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韩遂眼中闪过一丝不快,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看不出一点异常。
眼光一扫,臧洪看到了案上有一份名单,其中隐约有自己的名字,不禁心中一紧,又添了几分小心。
入座之后,刘协问了臧洪一些路上的事,便示意臧洪可以退出了。
臧洪出了御营,却没有离开,远远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士孙瑞与韩遂并肩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商量着什么。出了大营,看到等候一旁的臧洪,韩遂含笑点了点头,翻身上马,带着亲卫走了。
士孙瑞也没多说什么,示意臧洪上马,一起回营。
“子源在雁门,能接到朝廷的邸报吗?”士孙瑞看似随口问了一句。
“该有的都有。”
“那你对抚军大将军去年防秋汛的事怎么看?”
臧洪心领神会。“抚军大将军协助地方防秋汛,劳苦功高。”言语之间却无尊敬之意。
“仅此而已?”
“还请士孙公指点。”
士孙瑞转头看了臧洪一眼,一声叹息。“若是袁绍围彭城时,抚军大将军挥师东向,你觉得他能平定关东吗?”
臧洪闭口不言。
“子源,你在北疆数年,自我砥砺,已非昨日轻狂。并凉人蒙天子教化,亦非昔日之虎狼之师。你不可再以成见待人,尤其抚军大将军。防秋汛,看似举手之劳,却是王道之本。抚军大将军能为天下先,堪为诸军表率,你我都要学着点。”
臧洪点了点头,却不说话。
士孙瑞眉头微蹙,咂了咂嘴。“你在这儿等我,是为我与陛下讨论之事吧?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臧洪笑笑。这件事他不能主动提,但他相信士孙瑞应该懂他的来意。
士孙瑞不紧不慢地说道:“天子计划重建八校,本来有你的名字,不过现在你不用考虑了,我觉得你还要再磨砺几年才行。”
臧洪一愣,随即说道:“还请士孙公指点。”
“你目力很好,眼光却不行。”士孙瑞扬扬马鞭,冷笑道:“雁门的天地虽然广阔,却未能让你打开眼界,自破樊篱。”
臧洪的脸顿时白了,随即又涨得通红。
士孙瑞这句话很重,仿佛兜头浇了他一盆冷水,将他的雄心壮志熄灭了大半。
他几次张口欲言,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多谢士孙公教训。”
士孙瑞颜色稍缓。“八校乃禁军精锐,国家栋梁,唯文质彬彬之君子能当之。子源,君子慎独,当日三省吾身,不可一日懈怠。”
“喏。”臧洪躬身领教。
士孙瑞扬扬马鞭,示意臧洪不必再跟着,带着亲卫扬长而去。
臧洪站在路边,看着士孙瑞一行消失在远处,怅然若失。
——
士孙瑞提出从八校候选名单中删去臧洪,刘协多少有些意外。
听了士孙瑞的解释后,刘协想了很久。
臧洪成见很深,这是事实。
但依据士孙瑞的标准,只怕凑不满八校的名额。
所以他怀疑士孙瑞另有用意,是反对重建八校的迂回之计。
虽然他没有明说这八校就是西园八校,但身在平乐观,又召八方之兵,显然有刻意的成份在内。
孝灵皇帝当年建西园军,就是想从大将军何进手中夺取兵权。大将军何进是外戚,但他的背后是以袁绍为首的士大夫。作为士大夫的一员,士孙瑞对此有抵触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更何况士孙瑞等人的梦想就是权归三公,他本人就是太尉执掌兵权的希望所在,岂能赞同朝廷重建八校,天子掌兵。
讨论的时候,士孙瑞就远不如韩遂积极。
现在他提出这样的标准,等于是出了个难题。
论相貌,臧洪相貌堂堂,有大臣之相。论德行,臧洪义薄云天,名满天下。论能力,臧洪也是战功赫赫,威镇北疆。
如果臧洪因为对西凉人有成见就不能名列八校,那还有几个人能符合要求?
除了西凉人自己,有几个对西凉人没有成见?
