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但曹操坚持。
他说,我跪的不是你,而是秉笔直书的史家,是我祖父的事迹。
如果所有的史书都能这么写,我相信所有人做事的时候都会有所顾忌,以免留下恶名。
如果连宦者都可以得到公正的对待,还担心什么谤书?
蔡琰无奈,只得受了。背完之后,立刻还席。
但曹操所提的谤书二字,却落在了刘协耳中。
王允杀蔡邕,其中的一个理由就是担心蔡邕写出来的历史是谤书。
“你熟悉王子师其人吗?”
“不仅熟悉,而且亲近。”曹操抹去眼角的泪水。“黄巾初起时,他任豫州刺史,曾率部配合左中郎将作战。臣当时为骑都尉,深知其能。党人之中,像他一样文武全才的不多。臣有时候甚至觉得,能继承李膺遗风的不是袁绍,而是王允。”
曹操摇摇头。“可惜他不是汝颍人。”
“王子师……文武全才?”刘协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当然,王子师弓马纯熟,通晓兵法。”曹操郑重其事的点点头。“只是他的文武全才是相对于读书人而言,除了与黄巾作战,经验也不多。后来年岁渐长,不便弓马,轻视武人的习气更重,这才有长安之祸。”
“……”刘协无语。
他还真不知道王允这么猛,他一直以为王允就是个偏执的文臣。
“你知道这些吗?”刘协转头问蔡琰。
蔡琰也有些惊讶,连连摇头。她有机会接触王允的时候,王允已经官居司徒,从来没见他骑过马。
反倒是负责记录的裴俊说,他听说父亲说过一些。实际上这也不奇怪,并州近边塞,民风尚武,文武全才的很多。
刘协也是大开眼界,受益匪浅。
他也意识到,总的来说,虽然出身阉党,曹操还是对党人的好感更多一些。他努力向袁绍靠拢,未必全是因为仕途,很大程度上和精神有关。
毕竟以他的出身和能力,抱宦官大腿更容易升官,反倒是追随袁绍受了不少挫折。
——
狼骑与虎豹骑的游击战不分胜负。
虽然狼骑的优势很明显,但曹纯采用了集积战术,充分利用自己的兵力优势,没给狼骑一点机会。
上林苑虽大,毕竟不是一望无际的草原,狼骑长途奔袭的优势发挥不同来。几次接触之后,吕布主动表示平手,不用再比了。
到这时候,大家才明白吕布为什么坚持要先比突击。
吕布非常清楚狼骑的优势是什么,知道他们最擅长的游击很难取得实质性的成果,所以才要在突击中取胜。
当天晚上,刘协留宿上林苑,与诸将一起复盘,探讨战术,仿佛又回到了巡边的时候,心情格外舒畅。
商议之后,刘协做出决定,调曹操去美稷,代替杨彪,主持北疆的防务。虎豹骑加入狼骑,曹纯也转为狼骑长史,作为吕布的副手。
曹仁指挥的骑兵也转由吕布指挥。
吕布不再仅仅是狼骑督,他将指挥美稷的所有的骑兵,曹纯反倒成了狼骑的实际指挥官。
曹操另组亲卫骑,由曹仁指挥。
夏侯渊、程昱等人随曹操北上,集合各部步卒,以万人为限。
考虑到西北诸苑渐有规模,战马数量充足,这一万步卒将全员配备马匹,以提高机动能力。
一万三千步骑,就是美稷的主力。加上张杨、马超所部,总兵力共三万人。数量不多,却足够精锐,在曹操、吕布等人的指挥下,应该能负责起东至雁门,西至浚稽山一带的安全。
兵权在一直在刘协的手中,这样的事可以自行决定,和三公讨论只是礼仪性的程序,不会改变结果。
曹操非常满意,再三谢恩。
——
月上柳梢头。
刘协背着手,沿着小道缓缓向前。
今天心情好,酒喝得稍微有点多,虽不至醉,却也微醺。
他斥退了形影不离的散骑,让他们远远的跟着,自己一个人独行。
他想静一静。
还有几天就是新年了。随即袁绍撤回河北,山东的战事告一段落,明年的主要任务不再是作战,而是朝争。
这个结果比他预料的来得早了些。他本以为还要再打几年,没想到现在就太平了。就算以后还会有小规模的冲突,但那也是一州一郡的事,不会动摇整个山东。
除非他刻意推动。
要不要这么做?他想过,但反复考虑之后,还是将那个选项往后排了排。
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动刀。
邓公说过,发展才是硬道理。
要想解决路线问题,杀人并不是最好的办法,发展才是。
让百姓富起来,过上好日子,才是证明路线正确的最好办法。
刀,还是藏在鞘中的时候最有威力。
身后传来一声轻咳,带着些许忐忑。
刘协转头,看到一个矫健的身影,不禁嘴角轻挑。
他招了招手,马云禄缓缓走了过来,离他三步时微微欠身。
“陛下。”
“过来。”刘协再次招手,示意马云禄再近一些。
马云禄有些迟疑,却还是走了过来,与刘协对面而立。
几个月不见,刘协又高了一些,已经比马云禄高出半个头。
刘协伸手,拉起马云禄微凉的手,轻轻抚着。
马云禄有些胆怯,还有些不好意思。
她的手并不细腻。每日持刀握弓,留下了厚厚的茧子,与普通女子的手截然不同。
“急着见我,是为孟起鸣不平?”
马云禄一愣,螓首轻摇,嘴唇微挑。“才不是呢。”
刘协“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道:“那是……催婚?”
