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他也许不再意气风发,但他依然是胸怀大志的党人,甚至更加坚定,也更加心怀希望。
“兄长,不见高山,不知己卑。不见大河,不知己狭。去长安吧,见一见高山大河,你也会谦逊起来的。”
荀谌眉心微蹙,欲语又迟。
——
转眼之间,许靖三人的文章就发了七八篇,讨论的问题也越来越深入,甚至有渐渐学术化的倾向。
有些微言大义,连刘协都不怎么看得懂了。
这显然不是刘协想要的结果。
就在他考虑如何调整讨论方向的时候,梁相程昱上表,介绍了黄猗在梁国组织防汛,利用工地上的空闲时间教将士和百姓认字,并顺势推广度田的事迹。
刘协看完,正中下怀,随即让人写了一篇文章,送到印坊,要求排版发行。
题目很直白,甚至有些浅陋。
谁是民?
文章开宗明义的提出了问题:“不与民争利”中的“民”究竟指的是谁?哪些人是民,又是哪些人与民争利?
文章并不长,但是问题很犀利。
文章送到书坊后,负责审稿的许靖当时就犯了难。
这文章发不发?
这个问题很好回答。书坊都是天子授意建的,天子让他们畅所欲言,你们却不让天子说话,哪有这样的道理。
那发了之后,会有什么影响?
这也不难猜。这本来也不是什么难解的问题,只不过之前绝大多数人不懂这些,没有机会发声,而真正懂这个问题,又愿意为他们发声的人少而又少。
作为民的主体,庶民一直是沉默的大多数。就算朝廷有什么惠民的诏书,他们也看不懂,只能听由官吏和豪民解释。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别的地方不敢说,至少关中、河东一带识字的百姓很多。不敢说人人识字,一里之中总能找出几个识文断字的。
如果家里有十岁上下的孩子,甚至自家就能解决阅读的问题。
只要这个文章写得浅白些,没那么多生僻字,用太多的典故。
而为了降低成本,提高印行的速度,邸报发行的文章不能太深奥是基本要求,否则找不到对应的字模,根本印不出来。
而这篇文章写得尤其浅白,几乎都是大白话,但凡读过一年书的人都能通读下来。一旦发行,要比许靖三人的文章更容易传播,影响自然更大。
这三人都是论战的老手,自然清楚其中利害。
来敏恼羞成怒,直言这篇文章居心叵测,其心可诛,和当初张角用《太平经》蛊惑百姓如出一辙。这篇文章一发,说不定会引发民变。
所以,不能发。
这当然是气话。
虽然文章没署名,但谁不知道这是天子授意的。你不发,信不信天子明天就撤了我们三个,换上听话的人?
到了那时候,只怕失去发声机会的是我们。
毕竟我们虽然会写文章,却不会印文章。
反复考虑之后,来敏想出了一个办法。刊发这篇文章的同时,他们也写几篇文章,论述一下民这个概念的由来,进行对冲。
我进行学术讨论,总没问题吧。
虽然觉得意义不大,但许靖还是接受了来敏的建议,任务也就顺理成章的交给了来敏。
第三天,新鲜的邸报发行,上面有两篇文章。
一篇是没署名的《谁是民?》,一篇是来敏的《论民之义变》。
邸报发行当天,就成了太学的热闹话题。
相比之下,来敏的文章学术性更强,也更受四方学子的欢迎。他们纷纷表达对来敏的敬佩,能用如此浅白的文字,引经据典,将民这个字的古今之变说得清清楚楚,实属不易。
搞清了这个字义的古今异同,读书时遇到的一些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一些看起来互相矛盾的经义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谁是民?》这篇文章的影响远远不及,一是语言过于直白,不够典雅。二是不什么学术含量,通篇大白话,就是对民的范围做了一个简单的划分,按不同的标准分成不同的说法而已。
这些我都知道,还要你说?
也有人对这篇文章忧心冲冲,觉得有故意生事之嫌,但声音太小,很快就淹没了。
可是随着邸报发行的范围推广,形势迅速逆转。
首先是在京兆,随即又迅速扩展到扶风、冯翊。很多普通百姓读完这篇文章后,自然而然的问了一个问题。
有多少人是庶民、贫民,有多少人是豪民、富民,我是哪一种?与我争利的又是谁?
