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韩遂长出一口气,脸上的笑容立刻变得灿烂起来。
“陛下谬赞,臣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仔细说起来,这次秋汛有陛下指示在前,将士用力在后,功在必成。臣只是上传下达,并无功劳可言。太尉府发文嘉奖,臣已传达诸军,将士们倍受鼓舞,士气高涨。若能随陛下亲征,一定能平定河北。”
“如此大战,自然是要赖卿及诸君用力,才能马到成功。”刘协先给韩遂吃了一颗定心丸。“唯一遗憾的是,卿没有和袁绍对阵的机会了。”
韩遂忍俊不禁,哑然失笑。“陛下说的是。不过,这是臣之不幸,却是天下百姓之幸。袁绍束手就缚,仅凭审配、田丰之流,难孚山东士大夫所望。陛下有征无战,冀州太平可期。”
刘协点点头。
韩遂毕竟是韩遂,就算心里有些失落,也能掩饰得很好,这几句话说得也得很体。
“袁绍到哪里了?”
“已经到了河内,现在应该在渡河吧。”韩遂淡淡地说道,带着一丝不屑。“经过北邙时,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起当年事。”
刘协笑了一声,眼神微缩。
——
袁绍站在船头,看着滚滚向东的浑浊河水,一跃而下的冲动像一只乌鸦,在心头不住的盘旋,发出刺耳的叫声。
“跳吧,跳吧,跳下去,诸般烦恼尽休。”
在这无休无止的鼓噪下,他不由自主的向前走了一步。
一直在一旁看着的袁夫人突然说了一句:“张让、赵忠是从这里跳下去的吗?”
袁绍一愣,回头看了袁夫人一眼,想了想,嘴角抽了抽。
十年前,大将军何进身死,他与袁术以为何进报仇的名义杀入宫中,张让、赵忠等人挟少帝、今上逃出洛阳城,就是在这里被卢植等人追上,被迫跳河。
一切都是那么完美,除了董卓突然出现。
十年之后,站在了这里,一心想跳入这浊流之中,以逃避无法逃避的羞辱,与当年的张让、赵忠等人何其相似。
这就是世道轮回吗?
袁夫人没有看袁绍,幽幽地说道:“你说张让、赵忠会不会变成怨鬼,一直在水里等着?”
袁绍激零零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离开了船头。
身后的郭图、荀谌交换了一个眼神,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对他们来说,此时此刻,袁绍投河或许是最好的结局,至少还能落个义不受辱的美名。
可惜,这些都被袁夫人识破了。
袁绍好容易鼓起的勇气,被她一打岔,烟消云散了。
袁夫人转头扫了他们一眼,眼神中充满不屑,转身进船舱去了。
郭图、荀谌惭愧地低下了头。
“设使本初为田横,诸君能为五百壮士,从游于地下乎?”袁夫人寒声说道:“若能如此,我当劝天子破邺城,尽诛城中逆党,为诸君壮行。”
郭图、荀谌大惊失色,连大气都不敢出。
袁绍一旁听得清楚,也是又气又恼。他既气郭图、荀谌用心险恶,有意有意的劝他去死。又恼袁夫人说话不留情面,将他最后一丝颜面也踩在脚下,不得不去面对天子的羞辱。
进亦难,退亦难,生亦难,死亦难。
我袁绍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竟连张让、赵忠辈都不如?
