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这时,他想到了“治大国若烹小鲜”的另一种解释。
诸葛亮、庞统面面相觑,不知道刘协想什么,为什么脸色阴晴不定,眼中隐隐还有杀气。
等了半晌,刘协才收回思绪,一看二人的神情,也知道自己刚才失态了,不知道会留下什么误会,只得没话找话的找补。
“这几个人,你们都认识吧?”
“认识,几个文学之士而已。”庞统语带不屑地说道。
诸葛亮虽然没有发表态度,神情却露出了赞同的意见。
刘协没再说什么。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几个人的确都是文学之士,并非理政之才。来不来长安,其实关系不大。
最多只是朝廷面子上不太好看而已。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种人不来长安未必就是坏事。他们帮忙的本事不大,惹事的本事却不小。一个个成天没什么正事,舞文弄墨,不是互相吹捧,就是批评朝政。
以眼下朝野对度田的抗拒,他还能指望王粲写诗歌功颂德不成?
不来就不来吧,反正都是肉,不是烂在锅里,就是在碗里。
刘协悻悻地放下了文书,搁在一旁。
——
虞翻睁开眼睛,看着被阳光照得透亮的窗户,回想着昨天与天子一席谈的经过,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浅笑。
知音难求啊。
活了四十多年,还是第一次这么痛快。
果然还是与境界相近的人论道才有意思,与那些庸俗之辈说话都是浪费时间,浪费口水。
虞翻一转头,看到了摆在床头的纸,嘴角的笑意不知不觉的淡了。
天子留给他的题目,他还没解出来。
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究竟是什么意思?
天子说这是易学的内容,但他通晓各家易学,唯独没听过这句口诀。
难道是郑玄的新研究?
这个念头一起,虞翻就摇了摇头,否决了这个可能。
郑玄论易重注疏,轻挥发,即使有阐述也多在义理上,对象数的认识不超出他了解的范围,不可能提出这样的口诀。
虞翻翻身坐起,将纸铺在自己面前,仔细端详。
他又索来纸笔,在旁边画出六十四卦,尝试着将六十四卦分配到被横竖两条直线分开的四象内。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横线是太极生两仪,竖线是两仪生四象,这应该就是天子所说的象限。四象和常用的六十四卦之间还缺一个四象生八卦及八卦成列的过程,这个口诀或许就与此有关。
虞翻运笔如飞,不一会儿就将纸画满了。他索性起身,一手端着砚盒,一手执笔,在墙上画了起来。
很快,一面墙就被他画满了,却还是无法得到想要的结果。他转过身,又到另一面,奋笔急书。
不知不觉,阳光便已偏西。
虞翻却还是一无所得。
看着满墙的卦象,虞翻陷入了沉思。
他有一种感觉,自己可能走错了方向。
与天子论易时,他便注意到一点。天子对《易》的经义并不熟悉,对卦变也不太感兴趣,他看重的是象和数的关系,而且重点是数。
与此相反,一般人的重点是象。
天子说的数究竟是什么?
好奇心像小猫的爪子,在虞翻的心里不停的挠着,让他茶不思,饭不想,肚子饿得咕咕叫也顾不上。
直到有人敲门,打断了他的思绪。
“谁?”虞翻没好气的说道,声音很大。
门外的人吓了一跳,随即说道:“先生,是我,诸葛亮。郎官说你一直没出门,也没用饭,我来看看你是不是身体有恙。”
虞翻打开门,看着诸葛亮关切的脸,有点不好意思。
“多谢关心,我没事,只是忘了。”
诸葛亮站在门外,看了一眼画满了卦象的墙壁,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先生是在研究易学啊,还真是废寝忘食。不过这些问题不是一天就能研究完的,还是先用餐吧。”
“好。”虞翻一口答应,他也的确饿了。
诸葛亮安排人取来酒食,虞翻大快朵颐。诸葛亮借此机会,看了一下墙上的卦象,对虞翻说道:“先生,恕我冒昧,你恐怕走错了方向。”
“何以见得?”虞翻既有些兴奋,又有些不甘。
哪怕诸葛亮是个难得的天才,又在天子身边有一段时间,但若是他解不出的难题,被诸葛亮解出来了,他还是有些失落。
“大道至简,不应该如此繁复。”诸葛亮收回目光,在虞翻面前坐定。“还有,易有天地之象,天圆地方,你这卦象里只有方,没有圆。”
“怎么没有圆?”虞翻用筷子指了指以卦象组成的圆圈。
“这只是将八卦成列的六十四卦摆成圆形而已,对应什么?八卦成列对应地,不能说摆成圆形就能对应天。”
虞翻不以为然,埋头吃饭。
诸葛亮易学的造诣有限,还不足以动摇他的观念。
一直以来,易学就是这么表示天地的,还能变出什么花样来。
见虞翻这副神情,诸葛亮也觉得没趣,有点自取其辱,没有再说下去。等虞翻吃完,约定明天上朝的事,诸葛亮起身离开。
出门之前,诸葛亮又想起一件事。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天子所赐的西域算学中有很多象与数结合的例子,先生可以参考一下,或许会有启发。”
第710章 远方风景
虞翻虽然没说什么,送走诸葛亮之后,却立刻翻出了天子所赐的西域算学,仔细翻阅。
这一看,他就入迷了。
这是一种与他以往所学截然不同的算学。
他的眼前突然打开了一扇窗,从缝隙里,窥见了大不同的风景。
一口气将那薄薄的一册书翻完,窗外已是一片漆黑。
虞翻放下书,推门而出,看着已经亮起灯的宫殿,轻轻地吁了一口气,随即又有些惭愧。
想不到蛮夷之中也有这样的智者。之前听天子说起西域算学时,自己还不以为然,现在才知道是自己孤陋寡闻了。
看来天子重视西域之学并非一时好奇,而是有更深的考虑。
天子在中原未定之际先稳定凉州,也未必全是因为凉州有精兵,也可能和西域有关。商路是其一,学问也是其一。
他是从哪儿了解到这些的?
