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 第37章

作者:庄不周

什么指挥若定,什么胸有成竹,他的胸中现在只有一锅糊涂粥。

要说不慌,那是骗人的。

要不要派人去看看?

好在郭汜没给他太多的犹豫时间,战鼓声适时地响了起来,一队队西凉步卒走出阵地,或手持刀盾、矛戟,或手持弓弩,依次来到阵前。

看着弓弩手小心翼翼的逼近到射程之内,拉开弓弩射击,看着刀盾手迈开大步,开始冲锋,刘协的心跳渐渐恢复了平静。

管他杨定有没有降,现在只有一件事需要他考虑,击退郭汜的进攻,守住阵地,守住大汉的最后一线生机。

“击鼓,准备迎战。”刘协喝了一声。

“唯!”史阿大声应喏,走到将台边缘,举起手中的将旗,用力摇动。

战鼓声起,一只鸣镝冲天而起,飞跃百余步,一箭射破了一面木盾,将木盾后正在举刀冲锋的西凉步卒射翻在地。

紧接着,正面对敌的强弩都尉厉声长啸,数百枝羽箭呼啸而出。

第65章 初战告捷

临阵指挥的谢广盯着守军射出的箭矢,眉头紧皱,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他久经战阵,能从细微之处看出变化,从而准确的评估对手。一旦发现形势不妙,立刻逃之夭夭,绝不与对方硬拼。

这是他能活到今天的秘诀。

从董承营中射出的箭矢整齐划一,在空中划过的轨迹保持完整,抢先、拖后的也不多,这是训练有素的表现,绝不是随便拉一群弓弩手来就能达到的效果。

对于这种防守战而言,训练有素的弓弩手能够造成更大的杀伤,让对方到达阵地之前蒙受重大损失,同时使己方的将士承受最小的压力,得以以众敌寡,轻松取胜。

如果这不是巧合,如果其他步卒都能有这么好的训练水平,就不能以既有的印象衡量董承的实力,必须重新评估。

重新评估的办法就是谨慎进攻,小心试探,尽可能的减少伤亡。

可是如此一来,必须要放慢进攻的节奏,耽误时间。

他现在偏偏没有时间。

胡封正在猛攻杨定的大营。

虽然他不明白胡封为什么会猛攻杨定的大营,而且这么拼命,但他知道胡封不是傻子。

即使是李傕的外甥、胡氏的从子,胡封能成为李傕麾下大将,还是有点本事的。如果不是发现了杨定的什么破绽,他不会这么卖力。

他至少还知道一个可能:杨定随时可能断粮。

只要李式率领飞熊军截断杨定与其他人的联系,不让援军和粮食靠近,杨定支撑不了几天,有可能选择投降。

一旦胡封逼降了杨定,形势将对郭汜非常不利。

虽然心里知道应该谨慎一些,谢广却迟迟没有变更作战指令。

他希望这只是一时凑巧,并非董承所部的真正实力。

董承还是和以前一样无能。

迟疑间,西凉军的第一次进攻已经被击退,大半士卒倒在进攻的路线上,少部分攻到了营栅前,甚至有一些游过了灌满了水的壕沟,挥舞刀斧,乱砍营栅,企图打开营门。

但这样的人太少,面对营中密集的箭矢和刺出来的矛戟,他们很快就被杀死在营门前。

看到凶悍的西凉兵死狗一般倒在营前,自己却毫发无伤,营中的士卒兴奋不已,高声吼叫,发泄着心中的快意,同时挑衅西凉人。

最前线的西凉兵被激怒了,不等谢广下令,曲军侯就再次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激战再一次展开,一方全力进攻,一方全力反击,箭矢交驰,啸声、惨叫声混在一起。

有坚固营栅守护的营中将士占了大便宜,西凉兵射出的箭大部分都被营栅挡住了,少部分射入营中,也被前面的盾牌拦下,手持长矛、大戟的士卒可以放心大胆的隔着营栅捅刺。

心中不慌,手中就稳。

刺击越来越有利,配合越来越默契,倒在营栅前的敌人也越来越多。鲜血从缝隙里流了进来,染湿了脚下的黄土,粘在他们的脚上,却没几个人在意。

他们享受着杀戳的快意。

从中平六年看到这些西凉兵开始,他们就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机会,将虎狼一般凶猛的西凉人杀得一败涂地,砍得东歪西倒。

终于有机会为亲人报仇了。

“杀羌狗!”一名什长高举环首战刀,圆睁双目。“为洛阳乡亲报仇!”