袁绍胸中郁闷之极,喷出一口鲜血,身子晃了两晃,仰面摔倒在船头,面如金纸,人事不省。
几滴鲜血落入河水中,瞬间消失无踪。
第809章 初见冢虎
刘协驻跸平乐观,准备校阅讲武。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校阅,有着与众不同的政治意义。
中平五年,平定黄巾四年之后,天下并没有因此安定,各种谣言反而越来越多,人心惶惶。
有望气者说,京师当有大兵,两宫流血。
大将军何进因此进言,建议孝灵皇帝大发四方兵,讲武于平乐观,以威厌四方。
后来的形势发展证明,这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卵用没有。
再往深里想一想,这甚至可以说是一场阴谋,一场没有发动的阴谋。从各种蛛丝马迹来看,这次征召天下人马,很可能是袁绍等人在背后兴风作浪,准备进京政变的预演。
后来董卓率部入京,是这次校阅的缩小版。
在董卓擢取了政变的成果后,山东州郡起兵讨董,才是正式的版本。
孝灵皇帝被蒙在鼓里,何进同样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上。
反复阅读这段历史,又有意征询了一些当事人后,刘协对这次校阅耿耿于怀,决定重演一次。
这一次,他要做总导演,将命运——兵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诏书在长安时便已发出,现在就等各方的回应,看看什么人会来,什么人不来。
刘协筹划,韩遂负责具体执行。
首当其冲的是修复当年的建筑,主要是指筑坛。
坛有两个。
一个大坛,建十二重五采华盖,高十丈,为天子所居。
一个小坛,在大坛东北,建九重华盖,高九丈,当年为大将军何进所居,如今为抚军大将军韩遂所居。
对于这个荣幸,韩遂欣慰之余,又觉得有些不安。
大将军何进可不是什么好榜样。屠夫的恶名既不为他所喜,身首异处的结果也不是他愿意接受的。
可是天子有诏,他又不能拒绝。
这样的荣幸,他不想要,有的是人想要。
他只能以天子非孝灵皇帝,他自然也不是何进来自我安慰。
除了韩遂本部以及随天子东来的左将军杨奉部,最先到达的是河内郡兵,步骑三千,由河东太守董昭的胞弟骑都尉董访率领,主簿是温县人司马懿。
刘协很早就听过司马懿的名字。关羽第一次奔袭冀州,为刘备解围时,协助关羽的就是司马懿。在后来的军报中,关羽对司马懿大加赞赏,给刘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方面是关羽难得夸人,二是关羽夸司马懿,着实有点无厘头。
不过这也从侧面说明了一句话,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虽说司马懿没有后来的史书里吹的那么强,但他是这个时代的顶流精英之一却没什么疑问。
刘协接见了董访,顺便也接见了司马懿。
虽然他对司马懿有一些成见,但是看到司马懿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关羽为什么不吝赞赏之词地猛夸司马懿了。
不得不说,司马懿长得真好。身高八尺有余,五官端正,相貌堂堂,看不出一点阴挚之气,反倒阳光灿烂,朝气蓬勃。即使是诸葛亮站在一起也毫不逊色。
他穿着贴身的窄袖武士服,腰间佩着长刀,英气十足。
在这个极度重视颜值的时候,这样的人,给人的第一印象就非常好,如果再有一些才华,很容易获得上位者的欣赏,出人头地也就容易得多。
刘协问了一些河内的情况。
董访作答,司马懿补充,既不抢董访的风头,又完美地解释了董访的不足,让刘协非常满意。
董昭在河内的治绩不如荀彧在河东那么显著,但总体来说也是可圈可点,达到了刘协的的预期。作为与冀州毗邻的前线,河内的任务本来就不是经济发展,而是稳定,挡住冀州方向可能的进攻。
若非如此,河东又岂能安心生产。
如今形势有变,袁绍已经称臣,审配收缩防线,退守邺城。河内作为前线的作用已经消失,重心要转到经济建设上来了。
“董府君对度田如何看?”刘协例行问道。
这算于政务问题,董访没有回答,看向司马懿。
司马懿不慌不忙,拱手说道:“董府君以为度田利国利民,乃大势所趋。而朝廷不急于求成,因地制宜,进行试行,更是老成之举。董府君已奉诏书,与诸县令长商议,择林虑、荡阴、朝歌三县试行度田。”
刘协瞥了一眼地图,忍不住笑了一声。
董昭还真是会挑地方。
林虑、荡阴、朝歌三县都是偏远之地,这几年又一直是前线,想必百姓都逃得差不多了。
在这三个县推行度田,摆明了就是糊弄。
再说了,朝廷之前的诏书一直是以郡为单位试行度田,什么时候说一郡之内选几个县进行度田的?
