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曹卿,你非去南方不可吗?”
曹操躬身道:“陛下明鉴,臣唯有用兵略有所长,其他不值一提。除了征讨之外,臣想不出更好的效力之道。再者,臣前有屠城之过,不宜在朝,只有为国戍边才能赎罪。”
“为国戍边也没必要一定去南方。”刘协从容说道:“去北疆吧。杨公回朝以后,北疆缺少一个得力的重将坐镇,朕甚是担心。虽说鲜卑、匈奴的主力都被击溃,残部仍在草原深处,一旦有机会,他们就会席卷而来。你去北疆,看住他们,如何?”
曹操又惊又喜,抬头看向刘协。“陛下……”
“不愿意?”
“臣愿意,臣愿意。”曹操连声说道,起身离席,拜倒在地。“臣……谢陛下不弃,愿为陛下守边。”
这个结果比他预料的好多了,甚至是他之前想都不敢想的。
“侍中以为如何?”刘协转头看向贾诩。
贾诩笑道:“曹侯掌步,温侯掌骑,北疆可安。假以时日,陛下可以龙城为北京,泛舟北海。”
刘协哈哈一笑,看向曹操。“有信心吗?”
曹操拍着胸脯。“请陛下给臣十年,臣当扫荡草原,斩诸部单于,擒其阏氏,为陛下暖席进酒。”
曹昂在一旁看着,急得脸色通红。
老爹一把年纪了,还是如此轻佻,兴奋之下,竟在天子面前口不择言。他很想提醒曹操,却又不敢。
刘协的脸颊抽搐了两下,咳嗽一声。“诸部单于可斩,至于他们的阏氏,曹侯还是自己留着吧。”
曹操话一出口,就知道失言了。被天子调侃了一句,顿时老脸通红,讪讪地笑着。
“那就这么定了。”刘协张开双臂,做了伸展运动。“曹侯安心休息几日,年后起程不迟。”
“唯。”曹操大声领命。
有了天子这个答复,他终于可以过个安心年了。
刘协又问了曹昂的住处。得知曹昂为了安顿主母丁夫人,已经租了一个小院,刘协也没多说什么。以曹操的财力,租房总不成问题。相比之下,倒是他这个皇帝更穷一些。
刘表、刘璋这两个宗室,回头一定要弄他们一下。
要不是担心曹操占了益州,比刘璋更麻烦,他很想让曹操去征讨益州,最好能将益州的大族杀掉一波。
反正他的名声也坏了。
这时,有郎官来报,太尉府的令史孔融和庶民祢衡求见,祢衡还声称,天子说随时都可以见他,刚才还想直接闯进来,究竟被当值的郎官拦住了,险些发生冲突。
刘协很诧异。
祢衡这么快就领悟了吗?
“传!”
第688章 身不从心
孔融、祢衡并肩走来,气氛有些尴尬。
孔融虽然书生意气,却不笨,由刚才祢衡与郎中的冲突,他大概知道祢衡吹了牛。
天子没那么欣赏祢衡,也没有给祢衡直接见驾的优待,至少不像祢衡自己说的那样。
祢衡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有点没脸见人。可是一想到待会儿见到天子,天子以为他想明白了,难免要问他的感悟,而他实际上根本没想通,又该如何作答?
感觉有些冲动了啊。
两人一边走,一边各自想着心思,走了半天,还是没看到天子,不禁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方向了。找附近当值的郎官一问,又确认没有走错,只是离目的地还有五六里,才意识到他们大意了。
上林苑比他们想象的要大,而郎官们都是骑着马来回跑的,他们的车不能进来,又不会骑马,只能步行,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
对他们来说,出门就坐车才是常态,步行数里甚至十余里是根本不敢想象的事。
“要不……休息一会儿?”祢衡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四五里路走下来,他已经两腿酸软,浑身冒汗了。
“呃……好吧。”孔融也喘了口气,在路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下了。
“上林苑真大。”祢衡没话找问。
孔融转头四顾,突然说道:“正平,天子说要度田,你说这上林苑是不是也该度一度?按周制,这上林苑明显太大了。如果能分给百姓耕种,能养活多少人啊?”