就连西凉人内部都不合,互相看不惯。
为了八校尉的名单,他已经挠头了很久,好容易才挑出几个还不错的,现在被士孙瑞这么一搞,怕是又要黄。
“士孙公用心良苦,自然是好的。只是这标准比选拔三公还高,怕是有些过于严苛了。”刘协轻声笑道:“说起对西凉人的成见,恐怕不止臧洪一人啊。”
第837章 各让一步
被刘协不露痕迹的批评了一句,士孙瑞有些尴尬,却还是说话。
“成见误人,臣担心会影响八校尉相处。”
“君子和而不同,我相信臧洪虽有成见,倒不至于以私害公。”刘协摆摆手,示意士孙瑞不必着急。“况且八校之间也要有些争斗,要是一团和气,反倒不好弄了。”
士孙瑞张了张嘴,不好再说什么。
“我知道,有人会觉得重建八校,是实现先帝当年未竟之遗志。我不能说一点意思也没有,但这八校肯定不是西园八校的重现,至少不会有宦官掌兵这种事发生。”
刘协说完,叹了一口气。
士孙瑞心里一紧,反对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天子这是在提醒他,他已经做了让步,不要得寸进尺,逼他翻脸。
当年孝灵皇帝建西园军,并以蹇硕为上军校尉,除了与何进夺兵权外,也有为废长立幼做准备的心思。
孝灵皇帝驾崩前,依然没有死心,将刘协托付给蹇硕,希望蹇硕有机会拥立刘协。
对刘协而言,士大夫是对手,宦官才是支持者。天子为了和士大夫妥协,主动取消了宦官制度。如果士大夫逼得太紧,天子重建宦官制度,损失可就大了。
刘协趁热打铁,将臧洪跳过候选名单,列为第一个确定的八校尉人选。
至于雁门太守的职务,另作安排。
有幽燕都护、燕然都护守边疆,雁门已经成为内郡,能胜任太守的人很多,不必臧洪。
如果不是代郡、上谷就在弹汗山附近,幽燕都护还需要这两个郡的兵力随时增援,刘协甚至想将张辽、高顺都调回来。
确定了臧洪,就等于确定了重建八校势在必行,不用于讨论。
剩下的就是八校的名称、设置以及其他人选。
有了八校,原本的北军五校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射声校尉沮俊、步兵校尉魏杰留任,其他人或是转为其职,或是依在北军之中,改任假校尉、司马。
刘协打算扩充诸校至五千人,只有校尉一人是不够的,必须设立假校尉、司马之类的官职做为副手。
八校共四万人,作为京师常备军差不多就够用了。只是眼下还没有这么多人可用,所以诸校都没有满编,满打满算,也就是两万左右。
剩下的兵力,刘协打算从关中、河东征调。
关中有招降的西凉旧部,河东有招安的白波军,以及即将入籍的鲜卑人、匈奴人,都是不错的兵源,挑出两万精锐肯定没问题。
有恒产者有恒心。这些人都是有恒产的,保家卫国的意志比一般人更坚。
兵源不成问题,将领的竞争却很激烈,刘协颁布诏书,八校尉将优先从参加大阅的将领中挑选,主要看个人能力和练兵水平,不问家世和出身。
消息一出,平乐观就热闹起来了。
诸将都加紧训练,就连不想成为八校尉的人如士孙瑞、刘备、蒯越都不敢大意,没人想在大阅的时候垫底。
——
司马懿回到了平乐观,带来了黑山军的代表五鹿。
刘协第一时间接见了五鹿。
五鹿对刘协讲述了他们从上党返回黑山的原因。
最初响应钟繇邀请,进入上党的黑山军的确受到了优待。钟繇分配了他们土地,还提供了一些种子、农具,并让前将军段煨拨了一些军械给他们,平时还帮他们训练。
可是随着进入上党的人越来越多,条件就慢慢的变了。
先是土地越来越少,后来干脆没有了,只是由钟繇拨付粮草。可是粮草也越拨越少,开始还能吃饱,后来就只能在交战时才能吃饱,平时都要打折扣。一般是给六七成,最少的时候只给五成。
黑山军愿意去上党,最大的愿意就是能有属于自己的土地,吃饱饭。现在土地没有了,饭也吃不饱,有人就放弃了,选择重回黑山。
正好袁绍两次受挫彭城,无暇顾及黑山,黑山军在山里自耕自种,虽说辛苦点,倒也落得自在。后来见形势渐稳,袁绍日见衰败,胆子大的人就出了山,在荡阴、朝歌一带耕种。
这里有河内郡的郡兵驻守,双方有过一些冲突,但总体来说还算和平。
这其中,司马懿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作为河内大族子弟,他既能影响董昭、董访的决定,也对于毒等人有一定的威慑力,是最佳的斡旋人选。
当司马懿带着诏书,赶到山寨招安时,于毒几乎没有犹豫,立刻答应了,派五鹿前来见驾。
五鹿是个道人,初通笔墨,也知道一点《太平经》的经义,在黑山军中算是个读书人,影响仅次于于毒、苦酋等将领。
听完五鹿的讲述,刘协问了五鹿一个问题。
上党是真没有土地了,还是有土地,却掌握在某些人手里,不肯拿出来?
