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有人来报,幽州牧袁术求见。
刘协听了,便对袁衡说,你去迎一迎吧。
袁衡欣然从命,起身离帐。
袁衡出了营,一眼看到袁术站在人群中,正在看刘琮等人试箭。
刘琮穿着借来的重甲,拖着沉重的大盾,来到箭垛后面。他戴上头盔,蹲下身体,用大盾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然后举起了手,用力摇了摇。
一名弩手站在两百步,扣动了弩机。
弩箭离弦,发出破风的利啸,飞跃两百步。
这一箭没能射中箭垛,偏了三四尺,从刘琮的身边掠过。箭头没入泥土,箭羽嗡嗡作响。
刘琮紧紧盯着箭羽,身体不由自主的发抖。
片刻之后,他又举起手,示意再射。
袁衡走到袁术身边,拱手施礼。
袁术正看得有趣,没注意到袁衡,还以为是哪个普通的郎官。听到袁衡的称呼,才知道是袁衡。
他上下打量了袁衡两眼,又惊又喜。“你做了郎官?”
袁衡解释了一下。她其实还不是郎官,只是穿着郎官的服饰,充当记录天子言行的兰台郎。
袁术很高兴,指指正在试箭的刘琮。“这是做甚?试弩还是试盾?”
“试人。”袁衡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得知躲在盾后的少年是刘表的次子刘琮,袁术大感诧异。他认识刘表的长子刘琦,却不知道刘琮——那时候刘琮还小。一转眼,刘琮都成了天子身边的童子郎。
当然,比起刘琮,他更对天子的决定感兴趣。
对一个普通的童子郎,还是刘表的儿子,有必要这么用心吗?
难道就因为刘表是宗室?
走了几步,后面突然响起一阵欢呼声。袁术转头一看,弩手连续两箭射中了箭垛,强劲的弩箭不仅射穿了箭垛,还射穿了盾牌。
如果刘琮没有重甲防身,大概率会受伤。有了重甲,他就有惊无险,可以从容的观察弩箭射出两百步后的减速情况。
刚才的欢呼就是刘琮发出的,应该验证了之前的猜想。
但袁术吃惊的却是弩手的精准度。
这个弩手一共射了三箭,有两箭命中,一箭脱靶,但偏差也不大。
如果是在战场上,这三箭都可以算是命中。
这弩手的射艺堪称精妙,可以充当射师。可是从他的衣着来看,应该只是一个屯长、都伯级别的下级军官。
禁军中的人才这么多了吗?
袁术忍不住问了一句。
袁衡对这些并不关心,但她却知道御营训练极严,就连诸葛亮那样的散骑都要每天练武习射。谈不上百发百中,但一番十二箭射中七八箭还是很平常的。
袁术认识诸葛亮。诸葛玄赴豫章太守任前曾到寿春见过他,他当时就对诸葛亮印象颇好。可是听说诸葛亮能开一石弓,一番射中七八箭,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这没什么,天子身边高手极多,就连天子本人都是高手。”袁衡看惯了这些,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云淡风轻的说道。
袁术再次眨了一下闺女,意识到形势的变化超出他的预期。
当初在睢阳与袁权重逢时,他就有这种感觉,只是以为袁权迫于形势,不得不迎使天子的新政。可是看到小女儿袁衡,他才意识到,她们的改变或许不是被迫,而是主动。
至少不是他以为的那么无奈。
她们看起来很愉快。
袁术正想着,马云禄迎面走来,停下脚步,向袁术欠身行礼。袁术正自出神,也没当回事,随意的点了点头。
袁衡看得真切,用力扯了扯袁术的袖子。
“阿翁,这是马贵人。”
“我知道她是谁,又不是第一次见。”袁术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阿翁,这是马贵人。”袁衡无奈地瞪了他一眼,再次重复,特别加重“贵人”二字,提醒袁术,这不是马腾之女、马超之妹,而是天子身边的贵人,随意不得。
袁术猛然惊醒,连忙收敛神色,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马云禄微微一笑,瞅了袁衡一眼,眉梢轻扬。
第870章 将功赎罪
袁衡害羞地低了头,没有回应马云禄,带着袁术继续向前。