祢衡点头道:“有理,待会儿文举可以提一提。”
孔融转头看着祢衡,眼睛一瞪。“你怎么不提?”
“这是文举的发现,我不敢掠人之美?”
孔融不屑地哼了一声。“我提就我提,反正我年近半百,就算死了也不算早夭。倒是你,要好好保重,免得错过即将到来的盛世。”
“你也觉得盛世将至?”
孔融转头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不想和祢衡说话了。
那天晚上从宫里回来后,祢衡就不太正常。
两人休息了一会,重新起身,向天子所在的细柳营走去。想到周亚夫当年的事迹,两人不禁又感慨了一番,心情颇为复杂。
到长安之后,他们也听到了一些有关细柳营和周亚夫的讨论,意见不一,有时候甚至会发生激烈的冲突。
对大多数人来说,他们的感情很复杂,既为周亚夫感到惋惜,觉得皇帝的权威太重,肆意杀戮大臣不妥,又觉得周亚夫这样的军功武臣太过跋扈,死得其所。
该不该杀,从不同的角度看,是不同的结果。
经过艰苦的跋涉,他们终于来到天子所在的小山坡下。
看着那道缓缓的土坡,两腿打颤的孔融、祢衡犯了难。他们已经筋疲力尽,再爬上去,只怕会非常狼狈,为人所笑。可是不爬,总不能站在下面和天子对喊,那也太失仪了。
“走吧。”孔融对祢衡说道。
“走吧。”祢衡答应着,却不动弹。
他是真走不动了。上次骑马,大腿受了伤,还没好利索,今天又走了这么远的路,他已经到了极限。
两人四目相对,嘴上说着走,脚却不挪窝,尴尬之极。
刘协在山坡上看到了孔融、祢衡,见他们不动弹,还以为名士习气又犯了,要人去请,便示意曹昂去请一请。
曹昂下坡去了。
刘协对曹操说道:“曹侯有个好儿子。”
曹操欣慰地抚着短须。“是陛下调教得好。”
“年轻人没有成见,学东西快。”刘协瞅了瞅坡下的孔融、祢衡。“希望祢衡也是。孔融嘛,不指望了。”
曹操有些诧异。他没想到天子对祢衡有这么高的希望。他想了想,说道:“祢衡的确很聪明,胜过犬子十倍,因此一向自负,也只有陛下调教得。”
曹操转头又看了孔融、祢衡片刻,突然说道:“陛下,这两人怕是累了,生怕君前失仪,不敢上坡。”
刘协很诧异,又看了一眼,这才意识到还是曹操眼光敏锐。这两人是走过来的,这段路大概有十里,对这种四体不勤的书生来说,负担不轻。
“祢衡不是能骑马么,为什么不乘马来。”
“他们里面没有穿胡裤,骑不了马。”曹操忍着笑。“儒士尚从容,一般不会骑马,而是坐车,穿胡裤坐车不方便,腰腹以下勒得难受。”
刘协没吭声。说实话,他对这些没概念。从来到这个时空,他就一直没离开过马背,早就将有裆的胡裤当作裤子本身,没想过还有成年人会穿开裆裤。
一会儿功夫,曹昂回来了,汇报了情况。
正如曹操分析的那样,这两人现在很累,走路都打颤。
“那就让他们休息一会儿吧。”刘协摆摆手,命人在坡下设席,又安排了一些酒食,让孔融、祢衡吃点东西,补充一下体力。
孔融很感激,在坡下拜了一拜,在席上坐了,长出一口气。
祢衡却有些莫名的失落。他本该上坡,在众人面前与天子坐而论道,现在却因为体力不支,只能坐在坡下,仰望坡上谈笑风生。
“那就是屠城的曹操吧?”祢衡听了片刻,忍不住问道。
曹操的声音最大,听起来就像是故意说给他们听似的。
“应该是的。”孔融也听出来了,心里有一股邪火在涌动。
“我等辛苦至此,难道就是为了坐在这里,听那贼子高谈阔论?”祢衡心头火起,挺身而起。“文举稍坐,且容我……嘶……”
祢衡一时气愤,动作太大,扯动了大腿,顿时觉得下半身都麻木了。
“正平……”
“不碍事,不碍事。”祢衡咬牙切齿。“死尚不惧,何谈这些许小伤。嘶……”嘴上说得豪气,奈何身体却很诚实,口中连吸冷气,好半天才勉强站直了。
他抬头一看,顿时僵住。
坡上的人大概是听到了他的话,都看了过来。即使隔着数十步,他也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中的不屑。
不知是地势原因,还是心理原因,祢衡感觉到了居高临下的傲慢。
他觉得受到了奇耻,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迈开大步,昂然上坡。
一步迈出,刺痛传来,疼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他咬着牙,不让自己叫出声来,继续向前。
第689章 你骂得,朕骂不得?