首先排除一点,现在说与民争利的是天子,根本没人信。
别说天子生活俭朴,连宫殿都舍不得修,皇后、贵人们都挤在一个殿里。就算天子生活好一些,他一个人又能吃多少、用多少?
朝廷大部分的消耗还是各级官员吧,仅就人数而言,他们的数量就要比天子一家人多几百倍。
再然后就是很多人平时接触得最多的乡里豪民、富民,这些人仗着家世或者朝中有人做官,占着大量的土地,抗拒朝廷度田,却不肯交他们应交的赋税,想方设法的转移到普通百姓的头上。
这些人不仅数量更多,而且近在眼前,是实实在在的例子。
那么,问题来了,是谁喊着“不可与民争利”的口号,却为这些与民争利的人发声,极力反对朝廷度田?
第755章 汉阳新政
汉阳。
祢衡敞着怀,坐在山坡上,和几个牧民聊着天。几个孩子在一旁疯跑,欢快的笑声在山谷中回荡。一个年轻的羌女坐在一旁,一边捻着手中的牛尾,一边听祢衡他们聊天,不时地偷看祢衡一眼。
祢衡的脚边摆着一份刚收到邸报,上面印着加粗的标题。
谁是民?
“祢君,你们关东的读书人真的不当穷人当人吗?”一个羌人少年挠着头,觉得不可思议。
祢衡纠正道:“只是不把他们当民,没有不把他们当人。”
羌人少年“哦”了一声,露出一丝疑惑。“这人和民不是一回事吗?穷人不就是贫民,贫民不就是穷人?非要把这些分得那么清楚,你们关东的读书人是不是吃饱了没事做?”
“闭嘴!”羌女喝斥道,“不准这样和祢君说话。”
少年嘿嘿笑了两声,站了起来。“祢君,我读书少,搞不懂人和民的区别。我只知道度田好。你看杨府君在汉阳度田,我家有了自己的牧场,日子一天一天好。我阿姐要给你织塵尾,也有最好的牛尾好用,我也能攒下钱,再过几年就能娶妻生子。这些都是天子的诏书所赐,如果天子要发兵征讨关东,我第一个报名应征。”
“行了,行了,闭上你的嘴巴,赶紧去看看羊群。”羌女喝斥道。
“知道了。”少年眨眨眼睛,向祢衡行了一礼,跳上一旁的马匹,飞奔而去。
他唱起了羌人的歌谣,是一首歌颂羌人祖先炎帝的古歌,高亢激昂。
其他几个羌人也纷纷起身,与祢衡道别,追上少年,加入了合唱。
“天无极兮有昆仑,登昆仑兮见王母……”
“王母授我赤子兮,我奉赤子为王……”
“赤子为王兮抚万民,万民蕃息兮满山梁……”
祢衡看着远去的矫健身影,耳边回荡的却是少年那一句话。
若是天子发兵征讨关东,我第一个报名应征。
他很清楚,这不是一句空话,他也不是第一次听到。就汉阳而言,这些得到了土地的百姓,不论汉羌,对朝廷的感激都发自肺腑。
如果有人反对度田,就是他们的敌人,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拿起武器,聚集在天子的战旗下。
比起现在的并凉大军,这些正在成长的少年对天子更加忠诚。提起天子时,他们眼中的光芒不会骗人。
不少人甚至将天子与传说中的赤子相提并论,觉得这就是天神送给他们的王。
山东士大夫与朝廷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凉州人已经坚定地站在了天子一边。只要天子一道诏书,凉州将有成千上万的少年跨马出征。
只是很多士大夫并不清楚这一点,他们还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和天子论一论高下,却不知道是坐在柴薪堆上玩火。
他们很多人没有来过凉州,不知道凉州这几年有什么变化。
祢衡一声长叹,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
“祢君要走了么?”羌女加快了速度,结好最后几根细绳,打上结,又用雪白整齐的牙齿咬断绳头。
她站了起来,将刚完工的塵尾递给祢衡。“也没什么好送的,这柄塵尾送给祢君,赶赶蚊虫。”
祢衡接过,轻轻甩了甩。“多谢少君,我会带着这柄塵尾去长安,将那些嗡嗡叫的蚊虫全部赶走。”
羌女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强笑道:“那就祝祢君一路顺风,马到功成。”
“多谢。”祢衡还礼,翻身跳上坐骑,一抖马缰,急驰而去。
羌女看着他的背影,幽幽一声叹息,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邸报,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谁是民?”
