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对,不过这一次要同的不是六国之文,而是天下之文。”郎官笑笑。“里面有不少胡人,相貌与我汉人殊异,有一个据说还是什么安息国的王子,原本在洛阳白马寺译经的。”
“同文馆还译经?”
“有一点,但不多,现在人手不足,主要译的还是希腊、罗马的典籍,最受欢迎的是天文、算学和经学。”
“希腊?”
“听说是罗马之前的一个王朝,大概和我们春秋差不多时候。出了几个圣人,学说颇有可采之处。太学几位大儒看了译文之后,都说有点意思。”
郎官说得眉飞色舞,一脸羡慕。
祢衡看得真切,也不禁心生好奇。
他在汉阳的时候,遇到不少胡商,听说过大秦、罗马之名,也听说过希腊,只不过关于希腊的消息不多,而且大多和西域的贵霜有关。
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希腊与大秦在一起。
再往前走,景色就变得熟悉起来,还是半旧的宫墙,斑驳的颜色,只是规模更小了一些。
“怎么只有椒房殿有人?”祢衡看着远处的宫殿说道。
“宫里的贵人们都住在椒房殿,其他几个宫要撤了,改建成书局,以后这里还要建一座藏书阁,收藏天下典籍,供天子御览。哦,对了,最近有人上书,建议修一部大汉春秋……”
“大汉春秋?”
“就是像春秋一样的汉史,从高皇帝起兵,直到孝灵皇帝驾崩,何董乱政。”
祢衡恍然,随即又意识到这个建议背后可能蕴藏的深意。
将何进与董卓并列,不可避免地要提到袁绍。作为何进背后的世家代表,袁绍一旦落到和李傕、郭汜、张济等人一样的地位,他的名声就算彻底毁了,再也别指望入朝主政。
就像如今的张济等人,小心谨慎或许可以保住性命,敢乱来,等待他们的只有身败名裂,甚至是株连三族。
除了袁绍本人之外,追随他的人同样难逃惩罚,留下千古骂名。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提出如此险恶的建议。
祢衡一边与郎官聊着,一边向前走,来到清凉殿。
上了殿,祢衡便看到天子在殿上坐着,正翻看着一份公文。
祢衡脱了鞋,将腰间的剑挂在一旁的兰锜上,举步进殿,来到天子面前,拜伏在地。
“臣,青州祢衡,拜见陛下。”
刘协抬起头,打量了祢衡一眼,嘴角轻挑,提起案上的茶壶。“朕给你倒满水之前,你要说清这几个月的领悟。如果不能让朕满意,喝了这杯茶,你就出宫去。”
说着,手腕微斜,茶水流出,注入案上的青姿瓷杯中。
“唯。”祢衡再拜。“三代以世卿为本,战国以士为本,汉以四民为本,本愈广厚,而国愈强。”
祢衡说完,刘协也倒满了一杯水。
他放下茶壶,看着杯中荡漾的茶液,伸手示意。
“且饮茶。”
“谢陛下。”祢衡膝行而前,双手端起茶杯,再次向刘协致谢,一饮而尽。
刘协点点头,命人赐座。
有郎官过来,铺设案席,又摆上茶具。
“用晚餐了么?”
“谢陛下关心,在驿馆用了。”
“这几个月辛苦了。”刘协抬起眼皮,看着祢衡,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大半年不见,祢衡就像变了一个人,脸黑了,轻狂少了,但眼神却更加坚定,斗志也更加昂扬。
祢衡一到汉阳,他就收到了杨修的报告。祢衡这几个月在汉阳做的事,他也一清二楚。大概会发生什么样的改变,心里也是有数的。
但看到祢衡本人,他还是很欣慰。
尤其是听到祢衡这脱口而出的感言。
又一块美玉雕琢成功。
有这样的认识,说明祢衡已经超越了儒家简单的道德历史观,踏入了唯物历史观的门槛。有了这样的基础,他们之间就有了对话的可能。
“听说你在汉阳,走了不少地方?”