敷衍都敷衍得这么理直气壮,果然是高手。
董昭派司马懿来怕不是为了配合校阅,而是回应朝廷对度田的要求。
“为何挑这三个县试行,而不是全郡试行?”
司马懿拱手道:“回陛下,选三县度田,而不是全郡试行,有理由二:河内地狭人众,土地有限,唯此三县略为宽广。在此三县度田,扰动最少,见效最快。此其一也。三县多山,又有黄巾旧部盘踞。若能引黄巾占籍,既能屯田,又能平叛,一举两得。此其二也。”
“你说的黄巾旧部,是黑山军吗?”刘协皱起了眉头。
“是黑山军的一部分。”司马懿解释道:“自钟府君奉诏在上党屯田后,黑山军主力已经移驻上党,但还有一些人不愿屯田,滞留隆虑山一带。这些人都是百战之卒,熟悉地形,大兵至则逃窜山中,大兵退则卷土重来,难以清除。唯有度田,能使其安居。”
刘协眨了眨眼睛,示意司马懿说得具体一点。
他一直以为黑山军都去了上党屯田,没想到还有人在河内。听司马懿这意思,好像还有人是从上党回来的。
钟繇可从来没提过这事。
地方官员对朝廷有所保留,不会事事汇报,这很正常。可是屯田不仅关系到上党郡的安危,还关系到整个对冀州防线的稳固,黑山军更是对冀州作战的主力。这样的事,钟繇隐瞒不报,不能不让人怀疑。
如果考虑到最近汝颍人集体跳槽,明里暗里的与朝廷讨价还价,刘协不得不考虑周全一点,以防不测。
第810章 主动请缨
董访率部驻守林虑,司马懿作为主簿随行。在得知有部分黑山军返回时,他就尝试着与他们接触,对相关的情况还算了解。
据那些黑山军将士说,张燕与钟繇相处并不愉快。
具体原因,没有人说得清楚,但张燕几次准备出兵攻击邺城,都被钟繇拦住了。去年袁绍主力围攻彭城时,张燕又一次要求出击,甚至已经将将士拉出了大营,最后还是被钟繇以断粮相威胁,不得不退回驻地。
那一次之后,两人的矛盾激化,就变成人人皆知的秘密。
部分黑山军返回林虑一带的旧寨就是这个时候。其中有个叫于毒的将领态度最为激烈,甚至放出话说,汝颍人都是伪君子,他与汝颍人势不两立。
听到这里时,司马懿特意评价了一句。
“臣以为,此乃于毒一面之辞,不足取信。据臣所知,钟府君虽是汝颍人,驻守上党之间,恪勤职守,与邺城内并无往来。”
刘协笑笑。
司马懿这句话就是句废话。
据你所知?你在河内,能知道上党的事?
“于毒其人如何?你们见过面吗?”
司马懿摇摇头,看向董访。
董访连忙说道:“陛下有所不知,黑山军本是蚁贼出身,受朝廷招安之后,军纪略好,但还是有一些人胆大妄为,不遵号令。这于毒就是其中典型。当初就是他率部袭击邺城,抓了袁绍及其麾下文武的家属。后来家兄守魏郡,与他曾有交锋。家兄奉诏守河内后,于毒又多次袭扰河内,与我军交战。亏得主簿熟悉地形,臣才力保不失。战场上遥遥相见过几次,此外再无交往。”
“他曾攻入过邺城?”刘协一惊。
董访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却不能收回,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是的。”
刘协想了想。“朕想见他,你可有办法找到他?”
董访还有犹豫,司马懿便说道:“陛下,臣愿走一遭,召他来见驾。”
刘协打量了司马懿两眼,点头答应,随即写了手诏,命司马懿去召于毒见驾。
——
小平津关。
袁绍躺在病床上,双目紧闭。
袁夫人站在床前,打量了他一眼,一声叹息。
“党锢时,你躲到汝阳服丧。董卓入京,你躲到渤海。如今到了这步田地,你还想躲,又能躲到哪儿去?”
袁绍缓缓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话只有一句。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哪怕是硬着头皮,你也要迎上去。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又何必如此,为天下笑?”
袁绍脸上泛起潮红,随即又变得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