——
回到太守府,祢衡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迎上来的卫士。
“府君在不在?”
“在呢,让足下一回来就去见他。”
祢衡已经跨上了台阶,听到这句话,又折了回来。“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各县的上计吏已经到了,正在里面汇报,府君想让你一起听听。”
“这么快?”祢衡很诧异。
通常上计都是八月末才开始,郡一般要拖到九月下旬,甚至十月中旬才开始。现在还不到八月,怎么会有上计的事?
祢衡一边向里走,一边猜测。
提前上计,也许和长安的形势有关。为了证明度田有利,支持朝廷的决定,杨修选择提前上计是完全有可能的。
快步来到中庭,祢衡一眼看到一个壮年官吏正在发言,语气很激烈。
“当初府君明令,不论汉羌,只要能达到标准,子弟就可以优先入学。那我就想不明白了,现在各县要建县学了,凭什么我豲道要安排在最后?是我豲道离郡治最远,还是因为我豲道汉人少,羌人不算人?”
被他正对的郡丞王唯连忙站了起来,摆手道:“子温,言重了,你千万别这么想。太守府绝对没有这样的想法,府君没有,我们也没有。汉羌一体,这是天子钦定的国策,没人敢违背。再说了,汉阳推行新政两年,汉羌百姓相处融洽,争斗日少,通婚日多,这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事。这时候提汉羌有别,岂不是逆势而动?”
壮年官吏不肯罢休,直接打断了王唯。“那你和我说说,为什么我豲道的县学迟迟不能设立?”
“县学建得快慢和钱粮有关。没有钱粮,就没有足够的教师,也无法招收所有的子弟入学。冀县建得快,是因为冀县各家愿意了钱。勇士建得快,是因为有牧苑支持,请得起先生。你们豲道没人肯出钱,就等着郡里给钱,自然要慢一些。不是郡里不肯派教师,是教师不肯去。”
壮年官吏眼睛一瞪。“我豲道为什么没钱?还不是因为大将军征宋建时,将我豲道掏空了?如今宋建授首了,大将军调往关东,这账刺史府不认,太守府又不认,只能由我豲道自己背着。”
王唯两手一摊,很无奈。“这个命令又不是太守府下达的,没道理由郡里承担嘛。”
“那我不管。”壮年官吏一甩袖子。“我这次来的任务就是要在年底之前,把县学建起来,明年一开春就好入学。太守府不管,我就去长安,告御状,请天子派几个博士来。”
王唯无奈地转向杨修。
杨修刚要说话,看见祢衡进来,便招了招手,将祢衡叫到身边。祢衡入座,凑到杨修身边。
“这是谁啊,这么莽?”
“庞柔庞子温。”杨修低声说道:“正平,救个急,去豲道做一年教师,如何?”
第756章 有志之士
祢衡一愣。“府君,我想去长安论道。”
“这也不冲突。你先去长安论道,回来之后去豲道做教师。马上要入冬了,也不可能让他们集中起来读书。”
祢衡有点犹豫。
杨修又道:“你在汉阳大半年,对新政也算是熟悉了。再去豲道考察一番,岂不更好?比起汉阳,豲道更穷,更需要有志之士的参与。”
祢衡瞅了杨修一眼,点了点头。
杨修莞尔一笑,直起身,拍拍手。“好了,庞子温,你不用去告御状了。我刚刚为你找了一个教师。祢衡祢正平,青州名士,不仅学术渊博,而且与时俱进。曾与天子廷争论道,深谙新政意旨。有他去豲道任教,一定能培养出一批俊杰来。”
祢衡登堂时,庞柔就看到了他,见他一身短衣,手里却拿着塵尾,还以为是哪个外出公干刚回来的小吏。听杨修说是青州名士祢衡,不禁大吃了一惊。
他虽然不在冀县,却听说过祢衡的名字,知道他来汉阳之后,和杨修发生过多次辩论。
杨修的学问是公认的好,能和杨修辩论,足以见得祢衡的学问不差。
“当真?”庞柔长身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