祢衡一步步走上了山坡。
短短几十步路,却让他走出了千万人,俱往矣的豪迈。
在天子面前站定时,他已经浑身是汗,脸色苍白,气喘如牛。双腿更是疼得钻心,控制不住的颤抖。
只有神情依然倔强。
刘协打量着祢衡,一头雾水。
祢衡这是怎么了,怎么咬牙切齿,一副要杀人的模样。
他一直瞪着曹操,莫不是曹操杀了他的亲朋好友?又或者是从杨彪处听说曹操非议张喜,阻挠为张喜定谥的事?
曹操也感觉到了祢衡的敌意,但他没吭声。
天子已经给了他很好的安排,他没必要和祢衡怄气。相反,他越是表现得低调,天子越是会同情他。
过了一会儿,刘协咳嗽了一声。
“祢正平,看来你来见朕,不是有安民之策,而是有话要对曹侯说?”
祢衡收回怒视曹操的目光,拱手道:“陛下,衡冒昧,敢请陛下解惑。陛下口口声声要为万民求太平,不惜与天下士大夫为敌,为何却与滥杀无辜、屠戮百姓的匹夫高谈阔论?”
刘协眼皮一挑,哼了一声。“你也是熟读诗书的人,不懂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道理吗?”
祢衡大声说道:“这种人无药可救,只有戮之于市,以谢天下。”
曹操垂着眼皮,一言不发。
刘协转头看着曹操。“你在彭城杀了多少人?”
曹操离席,匍匐在地。“诚如祢衡所言,臣罪孽深重,死有余辜。”
刘协又转头看着祢衡。“他杀了多少人?”
祢衡怒冲冲地说道:“衡没数过,但泗水为之不流,至少有十万之数。”
“十万的确不少。”刘协点点头,又道:“那你知道在他许县屯田,安置了多少人?”
祢衡语塞,随即又道:“难道因为他安民有功,就可以将功抵过?”
“朕没这么说。”刘协摆摆手,示意祢衡不要急。“朕只是说,他既有屠城之过,也有安民之功。就算不能功过相抵,也非一味杀人可比。你来之前,他已经请诏戍边,继续赎罪。你觉得可行吗?”
祢衡一时愣住了,疑惑地看向曹操。
曹操请诏戍边,屠彭城之罪?这似乎可行,甚至比直接杀了他更好。
戍边辛苦,形如流放,有很多戍边的本来就是囚犯。
曹操主动认罪,请求戍边,倒让他不好说什么了。
“没意见?还是觉得不解气,非杀不可?”刘协追问道。
祢衡无言以对,但多年的辩论经验却告诉他,天子如此咄咄逼人,只怕是希望他反对,然后又有什么话等着自己。
他脑子一转,突然心中一惊。
曹操有那么多战功,天子偏偏只提他屯田安民,自然是因为屯田安民符合天子的想法,而与天子想法相违背的却是阻挠屯田的士大夫。
如果不顾曹操屯田安民的功劳,非要致曹操于死地,那阻挠度田,间接造成黄巾之变,导致死伤千万的士大夫又该如何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