刘协在庭中散步,法正停住脚步,躬身施礼。
“拿的什么?”刘协瞅了一眼法正手中的文书。
法正笑道:“刚从宫门处收到的平民上书,正准备送去归档。”
“平民上书?拿来我看。”刘协多少有些惊讶。
平民上书不稀奇,这个制度一直有,但真有这闲心来上书的却不多。一是长安城中的读书人不多,二是长安城中的读书人都很忙,就算有意见,也有更为正式的渠道。
平民上书听起来很牛,实际上能有机会送到天子面前的非常少,大部分只是归档而已,在每周总结的时候提一嘴就算运气不错。
法正虽然有些意外,还是将文书递了过去。
刘协拆开一看抬头,就不禁扬了扬眉。
平原祢衡,这个嘴炮王又整什么妖蛾子,真是一刻也不肯消停啊。
刘协含笑看完上书,将文书递还给法正。“你也看看。”
法正只是取回文书,还没过目。见天子边看边笑,已经觉得不解,此刻更是好奇,立刻将文书看了一遍。
看完之后,他笑不出来了,额头甚至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陛下!”
“孟达入选散骑,竟闹得满城风雨?”刘协淡淡地说道。
他知道孟达是孟佗的儿子,但他并没有在意。如果论家世,文武大臣中比孟佗名声更烂的比比皆是。真要计较,朝堂上至少要空一半。
他不是在乎名声的人,也在乎不起来,这些言论还不至于让他动摇。
他意外的是孟达入仕引起这么大的舆论,他在宫里却一点风声也没听到。这说明有人在有意无意的阻止类似的消息传入宫中,传入他的耳中。
他刚刚到长安几个月,就开始被人蒙蔽了。
“舆论是有一些,但还不至于满城风雨。这祢衡有些言过其实了。文士写文章,如同武人报功,习惯以一当十的,陛下不必在意。”
“去太尉府,传祢衡入宫。”刘协没有多说什么,直接下了命令。“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法正汗流浃背,连连点头。“请陛下放心,臣一定将祢衡安全地接到宫里来。”
刘协挥挥手,示意法正去办。
他相信以法正的聪明,不至于在这个时候还敢耍小心眼。
法正转身,匆匆地去了。
——
祢衡送完上书,又在路上看了一会儿风景,这才回到太尉府。
还没进门,就看到了法正。一看服饰,他还为是孟达,转身就跑,同时不忘用袖子挡住脸。
“衡虽书生,不与小人为伍。”
看到祢衡那走路的样子,法正就怀疑是他,再听他自报家门,立刻断定无疑,一个箭步就抢到祢衡身后,伸手拽住祢衡的手臂。
“散骑侍郎法正,奉天子口谕,传上书人祢衡入宫见驾。”
祢衡挣了两下没挣开,正自着急,听到法正所说,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他放下手臂,狐疑地看着法正。
“真是天子要见我?”
法正笑笑,眼中看不出半点笑意。“没人敢如此大胆,在太尉府门前假托天子口谕。这么多北军卫士看着呢。”
祢衡这才松了一口气,恢复了从容,甩甩袖子,下了台阶。
“前面带路。”
法正引着祢衡下了台阶,来到等候的郎官面前。见只有马,没有车,祢衡有些愣住了。
“车呢?”
“天子传得急,只有马,没有车。”法正皮笑肉不笑。“若是祢君骑不得马,那要么等我派人去取车,要么就跟我走路走过去。”
祢衡看看法正,又想起昨天跟不上孟达的事,咬咬牙。
“谁说我骑不得马?”
他走到战马跟前,抓住马鞍,抬起脚,想将脚踩上马镫。但他立刻发现,看别人上马容易,他想上马却很难。他的脚根本抬不到那么高。
这马真高,比他之前见过的马至少高半尺。
“够不着?”法正不紧不慢地说道:“要不要我帮你一把?”
“这马……真高大。”祢衡尴尬地说道。
“身为天子身边的散骑,坐骑当然是精挑细选的西凉大马。非如此,如何能驱逐鲜卑、匈奴?”法正笑了笑,又道:“祢君是没见过女骑的坐骑,更为高大,所以才能步步争先,快人一步。”
祢衡听出了法正的讽刺,更加恼怒,很想一跃而上,奈何真没这本事。正在难堪之际,有一武士从门中快步走出,赶到祢衡面前,蹲下身子,双手交叉,托住祢衡的脚。
“祢君,请上马。”
祢衡感激不尽,踩着那人的手,一跃上马。他在马鞍上坐稳,这才低头看向来人。
“敢问足下高名?”
