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杨公倒是直言不讳。”
杨彪笑笑。“陛下面前,臣无须避讳,徒生枝节。”
刘协也笑了。
杨彪开始也反对度田,但他不是出于私心——虽然不能说弘农杨氏的土地不超标,但数量肯定有限——而是担心度田太急会引起激烈的反抗。在他表达了不打算在山东强行度田的态度之后,杨彪就改变了态度,转而支持度田。
心中无私,天地自宽,他们之间说话自然也就坦诚得多。
这也是他即使和杨彪政见不同,却不会怀疑杨彪忠诚的原因所在。
“传书赵公,让他注意身体。让太医院安排两个对瘴气有研究的太医过去,随行照顾他的起居。”刘协叹息道:“有些事,急不来,养好身体,慢慢等,总有成功的时候。”
杨彪大喜。“臣代赵子柔谢过陛下。”
刘协让他转告赵温,而不是直接下诏书,自然是要让赵温放心。诏书太官方,有时候未必可信。由他转告,等于加上了他的担保,可信度大增。
“如果征刘璋入京,谁可以接任益州刺史?”
杨彪仔细想了想。“臣以为可任吴懿,或者庞羲也行。二人皆是刘璋故旧、姻亲,是刘璋的打膀右臂,也是阻止刘璋应征的主要力量。他们担心的并不是刘璋本人的安危,而是自己的利益是否会受损。如果委任他们其中一人为益州刺史,他们就不会阻止了。”
刘协点了点头,觉得杨彪这个方案可行。
看似软弱,实则老辣。
之前朝廷任扈瑁为益州刺史,为什么连益州腹地都进不去?看似是益州人反对,其实刘璋等人也不支持。
堡垒只能从内部攻破,分而治之,再各个击破。
“你们商量商量,拿个方案出来,最好再征求一下赵公的意见。此外朝廷正是用人之际,益州有什么人才,不妨推荐一些,朝廷当予大用。”
杨彪心领神会之余,又不禁感慨落泪。
天子明明很生气,却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做出如此周全的安排,可见他越发自信,也越发沉着。如此年纪,便有如此心性,着实令人欣慰。
想当年,孝灵皇帝若有这等城府,朝政何至于糜烂至不可收拾的地步,最后让董卓钻了空子,酿成大难。
或者这便是天意。
天降将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天子必须经历这些苦难,才能当起中兴的大任。大汉命中有此一劫,才能浴火重生。
第783章 君子运势
杨彪等人很快就商量出一个方案。
征益州牧刘璋入朝,改任执金吾。吴懿接任益州刺史,庞羲则留任巴郡太守。
刘璋曾将巴郡一分为三,即巴郡、巴东、巴西,各置太守,庞羲任巴西太守。如今将三巴复合为巴郡,依旧以庞羲为太守,是扩大了庞羲的控制范围,庞羲没有反对的理由。
至于被罢免的巴东、巴东两郡太守,则调到长安,另任他职。
与此同时,由三府出面,辟除益州才俊。
多管齐下,尽可能照顾到各方利益,就是希望减少阻力,加强朝廷对益州的控制。如果能顺利达成目标,就算吴懿、庞羲还有什么想法,也很难掀起风浪。
等上三五年,形势渐稳,朝廷再逐步将吴懿、庞羲调离益州,危险就可以清除。
方案很完美,至于能不能有执行到位,那就要看刘璋等人的反应了。
毕竟谁也不能保证所有人都是理性的。万一有人就是头铁,坚决不肯接受朝廷的安排,那就只能来硬的。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朝廷先礼后兵,道义在手,师出有名,又积累了足够的实力,想解决他们并不难。
独特的地理决定了大乱之后一统天下,蜀地总是留到最后解决。
“欲取益州,就要先取荆州。”刘协把年后准备巡狩荆州的计划简单的说了一下。“司徒府今年审核荆州上计时留心些,看看荆州能够提供多少钱粮。都说荆州富庶,百姓安乐,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请陛下放心,臣一定会严加审核。不过东州兵中有不少便是荆州人,若是一味对荆州用武,只怕不利于争取人心,影响益州安定。”
刘协扬扬手。“杨公把握分寸即可,不必事事上奏。”
“唯。”杨彪满意地应了,又说了几句话,起身告退。
刘协起身,将杨彪送到廊下。“德祖最近可有家书来?”