五鹿听完,叹了一口气。“上党临近邺城,钟府君生怕引起内乱,给袁绍可趁之机,也是可以理解的。袁绍的外甥高干就多次打算进攻上党,还派人到上党联络大族,想里应外合。”
“上党的兵力不够?”
“兵力很多,但是……”五鹿面露难色,半晌才说道:“原本是对手,突然之间成了同伴,谁也不敢轻易相信谁。作战时不仅要防着前面的敌人,还要防着身后的同伴,其实并不好。”
刘协看了司马懿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他理解了钟繇的难处,却也知道了钟繇的上限。
作为一个士大夫,钟繇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想要他更进一步,将上党的郡兵、段煨率领的西凉军和黑山军捏合在一起,成为可以互相信任的战友,未免有些不太现实。
要怪,只能怪自己当初太理想化,考虑不周。
事实上,他当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可用。
“上党有没有土地,且两说。朕将进攻邺城,你们有没有兴趣去冀州屯田?”
五鹿喜出望外,脱口而出。“当然愿意。冀州的土地可比上党强太多了,一大片一大片的平地,水源又充足,出力小而收获多,是难得的良田。”
刘协转头看向司马懿。“审配是魏郡人吧?”
司马懿答道:“是魏郡阴安人。”
“那就先将阴安设为屯田之地。”刘协对五鹿说道:“你回去告诉于毒,让他做好准备,打听清楚哪些人在协助审配守城。凡是听审配命令的,田产一律没收,作屯田之用。”
第838章 斯文扫地
邺城。
倚案假寐的审配忽然打了个激零,从梦中惊醒。鼻子有些酸痒,他张了张嘴,面容扭屈,却打不出喷嚏,反倒憋得泪水横流,难受之极。
“真是见了鬼。”他恼怒的捶了一下案几,案上的笔、砚跳了起来。架在砚边的笔滚了两下,落在纸上。好在天气冷,墨已经冻住,总算没污了纸。
审配抬头看去,见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冷风嗖嗖,屋子中央火塘里的火也快要熄了,只剩下暗红。残余的暖意挡不住寒冷,瑟瑟缩缩。
审配皱了皱眉,咒骂了一声,双手按在案上,准备起身去关门。
但他没能起来。
坐得太久,双腿已经麻了,又被风吹得寒透,一点知觉也没有。
审配更加恼怒,扯起嗓子,喝了两声。
“人呢?人都死哪儿去了?”
有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两个侍女赶了过去,脸色苍白地看着审配。审配摆摆手,让她们关上门,添点炭,然后再帮他倒杯热酒。
侍女们一一照办,迅速处理完毕。
屋里迅速暖和起来。
审配让一个侍女帮他捏腿,另一个重新磨墨。
“刚才可曾有人来过?”
“没有。”两个侍女异口同声的说道,随即又觉得不对,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低下了头。
审配沉声说道:“想好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