马云禄是天子身边人,又和蔡琰、袁权亲近,自然知道袁衡肩负的家族使命。天子让袁衡随蔡琰学礼,就已经表示了态度。现在袁衡正式充任记录起居注的兰台郎,经常出现在天子身边,离进宫又近了一步。
虽然天子没有明说,但她们都觉得这和袁术主动请求致仕有关。
对袁术的决定,袁衡虽然欢迎,却也有些失落。
毕竟袁术才四十多岁,现在就致仕,实在早了些。
若非袁绍胡来,以袁术的出身,他本该可以一路纨绔到公卿。如今形势逼人,当年的路中悍鬼也不得不低头称臣,早早地请求致仕。
父女俩一前一后,来到御帐。
袁术在帐外报进,等里面传出刘协的声音,和拱手躬身进了帐,头也不敢抬,只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刘协的位置,便拜了下去。
“安国侯、幽州牧臣术,拜见陛下。”
“君侯辛苦了,快起来说话。”刘协从案后起来,走到袁术面前,伸手虚扶。
“臣不敢起。”袁术伏得更低,额头贴在了手背上。“臣有罪,请陛下惩处。”
刘协笑了,嘴角轻挑。“你说的是火烧南宫青琐门吧?”
“是……是。”袁术的脖颈全是汗。
“这个罪的确不小,几乎和吕布掘皇陵不相上下。你倒说说看,准备如何赎罪。”
袁术听了,暗自松了一口气。
天子虽说没有一笑而过——他也没指望天子轻松放过他——但有了吕布这个先例,他也就不用过于担心了。
吕布掘了皇陵,但天子还是给了吕布将功赎罪的机会。如今吕布依然是温侯,还指挥狼骑镇守北疆。
依照此例,天子秋后算帐,夺他爵位的可能性也不大。
“唯陛下所愿。”
“当真?”
“陛下面前,臣岂敢妄言。”
“那好,朕交给你一个任务。你完成了这个任务,就功过相抵,既往不咎。如何?”
袁术大喜,连忙再拜。“请陛下吩咐。”
“修复洛阳两宫,但朝廷不会拨给你一个五铢钱。所有的物资,你自己想办法,还不能违法乱纪,胡作非为。”
袁术顿时愣住了,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要修复洛阳两宫,还不给钱,又不能乱来,这怎么搞?
天子这是故意为难我吧?
这时,袁衡轻轻咳嗽了一声:“君侯,天子宽仁,给你将功赎罪的机会,还不谢恩?”
袁术虽然莫名其妙,却还是决定相信女儿,磕头谢恩。
刘协转头看向袁衡,袁衡垂下了眼皮,奋笔急书,避开了刘协的目光,却不露怯。
刘协没有说什么,示意袁术起身,又命人赐座。
袁术抹着额头的冷汗,入了座,看向对面执笔而书的袁衡,且喜且忧。喜的是女儿在天子面前从容不迫,天子也不恼怒。忧的是他实在想不出袁衡有什么办法来筹备修复两宫所需的材料。
刘协没有再提这件事,只是问袁术幽州的情况。
袁术上书请求致仕后,得到了天子的诏书,让他赴行在述职。他将政务交给了杨弘,军务则交给了张勋、纪灵,自己只带着苌奴等几十名部曲,赶到行在。
他原本是要致仕的,现在接受了天子新交待的任务,这致仕自然无从谈起。
刘协听完袁术的介绍,对袁术说,你请求致仕的事,以后就不用说了。在行在休息两天,然后就去洛阳吧。
至于由谁接任幽州牧,还是交给三公商议,朕暂时不做决定。
袁术满口答应。
——
出了御帐,有人带袁术去休息。
袁术也的确累了,躺下就睡,一直到黄猗、袁权来请他吃饭。
天子决定让袁术赴行在后,袁衡就转告了黄猗,让他将袁权接到行在来。虽说天子没有否决袁术致仕的请求,但就这么认袁术解甲归田的可能性也不大,父女几个还在这里见一面最好。
说起来,他们也有好久没团聚了。
上次袁术卸任扬州牧,转为幽州牧,经过睢阳时,袁权正忙着筹备印坊的事,忙得脚打后脑勺,也没时间和袁术多说什么。
这一次,他们可以好好聚一聚。
只有袁耀不在。
袁耀为郎,留在长安了。
袁术坐在床上,将见驾的经过对黄猗、袁权说了一遍。
黄猗、袁权也大为惊讶。
天子要袁术修复两宫不意外,火烧皇宫,又在宫中杀戮数千人,这个罪太大了,不惩罚如何维持朝廷尊严。
可是朝廷不拨钱,材料哪儿来?人工可以由袁家用私财支付,建皇宫的材料却没那么容易收集。
黄猗疑惑地说道:“听说天子东征前,曾在袁氏故宅前看了一下,以袁氏逾制很是不满。莫非天子是要拆了袁氏故宅,去修皇宫?”