马云禄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想抽回手,却被刘协握得紧紧的,脱身不得。
她有些急了,结结巴巴地说道:“在陛下眼中,臣……臣是这样的女子?”
刘协皱起了眉,有些失望。“原来不是啊,那倒是我自作多情了。”他松开一只手,牵着马云禄转身前行。“你这次东行,我可是天天盼着你回来。”
马云禄被刘协拽着,原本有些抗拒,听了刘协这句话,顿时没了力气,顺从地跟着刘协前行。
“陛下是……真的吗?”
刘协停住脚步,转头看向马云禄,神情不悦。“你是怀疑我的感情,还是怀疑我的身份?”
“臣岂敢。”马云禄吓了一跳,本能地要下跪请罪,却被刘协拉住,跪不下去。她抬起头,正迎着刘协含笑的眼神,才知道刘协在逗她。
“这么急着拜天地,还说不是催婚。”刘协笑着,将马云禄拽了过来,搂在怀中。
第692章 他乡故知
孔融和祢衡出了上林苑,却没有直接回城,漫无目的地转了半天,直到天色将晚,才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到城中。
杨彪正在吃晚饭,听说孔融、祢衡回来了,派人来请他们一起用餐。
孔融有点不想去,生怕杨彪问起张喜传记的事,不好回答。
祢衡反倒坦荡些,拉着孔融去了。
杨彪一看孔融的脸色,就笑了起来。“文举,我猜你的传记没敢呈给天子看。”
孔融嚅了嚅嘴,欲言又止。
他给了,但又等于没给。
“太尉何以知道?”祢衡大大咧咧的入座,拿起筷子。
“若是天子看了,只怕文举就不会回城,直接出关,从此不再见我了。”杨彪打量了祢衡片刻,突然说道:“正平,看到你,想起一件事,与犬子杨修有关,你想不想听听?”
祢衡在太尉府住了几天,自然听说过杨修,知道那是一个聪明不下于自己的少年奇才,如今出任汉阳太守,与荀彧一样担任着兴王道的重任,是当之无愧的天子心腹。
“愿闻其详。”
“华阴之战前,犬子应征为郎,初见天子。”杨彪放下手中的筷子,一边擦手,一边说起了杨修与天子相见的故事。
一晃,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
但他却记得非常清楚,而且越来越清楚。
他常常想起天子的那个问题。
他越想越觉得,与其说是华阴之战扭转了颓势,不如说是天子得到了上天的启示,有了截然不同的想法。华阴之战的胜利,只不过是这个想法指导下的必然结局而已。
正如之后的几次大捷。
这个想法具体是什么,他还没想清楚,但他相信其中必然包含一点。
百姓与万民。
百姓的本义是指贵族,并不包括平民,平民是没有姓的。代指平民,是春秋以后的事,是礼崩乐坏的结果。
与百姓的变迁类似,民的含义也有了不小的变化。
最初的民是指战俘。上古时,战俘要被刺瞎一只眼睛,然后当作奴隶。后来民的含义渐广,才开始指代平民,但仍然含有一定的贬义。
百姓下降,民上升,现在混为一谈,却仔细分辨,实际上还是有些区别。不明白这些区别,就很难正确理解经义。
天子想做的,可能就是将这些区别彻底抹去,实现天下大同。
“杨公是说,六国之所以亡,不是因为秦残暴,而是因为他们该亡?”
祢衡眼神疑惑,筷子上夹着一片肉,却没有往嘴里送,直到滑落在粥里,依然不觉。
“我不知道。”杨彪站了起来。“你若想知道答案,不妨去一趟汉阳。你与犬子年龄相当,或许更能谈得来。”
祢衡歪着脑袋想了想,认真地点点头。
“听说汉阳治绩与河东相当,却又有特色,我的确应该去看一看。”
杨彪点点头,不经意地看了孔融一眼。“正当如此,趁着年轻,游历天下,看看不同的风土人情,才能真正理解圣人的学问。夫子不过函谷关,那是时代所限。如今大汉的疆域直至葱岭,岂能画地为牢,故步自封,做井底之蛙。”
孔融低着喝粥,一言不发,心情却有些低落。
——
用完晚餐,回到住处,孔融从袖子里取出已经被汗水浸得模糊的文稿,一声叹息,走到灯前,拨开了灯罩,将手伸了过去。
纸张靠近火苗,上面的汗气被蒸发,有丝丝白雾。
孔融迟疑了,有点下不了决心。
“为什么要烧?”门外传来一声轻笑。
孔融回头一看,不禁吃了一惊,连忙将文稿塞回袖子,转身赶了过去,紧紧握住王朗的手。
“景兴,你何时来的,怎么也不说一声?”
王朗哈哈一笑,看向孔融的袖子。“不会是张季礼的传记草稿吧?”
孔融讪讪地笑了两声,却没有将文稿拿出来的意思。
虽然他不觉得王朗会反对他的意见,可是他已经不打算将这篇传记公开了,自然不想多一个人知道。
王朗见状,也没再说,转身从侍者手中接过一个大纸包和一壶酒。
“早就听说你来,营里事务多,一直脱不开身。今日得空,连夜进城,来找你叙叙。”
说着,他走到屋子中央,将手中的纸包打开,摊开案上。里面有盐豆,有梅饯、果脯,还有一些肉干。
“尝尝这肉干。”王朗说道:“燕然山的牛肉,味道与中原大不同。还有这酒,也是塞外的羊奶酒,你肯定是没喝过。”
孔融一边命人准备酒杯,一边在案前坐下,看了一下那些香气四溢,外观却有些简陋的下酒菜,心中狐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