“阿翁,我替你报仇!”一个年轻的士卒大吼着,将长矛刺进一个西凉兵的胸口。

“报仇!报仇!”更多的人吼叫着,大砍大杀,甚至有人去开营门,想冲出去厮杀。

负责看守营门的司马吃了一惊,眼疾手快,一脚将冲过来的士卒踹翻,抬手一个大耳光。

“陛下有诏,不得出营接战。你想造反吗?”

那个士卒原本红了双眼,一轱辘从地上爬起来,刚想和司马拼命,一听到陛下二字,立刻清醒了几分,眨了眨眼睛,又奔了回去。

“你娘唉,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还想出营。”司马唾了一口唾沫,没好气的骂道。“老子就怕他有命出营,没命回来。”

“大人,不一定吧,这西凉人看起来也就那么回事。”一名亲卫嘿嘿笑道:“看看他们这样子,不是一样会死?”

司马横了亲卫一眼。“你娘唉,上次在新丰,怎么没见你这么威风?要不待会儿老子开了营门,你第一个冲出去,杀个痛快?”

亲卫顿时变了脸色,连连摇头。

——

日落之前,西凉军以队为单位,发起了三次进攻,均被击退,在营门前扔下了近百具尸体,伤者无数。

见形势不妙,谢广下令收兵,带着一部分尸体返回大营。

射程以内的尸体留在原地,没人愿意冒着守军的冷箭来收尸,即使他们可以获得阵亡同伴的家产和妻子。

如果自己被射杀了,家产和妻子都是别人的。

见西凉军撤退,营中气氛更加热烈,本该控制秩序的都尉、曲军侯们也难捺兴奋,载歌载舞,笑成一团。

不知道是谁,大声唱了起来。“郭多郭多,余日无多。来时如虎,去时如狗。”

立刻有人接了上去。“如虎食肉,如狗饮粪。饮粪解毒,可鼓可呼。”

郭汜饮粪解毒的故事流传甚广,虽然版本很多,原因众说纷纭,但他饮粪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此话一出,立刻引起一阵轰笑。

有人以手中长戟顿地,打着节拍,高声唱道:“郭多郭多,西凉豪杰。家有娇妻,贤淑不妒。以粪解毒,以德佐夫。其味隽永,其香千古。”

众人哈哈大笑,齐声吟唱。“其味隽永,其香千古。”

远处,谢广停住了脚步,转头看向董承的大营。

夜风吹来了歌声,一般人只能听到声音,却听不仔细。谢广耳力极佳,他听到了郭汜的名字,然后又听到了解毒、千古等字眼,心中不安。

他知道董承麾下大多是洛阳浪荡子,这些人正经本事没有,上了阵是怂包,骂起人来却是一个比一个在行,而且恶毒无比。

他们惧怕西凉人,一向敢怒不敢言,今天却打了胜仗,自然会歌舞庆贺,编排郭汜几乎是必然的事。可是拿郭汜饮粪解毒这件事来戏弄,却是捅了郭汜的逆鳞。

“传令下去,回营之后,不得胡言乱语,否则治以乱军之罪,斩!”

第66章 第一次

初战告捷,刘协很兴奋,带着公卿大臣兴冲冲地来前线巡视。

然后就听到了将士们正在传唱的歌谣。

司徒赵温一听就变了脸色。“岂有此理,简直粗俗不堪,粗俗不堪。”

董承也觉得很丢脸,正想派人去阻止,却被刘协拦住了。

“将士们打了胜仗,一时欢喜,司徒不必介意。”

赵温抗声道:“陛下,非臣迂腐。实在是陛下面前,不可失礼。胜固可喜,却不能丢了朝廷尊严,否则与蛮夷何异?且骄兵必败,小胜便放肆若此,焉能长久?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陛下宜防微杜渐,从严治军。”

刘协看着一脸正气、慷慨陈词的赵温,有点无语。

他知道赵温不仅不是迂腐之人,而且是个有骨气的大臣。在长安时,赵温多次不畏生死,与李傕、郭汜等人对抗,维护朝廷最后的一丝体面。

可是这个时候,让将士们因为歌辞不雅就不要庆贺,似乎不太合适。

就他们那文化水平,这种段子已经很文雅了好吗?