袁权想了想,摇摇头。“袁氏的确有逾制之处,但是和皇宫比起来,还是远远不如的。就算有几件,也非常有限。”
“洛阳城里逾制的又不是只有袁氏。”黄猗说道:“将那些逾制的全部拆了,还不够?”
袁权瞥了黄猗一眼,欲言又止。
她知道黄猗对袁氏其实是有些不满的,只是以前不敢说。现在底气足了,不用再瞻前顾后,即便当着袁术的面,他也直言不讳。
袁术没好气的说道:“数量应该是够了,规模却未必。你没进过宫,不知道宫里用的都是什么材料。中平二年南宫大灾,大火烧了半个月才灭。为了重修南宫,天子下诏每亩增赋十钱。之所以要这么多,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宫殿的材料难得,要花费巨资,到深山老林里寻找。”
黄猗没吭声。
他的确没进过宫,不知道宫里都用什么材料建宫殿。江夏黄氏虽然也算是大族,和袁氏比起来还是有一段距离的。他也没在宫里做过官,没见过真正的世面。
正说着,袁衡进来了,正好听到袁术最后那几句话,不禁笑道:“阿翁,天子只是说修复两宫,可没说要修得一模一样。”
袁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袁权眼前一亮,抚掌而笑。“我明白了。天子就是要借此机会励行节俭,量入为出,用洛阳城里现有的材料修复两宫。”
“没错。天子正命刘表编绘洛阳图卷,用意就是警戒后人不能奢侈浪费,忘了礼法。若是天下乱了,再好的宫城,再好的宅院,也都会毁于一旦。长安如此,洛阳也如此,你我都是身历其事之人,天子也是,他又岂能无动于衷,还要浪费人才、物力,修复两宫?移风易俗,正当从此刻起。”
第871章 家人团聚
听了袁衡的解释,袁术三人恍然大悟。
其实道理并不复杂,之前也有诸多迹象——在有人建议迁都长安的前提下,刘协并没有对长安宫室进行大规模修复——只是他们都下意识的以为刘协是刁难袁术,以报他当年烧宫之仇。
“如果按长安宫室为标准,只是去除已损毁的,恢复大致功能,倒也不算太难。将那些逾制的宅院全都拆了,也就差不多了。”
袁术长出一口气。
“的确也该拆了。”袁权附和道:“克己复礼为仁,这是蒙童都知道的道理,可是有几个人能身体力行?本该为天下表率的士大夫大半是伪君子多,儒门岂能不败,天下岂能不乱。”
袁术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什么大半是伪君子?依看,九成九都是伪君子,真君子如凤毛麟角,百不存一。最典型的就是……”
袁权猜到他要说什么,横了他一起,起身说道:“时辰不早了,去用餐吧,别让卞夫人等得太久。”
黄猗应声而起,跟着袁权出了帐。
袁术说到一半,被袁权打断,很不舒服。本想再说,却没了一半听众,只剩下袁衡笑眯眯地看着他,而且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顿时觉得无趣。
他拂袖而起。“礼,礼,你们嘴上说要克己复礼,心里何尝有礼?这礼不就是君臣父子么,你们这态度,哪里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