“也不算多,主要还是在冀县周边。臣起程之前,受杨府君之托,将在论讲之后返回汉阳,去豲道任教师,教化汉羌子弟。将来若有可能,臣还想将其他几个县道都走一遍,看一看。”
“这么说,短时间内没有回京的想法?”
“四十之前,臣不想回京。”祢衡停顿一下,又道:“如果可能,臣还想走得更远一些,以增广见闻。”
“更远是多远?”
“葱岭以西。臣听说,越过葱岭,还有一片天地,与中原风物不同。虽有传说可闻,典籍可观,终究不如亲至。若能游历一番,当不负此生。”
刘协笑了,微微颌首。“志当存高远,只是你这高远更甚,令人望而却步。”
祢衡傲然一笑。“非常之事,当待非常之人。”
“好,既然你这此心,朕也不反对。现在就先说说你这几个月的收获,解释解释,什么叫以四民为本,什么叫本愈厚广,国愈强。”
“唯!”祢衡微微欠身。“臣此去汉阳数月,蒙杨府君之教,深入冀县周边乡亭,与汉羌百姓攀谈请益,略知人间辛苦……”
祢衡将这几个月的经历娓娓道来,许多场景又一次浮现在眼前,让他平添几分感慨。
他少年早慧,博览经史,又文采斐然,与人辩驳无数,未有败绩。曾几何时,以为自己已经领悟了圣人之道,只等明君赏识,便能登天子之堂,致君尧舜,而天下大治。
到了汉阳,他才知道治理天下不是那么容易的。别说天下,仅是一郡一县,就有无数麻烦。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都有自己的利益,要想让所有人都满意根本不可能。
最让他意外的是,他信奉的那些仁义、王道,根本没有涉及到人数更多的普通百姓。虽然他们开口是仁,闭口是义,但对于普通百姓而言,他们说的这些道理甚至无法保证他们的温饱,更别说是教化了。
“陛下,臣有一个建议,取消州牧。”
“为何?”
“牧者,手持棍棒而驱赶牲畜也。牧牛牧羊皆可,岂能牧民?若是将百姓当作牛羊一般看待,焉能爱民?”
第763章 未来可期
刘协也早有取消州牧,恢复刺史的想法。
但他没想到祢衡提议取消州牧,竟是因为牧有放牧之意,有违爱民之心。
一开始,他还觉得祢衡这是书生习气未尽,过于重名。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祢衡说得有理。
名不正,则言不顺。
称呼有时候就很强的暗示作用。称州牧,就等于官方认可管理百姓就和放牧牛羊一样,没有将普通百姓当人看。
在《说文解字了》中,牧的解释就是牧牛人。随着这部分书的流布日广,这样的解释也渐渐为更多的人所知。
尤其是普通百姓。
这时候,州牧这样的称呼就有些不合时宜了,非常有更改或取消的必要,正如当初将工匠、医匠改为匠师、医师一般。
而从这个建议中,刘协感受到的是祢衡对普通百姓发自内心的尊重,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说实话,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建议是好建议,但肯定会有人觉得变更制度,有所不便。你准备一下,届时上书,在朝会上与公卿共议。”
“唯。”祢衡心中欢喜。
他虽然相信天子会接受他的建议,却没想到天子的反应如此果决,一点犹豫也没有。
两人谈得投机,时间不知不觉的过去。
——
荀文倩洗漱完毕,坐在房中等着。
眼看着已是亥时初刻,外面还没有动静,她不免有些失望。
估计天子又忙忘了。
最近天子很忙。
年关将近,郡县上计既将开始,各地的贤良文学也纷至沓来,准备参加年末的会议。关中诸军之间的矛盾也渐渐凸显,有人提议要重整诸军,但反对的声音也不小。
虽然贾诩任太尉极大的压制了诸将,为天子减轻了不少麻烦,但这只是一时权宜之计,问题最终还是要解决的。
军队是根基,不能留一丝隐患,有问题必须及时解决。
相比之下,州郡的事就可以缓一缓,不必急在一时。
一想到州郡的事,荀文倩不禁想起天子对荀谌的态度。
很显然,天子对袁谭是否称臣并不在意,甚至有些拒绝。至于是拒绝袁谭,还是拒绝袁谭背后的那些汝颍人,就不太好说了。
有时候,她也挺反感那些汝颍人的。
一些倚老卖老的老顽固,不仅自以为是,而且胆大妄为。
其中又以许攸为典型。
这样的人就算称了臣,也未必会安份守己。与其如此,不如武力平定来得干脆,到时候保他们一条命就是了。
正想着,外面脚步声起,侍女匆匆跑了进来。
“贵人,天子来了。”
荀文倩收回思绪,起身迎接。她刚走到门口,刘协就走了进来,满面笑容。
“来晚了,来晚了。”刘协连声说道,抱着荀文倩的脸,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荀文倩一边示意侍女去准备水,一边笑道:“陛下这么高兴,看来是有好消息?”