杨彪边走边说。“最近没有。上计在即,父为司徒,子为太守,难免会有嫌疑,理当有所避讳。”
刘协微微一笑。“恐怕不尽然。”
杨彪一愣,狐疑地看着刘协。“陛下……知道些什么?”
“杨公,德祖该成亲了吧?”
“是的。”杨彪忽然有所领悟。“莫不是……他自作主张……”
“德祖幼承家教,又天资过人,将来必是栋梁之才。想嫁给他的女子数不胜数,但是这里面有几个是真的欣赏他,爱慕他,而不是想攀附他的?”
杨彪打量了刘协片刻,微微颌首。
“陛下,臣知道了,回去和拙荆商量商量。”
“这是当然。父母之命嘛,人之常情。”
——
司徒府。
袁夫人扭头看着杨彪,柳眉微蹙。“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杨彪苦笑。“你没听错,天子就是这个意思。”
“是天子的意思,还是德祖的意思?”袁夫人放下了手里的梳子,坐在床边,劈手夺过了杨彪手中的书,扔在一旁。“德祖离家数年,我母子未见一面。怎么,成亲的事也不问问我们,直接带一个女人回来?”
杨彪避开袁夫人的眼神,重新拿起书。“你想让德祖回来吗?”
“想啊,我的儿子,我能不想?”
“那很简单,让德祖自免,回朝做官。正好我为司徒,他为太守,惹人非议,以为我内举不避亲呢。现在写信,还能来得及回来过年。”
袁夫人大怒,却没有发作,只是狠狠地盯着杨彪。
杨修弱冠为太守,又承担着兴王道的重任,这是多好的机会,她心里清楚得很。天子也说了,以杨修的实力,前途一片光明,根本无需婚姻相助。
本来嘛,以弘农杨氏的门户,除了皇室,就没有更高的婚姻对象。
她和杨彪就是典型的例子。
但她很生气。
天子摆明了就是不希望杨修循他们的旧例,与高门大户结亲。
或者说,天子反对世族之间互相结亲,希望杨修做个典范。
拒绝这个提议,很可能会影响到杨修的前程。她虽然不做官,却也清楚天子身边人才济济,能代替杨修的人不少。
天子这是公然胁迫杨氏。
从小到大,过了大半辈子,她就没受过这样的气。
“你答应了?”见杨彪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袁夫人越发不舒服。
“我觉得天子说得对。”杨彪卷起书,轻轻拍打着手心,抬头看着袁夫人几乎要喷火的目光。“于公,君子德风,小人德草。天子推行新政,我父子理当支持。于私,德祖的确不需要婚姻支持,完全可以找一个与自己情投意合的女子。”
“你的意思是门当户对就不能情投意合吗?”
杨彪连忙举手。“夫人,你误会了。”
“我误会什么?”
杨彪想了想。“你有几年没见过德祖了?”
“三年有余。”
“那你知道德祖有多大变化吗?”
“再变也是我儿子。他什么样,我能不清楚?”
“你真的未必清楚。”杨彪伸手拽住快要暴走的袁夫人。“你仔细想想,阿衡和你儿时一样吗?”
袁夫人甩了两下手臂,没能挣脱,却也冷静了些。
袁权夫妇去了豫州,袁衡独自留在长安,随蔡琰读书。闲暇时常来看她,陪她说说话。平时不注意,仔细一想,袁衡这几年的变化的确不小,和当年的她完全不同。
袁衡只是随蔡琰读书,便有这么大的变化。在汉阳做太守的杨修想必变化更大。别说这些年轻人,就连杨彪都有了不小的变化。
不知不觉,风气就已经变了。
也许这不是天子的意思,而是杨修本人的意思?