“天水阎温,忝为屯长,今日当值太尉府。”
第683章 继往开来
听说阎温是天水人,法正扬起了眉毛又放平了,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杨彪的儿子杨修是汉阳太守,有三千汉阳步骑随天子入驻关中,汉阳人在关中自成一派,影响不小。
祢衡上了马,向法正晃了晃脑袋,示意可以走了。
法正也没多说什么,翻身上马,拥着祢衡去了。
听到消息的孔融从府中赶了出来,只看到祢衡隐隐约约的背影。他向阎温打听了一下情况,得知是宫里来人,请祢衡去见驾,倒是松了一口气。
“天子还真是求贤若渴啊。”
阎温看着远处,眉头轻皱,若有所思。
祢衡来到宫中。
虽然路程并不远,但法正一路催得急,祢衡的臀部和大腿都被颠麻了,下马的时候是从马背上滑下来的,站在地上时,两条腿也并不拢,走路像鸭子,一摇一摆。
来到刘协面前时,他稍好了一些,但还是很狼狈。
刘协看了法正一眼。
法正上前请罪。因为去得急,也不知道祢衡不会骑马,没有带车。
刘协没有再说什么,示意法正退下。
“还能坚持吗?”刘协问道。
祢衡呲牙咧嘴的说道:“死尚不惧,这些许疼痛何足道哉。”
“刚才那个法正,和孟达是好朋友。”
“哦,怪不得。”祢衡冷笑道:“一丘之貉。”
“如果野外,你和他狭路相逢,他要取你性命,你能自保吗?”
祢衡刚要说话,刘协提醒道:“朕不是开玩笑。”
祢衡愕然抬头,紧跟着勃然大怒。“陛下半夜召衡入宫,不问天下苍生,而是想以威武相逼吗?”
刘协无声而笑。
“知而无畏,是真勇。无知而无畏,是愚蠢。你是真勇,还是愚蠢?”
祢衡语塞。他虽然狂,却是个聪明人,听得出天子的意思。
如果他是真勇,天子就是召他问计。如果他只是无知者无畏,那天子就没兴趣和他说什么了。
和一个愚蠢的人讨论问题是浪费时间。
“你很聪明,也想做一番不朽的事业,但既无防身自保的能力,又无藏拙守弱的智慧,四处树敌,和寻死有什么区别?就算朕想用你,以你现在的状态,你又能办成什么事?”
祢衡沉默了良久,一声叹息。
“陛下说得是,衡孟浪了,不知自惜。”
“知过能改,还有救。”刘协收回不怒自威的目光,看向远处。“听说你见过张喜,说说张喜其人吧。”
祢衡愣了一下。“陛下,衡上书所言的是孟达。”
“怎么,嘲笑过你的孟达罪不可恕,被你骂过的张喜却不能说一字?看来你也不是无所畏惧啊。”
“……”祢衡有些后悔了。
早知天子找他是说张喜的事,他根本不会来。
张喜的事有什么好说的,孔融正为写传记而挠头,他虽然没有执笔写,却也不能拆孔融的台吧。
“张喜身为大臣子弟,弱冠为郎,为朝廷效力近四十年。虽无丰功伟绩,却也立身持正,无可指摘……”
祢衡斟字酌句地开了口,顺着他给孔融提的建议,为张喜开脱。
刘协静静地听着,既不反驳,也不解释,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祢衡越说越觉得无趣,讪讪地闭上了嘴巴。
两人沉默而立,气氛变得极为尴尬。
祢衡看着越来越深的夜色,心里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天子虽然年轻,却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压力。他倒不在乎天子是不是封他为官,他更担心得不到天子的认可。
不管天子有多少不足之处,能在逆境之中力挽狂澜,向死而生,不到四年就逼得袁绍俯首称臣,重建太平,天子无疑是上天眷顾之人,是真正的少年雄主,即使是与秦皇汉武相比,也毫不逊色。
过了半晌,刘协一声轻叹。“早知你说这些陈词滥调,还不如问鬼神呢。行了,你回去吧,朕已经知道你想说些什么了。你和孟达的个人恩怨,你们自己解决,朕没兴趣参与。”
祢衡急了。“陛下,这怎么是个人恩怨,这是关系到天下……”
“你是想说天下苍生吗?”刘协转过头,眉头轻扬。
“自……自然。”祢衡莫名气短。
“你猜一猜,从中平元年到现在,死了多少人?”
“这个……一千万?”
“应该不止。”刘协摆摆手。“就算是一千万吧,你猜反对度田的人有多少?有百万吗?”
祢衡紧紧地闭上了嘴巴,只觉得后背凉嗖嗖的。
“不解决度田,最多百年之后,黄巾之乱就会再来一次,再死一千万人。”刘协转过头,逼视着祢衡,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也许看不到了,但你的孙子应该能看得到。如果他们知道,你曾经有机会解决度田,消除这场灾难,你却囿于个人恩怨,什么也没做,你说他们会不会扬了你的骨灰?”
祢衡深吸一口气。
“贾谊虽英年早逝,但他为天下谋太平,立志高,用意深,故名千古留名,岂止是一书生?你虽然过目不忘之能,有举一知十之智,但你只看到个人恩怨,只看到眼前利益,哪里有半点为苍生之心?”
刘协顿了顿,最后说了一句。
“为苍生请命,你也配?”
祢衡无地自容。
刘协抬起手。“送他出宫。”
“唯!”一直站在远处的法正走了过来,伸手示意。
祢衡慢慢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刘协一眼。“陛下度田之意,看来是绝不更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