“的确,出乎意料的惊喜。”刘协坐下,犹自感慨不已。“还是年轻人包袱少,思想转变起来容易。祢衡去汉阳几个月,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荀文倩很惊讶。“陛下和祢衡谈到现在?”
“是啊,我们一直谈到现在。他这几个月很值,太值了。以后要形成制度,想入朝的都去地方实习一段时间,比讲道理有用。”
刘协兴奋难以自抑,随即又说道:“长倩有一段时间没消息来了吧?”
荀文倩想了想。“上一封书信是三个月前的。当时说开春之后可能会与一股蛮夷相遇,也许是在忙这件事吧。”
刘协盘算了一下时间,觉得有必要关注一下。
荀恽和轲比能已经走得很远,消息滞后严重。如果与其他部落发生冲突,只有西域都护府可以提供支援,兵力有限。河西四郡的驻军要有朝廷的诏书才能动用,一来一回,至少需要一个月。
“杨修,长倩,祢衡,都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如果士人都能像他们一样,大汉何愁不兴。”
侍女端来了水,刘协洗了脸,漱了口,脱了外衣。
荀文倩取来扇子,为刘协扇风。“陛下,这几个可都是世家子弟。你过于重用他们,怕是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有什么好担心的。”刘协不以为然。“我不是反对世家,我是反对那些只顾小家,不顾大家的世家。普通人也就罢了,士人要有士人的担当,不能只顾着眼前的苟且,所有的道义都停留在嘴上。”
荀文倩抿嘴而笑。“也只有陛下有这样的胸怀,其他人可想不到这么远。”
“那是因为他们站得不够高,走得不够远。”刘协伸手揽住荀文倩的肩膀。“你去了一趟凉州,不也是眼界大开?”
“那倒是。”荀文倩颇有同感。“一想到陛下说的那句我们已经将华山踩在脚下,我就觉得不可思议。在好长时间内,我都不敢相信。”
“现在相信了?”
“感觉上难以接受,但各种证明都表明,陛下说的应该是对的。”
“比如?”
“比如气候。我记得在凉州时,这个季节就没这么热,尤其是晚上,要盖着被子才行。我问了几个登过华山的人,他们说华山上的气候就是这样,越往高处,越是如此。”
刘协哈哈一笑,随即说道:“你读了那么多书,有没有想过写一部书。”
“我?”荀文倩连连摇头。“我可没那学问。我看书只是解闷而已,算不上研究,只求博杂,不够精深,岂能著书立说,贻笑大方。”
“博杂有博杂的好处。你译的那几篇西域文字,喜欢的人不少,连孔文举都夸你的文字干净通达。如果你能将凉州见闻写下来,让那些没去过凉州的人感受一下凉州的风土人情,也是好事嘛。”
“真的吗?”荀文倩喜出望外。
同文馆开张后,她的确翻译了几篇文字,但没敢署自己的名字,怕被人笑话。能得到孔融的称赞,大出她的意料。
孔融的思想有些顽固,但他的文章是出了名的好。能得到他夸奖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
“我还能骗你不成?你就当作解闷吧,有时间就写一点,攒上几千字,交给皇嫂,让她安排人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