身为政治婚姻的一员,她自然清楚世家婚姻的代价是什么。像她和杨彪这样相敬如宾的是少数,大多数夫妻之间都没什么感情可言。
尤其是当形势发生变化,双方不再门当户对时。
“如果德祖心仪的女子就是门当户对的呢?”袁夫人不甘心的说道。
杨彪笑笑。“你不妨写信问问德祖,或者,你不怕辛苦的话,可以去一趟汉阳,看看他,当面问他。”
“如果是呢?”
“如果真如你所说,我去求天子恩诏。”杨彪说道:“而且我可以肯定,天子绝不会反对。”
“你这么有信心?”
“天子高瞻远瞩,运的是大势,而不是小计。一两个人的选择,最多影响自己,影响不了大势。”
袁夫人将信将疑。“天子真有如此气度?”
杨彪点点头。“虽然他不愿承认,但我却认定他是天命之人。这是上天赐予大汉,赐予华夏的明君、英主,我父子当追随前后,不负此生,不负杨氏,不负儒门。”
第784章 民心所向
袁夫人眼神疑惑地瞅瞅杨彪,掀起被子,上了床,却睡不着。
杨彪不像儿子杨修那么骄傲、张扬,却也是一个不轻易服人的人。他如此称赞天子,寄托了所有的希望,绝非虚言。
“夫君,我有一件事不太明白。”
“什么事?”
“太学诸堂招生,为何没有医学堂?我记得天子最开始推行教化时,太医署最热闹。之前说太学改变旧制,增设诸堂时,也有医学堂在列,为何现在却听不到医学堂的消息了?”
杨彪放下手里的书,转头看着袁夫人。
“看来你也不是完全不关心。”
袁夫人轻哼,带着一丝得意。她平时的确不怎么关心这些事,但这不代表她闭目塞听,一点消息也不知道。
毕竟她的夫君是三公之一,儿子又是最年轻的太守,从女又在宫里,将来有可能成为贵人,每天围着她的人大多也是各级官员的妻女。
“本来是打算在太学设立医学堂的,后来发现愿意报考医学堂的人太少,能够担当医学堂祭酒的人更是难找,后来索性便撤了,仍由太医署负责。严格来说,也不是撤了。讲武堂的课程中,医学便占了不小的比重,算是一个具体而微的医学堂。”
“讲武堂中?”
“嗯,当初天子重视医学,本就为是救治军中将士,减少不必要的伤亡。”杨彪一声叹息。“历次大战中受伤的将士是仅次于战果的收获。这些为朝廷负过伤,流过血,甚至成了残疾的人,最为天子重视,也是军中的栋梁。夫人,你可能不清楚,人有没有经历过生死,大有不同。”
袁夫人翻了个白眼。“我一个妇人,相夫教子,何必要经历生死?”
“夫人,我没有别的意思。”杨彪连忙解释。“我只是说,你没有经历过生死,所以理解不了我与德祖,也理解不了弘农王夫人、蔡琰。今天的一切,都是天子带来的,所以……”
袁夫人接过话题。“所以在你们心里,天子就是圣人,不管有多么离经叛道,都有道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他是圣人,他也会有犯错的时候。身为大臣,你一味附和天子,岂不危险?”
杨彪想了想。“我也这么想,但是……夫人,你觉得最大的隐患是什么?”
“穷兵黩武。”
“天子……穷兵黩武?”杨彪笑了。“不会吧,他要真是穷兵黩武,早就用兵冀州了。”
“他为什么不用兵冀州,我不明白。但是他对讲武堂尤其重视,这是有目共睹的。如果不是想用兵,何必如此费心?也许没有对冀州用兵,并非不肯,只是时机未到。”
杨彪沉吟片刻,突然说道:“不,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什么?”
杨彪伸手向上指了指。“天命。”
“天命?”袁夫人微怔,转头看向杨彪,忍俊不禁。“他身为天子,却要对抗天命?”
“夫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远比你想象的更无情。”杨彪顿了顿,又道:“你给本初写封信吧,让他不要再坚持了。现在入朝,主政是不可能的,至少还能保住命。再拖下去,他只会使家门蒙羞,祸及子孙。”
袁夫人眨眨眼睛,若有所思。
——
易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