就在刘协为难的时候,丁冲突然出列,拱手施礼。“陛下,臣以为司徒所言有理。交战取胜固然当庆贺,这曲辞过于粗俗,却有碍观瞻,不宜记入史册。”

刘协很挠头,这种歌词……确实不能记入史册。

可是,我能怎么办?

赵温欣慰地看了丁冲一眼。

虽然他并不喜欢丁冲其人,但丁冲这个理由还是很有力的。

随便唱唱也就罢了,将来史册里怎么写?

丁冲接着又说道:“但初战得胜,也不能不贺。不如请司徒撰文,付乐官谱曲,教将士们传唱。将来载入史册,也堪称雅事。”

赵温顿时沉下了脸。“丁冲,你这是何意?撰文作曲,岂是司徒当为之事?你们这些侍郎、尚书平日里吟诗作赋,不务经业,如此大好机会,何不献上大作?”

丁冲微微一笑,拱手再拜。“司徒,我等虽粗通文墨,却不熟悉西土风俗。司徒既有家学,又与凉州将士过从甚密,一定熟悉他们的曲调。你来撰文,将来不仅营中将士传唱,凉州将士也能朗朗上口,说不定有一曲楚歌吹散十万兵的妙处。”

赵温大怒,抬手指着丁冲,白皙的面皮涨得通红,嘴唇颤抖,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用力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其他公卿大臣神色各异,有的看着丁冲,有的看着刘协,却没有人站出来说话。

刘协也有点糊涂,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虽然赵温被气走了,他不用再面对进退两难的局面。丁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顶撞司徒,终究不合规矩,不能不有所态度。

“丁冲,不可对司徒无礼。以少犯长,以下犯上,岂是大臣之礼?”

“唯。”丁冲提起衣摆,跪倒在地。“臣一时无状,君前失言,冒犯司徒,请陛下治罪。”

刘协转头看向司空张喜。“司空,你觉得如何处置为好?”

张喜抚着胡须,不紧不慢地说道:“丁冲虽无礼,所言却有些道理,与司徒所言并不冲突。此战乃陛下首战,也是大汉中兴之首战,理当载入史册。这等粗俗之语,自然不合适。可是司徒为大臣,岂是作曲之人?不如就由丁冲代劳,命他作横吹辞,教唱将士。”

张喜话音未落,立刻有人附议。

丁冲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表情,却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刘协忽然有点明白了。

丁冲这是故意的,他就是要抢这个机会。

此战虽小,但军心士气的转变却有目共睹,不出意外的话,守住大营应该不难。

这可能是有史以来,面对以虎狼为名的西凉军,朝廷第一次有反抗的底气和实力。

如果大汉中兴,这一战必然会载入史册。

到时候,未必有人能记住参战的普通将士,他们也未必有机会活到天下太平,但纪功的歌谣却可以传下去,作者也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对一个读书人来说,这未必不是一个青史留名的好机会。

赵温未必不想要这个机会,但他身为司徒,不好意思明争,却不妨碍推荐几个自己人。

丁冲直接将矛头对准他,将他气走,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至于张喜等人,自然明白丁冲的意思,顺水推舟,这个任务就成了丁冲的。

想通了这其中的可能,刘协又好气又好笑。

你妈的,干正事的本事没有,玩这些小心思却来劲得很。

不过,他没有说破丁冲的小心思。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圣则无徒。

什么都管,自己就什么都管不了。

刘协将任务交给了丁冲,却派人去请赵温返回,并要求丁冲待会儿当面向赵温道歉。

丁冲如愿得到了任务,自然不在乎让一步,一口答应。

借着这个机会,丁冲进言,可以让赵温作书,劝李傕从弟李应反正。

李应是赵温故吏,之前曾经救过赵温,如果能劝李应反正,离间李傕与诸从弟、从子的关系,或许能起到一定作用。

刘协多少有些意外。

李应是赵温故吏,救过赵温的事,他也曾听闻,这个办法本身没什么问题,有一定的可行性。就算失败了,也没什么损失。

但丁冲如此主动的献计献策,却是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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