虞翻听说过孝灵帝在世的时候,就好胡风,但他还觉得天子和那个荒唐的先帝有什么关系,哪怕他们是亲父子。
最明显的一点是,孝灵帝除了在宫里祭祀浮屠,穿胡服,好像没干什么正经事,也没研究什么西域的算学。
天子的见识,必有其他来处。
难道是那个胡商安东尼?天子曾说过,这些西域的书籍有不少是由安东尼收集来的。
虞翻决定,尽快找到安东尼,打听打听西域还有哪些值得称道的学问。
在此之前,他要将天子所赐的西域算学再看几遍,直至精通,以便和天子进一步探讨。
两人之间的差距太大,谈起来没意思。
——
孙策站在檐下,目光越过院墙,看向驿馆的大门。
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半天,虞翻的身影却一直没有出现。
这让他心里空落落的,说不出的焦虑。
明天朝会时会讨论他的任职,作为他最倚重的智囊,虞翻却滞留宫中,连面都不露了。
他不觉得虞翻是个趋炎附势的人,天子许的讲武堂祭酒也不足以让虞翻如此绝情,虞翻肯定是被其他事耽误了。
最大的嫌疑就是天子。
天子从一开始就对虞翻表现出了浓烈的兴趣,甚至在他和周瑜之上。
“伯符。”周瑜走了过来,顺着孙策的目光看了一眼,便猜到了孙策的心思。他拉过孙策的手臂。“别看了,我有话和你说。”
孙策打起精神,和周瑜一起回到屋中,对面坐好。
“天子许你万里海疆,这一点应该没什么问题。”周瑜开门见山。“但是有一点,我想你也明白。能在海上航行的楼船出现之前,远征海外是不太现实的事。”
孙策点点头。虽然有些失望,但他也清楚,这是现实存在的困难。就算天子现在让他出征,他也不可能答应。
“杨公提了两个方案,让我来问问你的意见。”
“什么方案?”
“一是你继续做会稽太守,等待战船。二是转为北海太守,协助刘备作战。现在是迎战袁熙,青州平定后,转战辽东。等辽东平定,或许最新的战船也能造出来的了。”
孙策沉吟片刻。“你呢?”
“如果有可能,我想和你一起出征。”周瑜想了想,又道:“但我伯父的意思,可能还是希望我留在长安,具体如何,还要看天子的意思。”
孙策点点头,有些失落。
继虞翻之后,周瑜也要与他分道扬镳了。
“还有一件事。”
“说吧。”孙策低着头。“你我之间,何必做小儿女态。”
“关于令尊的爵位,你让给季佐是义,但朝廷自有礼,能不能接受,恐怕还在两可之间。如果还是由你承爵,朝廷将会为你安排侯邸,你的妻儿也要留在长安。当然,就算你不承爵,以你二千石的官职,也是要留质子的。”
孙策笑了一声。“所以我还是觉得,你留在长安也好,我的妻儿有你照顾,我也可以免除后顾之忧。”
周瑜盯着孙策看了一会儿。“伯符,如果天子所言不虚,我也不会在长安停留太久。也许你还没出东海,我就先去了西南。我听伯父说,天子对西域的事非常关注,从蜀地西南行,可至天竺。”
“是么?”
“应该不会是虚言。天子已经命太医们研制对付瘴气的医剂,除了西南,哪里还会用这种药?伯符,说不定我们还有并肩作战的时候。”
孙策笑了起来。“我在东南,你在西南,如何能有并肩作战的机会?”
“不好说,有缘总共再见。”周瑜眼神微缩。“听说由天竺西行,可以直到大秦,也就是他们说的罗马。虽然也可以走陆路,但海路显然更方便些。”
“天子的野望这么大?”孙策不禁吸了一口气。“不怕读书人说他穷兵黩武?”
他听人说过罗马,那可是真正的万里之外,远在天边。
“天子虽年少,却自有主见,不是读书人说几句就能改变的。”周瑜笑了一声,露出一丝向往。“伯符,这是你我一展抱负的机会,远比划江而治要宏大。”
孙策迎着周瑜的眼神,嘴角绽出一丝笑意,渐渐变成开怀大笑。
划江而治是张纮为他拟定的方略,现在看来,这个方略实现的可能性已经不复存在。天命在汉,天子横空出世,大汉中兴的势头不可阻挡。他只能退而求其次。
征伐海外,直到万里之外,未必不如代汉。
真要有那么一天,天子无法管理这万里疆域,封王就成了不多的选择之一。以异姓封王,还不用背负叛汉的负担,忠孝两全,几乎是最好的选择。
又一次,他和周瑜心有灵犀,想到了一起。
“如果真有那一天,此生无憾。”孙策收起笑容,一声叹息。
“的确如此。”
两人四目相对,会心而笑。
畅想了一会儿未来,孙策突然说道:“公瑾,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你说。”
“反正我这会稽太守也做不了几天了,吴郡、丹阳也要交出来,有几个人是不是可以处理一下,免得他们与袁绍遥相呼应,鼓唇摇舌,令人心烦。”
周瑜脸色微变。“你是说会稽周氏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