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 第475章

作者:庄不周

审配却很平静。“长文多虑了,我岂是那等人。长文,我听说你与辛毗齐名,想必交情不错,这封信就请你来回复,如何?”

陈群有些不屑地轻笑了一声。“审君怕是误听了传言。我与辛毗虽然年岁相近,又都是颍川人,却不亲近。所谓齐名,不过是好事者生拉硬扯,强行罗列而已,不值一提。”

审配哈哈一笑,不置可否。

不管陈群所言是真是假,他都不在乎。有几百人质在手,汝颍人不敢轻举妄动,就算恨他入骨,也不得不由他摆布。

至于陈群,他和辛毗亲近也好,不亲近也罢,这封回复都是必须写的。

“审君,我在徐州人,曾听人说陈伯真(陈球)墓前碑上有审君姓名,可是真的?”

审配眼皮轻挑。“是。”

“陈伯真从孙陈元龙就在刘玄德麾下为将,你没和他联络么?若审君有意,我愿为审君执笔。正好,我与刘玄德也有几分君臣之义。”

审配眼神微闪,打量了陈群片刻,缓缓点头。

“那就有劳长文了。”

——

陈登背着手,在帐中来回踱步。

刚收到的书信就摆在案上,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堵在他的心口,让他呼吸不畅,似乎随时都会窒息。

他也反对度田,不想与审配刀兵相见,但他决定不了形势的走向。天子统率的大军以西凉兵、关中兵为主,关东人极少。就算是徐州兵,也没多少是世家部分,大多是由普通百姓组成的。

他曾经有一万部曲,却被张郃、高览全歼了。

作为一名将领,没有自己的亲信,就没有足够的话语权。

他要是直接表明支持审配的态度,不用刘备发话,他麾下的将领就会反对声一片。

“将军。”诸葛瑾走了进来,见陈登这般模样,不禁一愣。他扫了一眼,看到案上的书信,心中便有些后悔。

早知如此,就不该来得这么快。

两军交战之际,谁会给陈登写信,又让陈登如此为难?

十有八九是邺城中的人,而且很可能是审配本人。

陈登与审配的关系不是秘密,他本人还曾代表陈登去过邺城,与审配见过面,深知审配为人的顽固。

“子瑜,你来得正好,审正南有回复了。”陈登挤出一脸灿烂的笑容,将诸葛瑾拉到案前坐下,又将书信推给他。

诸葛瑾就坐,却没有直接去接审配的书信。

“将军,时隔一年,形势已变,就算审正南有回复,恐怕也太迟了。”

陈登强笑道:“话虽如此,有回复总比不回复好。大战一起,死伤当以万数。若能悬崖功马,活人数万,也是功德一件,子瑜又何必拒人千里之外?”

诸葛瑾眉头轻皱,沉吟片刻。“若能避免一场恶战,倒是好事。只怕审正南为人强项,他能俯首称臣,结城下之盟?”

陈登一声叹息,手掌摩挲着膝盖。“大丈夫也有困顿之时。审正南虽强项,对此必败之局,也难免有无力回天之叹。”

他摇摇头,摆脱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将书信推到诸葛瑾的面前。“子瑜,你先看看再说。”

诸葛瑾推辞不过,只好拿起书信。

读完之后,诸葛瑾眉头皱得更紧。

他原本以为审配迫于形势,不得不俯首称臣,只是想找人从中斡旋。看了审配的书信,他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

审配根本不是想投降,他想和朝廷谈判,筹码就是城中数百汝颍人的性命。

他难道不知道,天子就是想借机清理一下汝颍人吗?

果然是利令智昏,审配如此,眼前的陈登也是。

多精明的一个人啊,怎么会犯这么糊涂的错,居然想和审配联手,与天子谈判?

诸葛瑜放下书信,摇了摇头。“将军,我虽然是书生,不敢妄言形势,却也知道他想和天子谈判无异于痴人说梦。”

陈登追问道:“难道城中那几百汝颍人的生死也不值得天子考虑一二?”

诸葛瑾本不想把话说得那么直白,听了陈登这句话,他有些按捺不住。“将军,那几百汝颍人的生死的确不是小事,可是在天子眼中,却也不见得比将军麾下那一万将士还要珍贵。审配以他们为质,要挟天子,此乃盗贼之举也,将军岂可不分是非,助纣为虐?”

陈登的脸涨通红,恼羞成怒。

“子瑜果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深谙明哲保身之道。”

第878章 生不逢时

诸葛瑾大怒,拂袖而起。“瑾德浅才薄,不堪为佐,怕是误了将军前程。就此求去。”

说完,他拱拱手,转身出帐,扬长而去。

陈登后悔莫及,很想叫住诸葛瑾,说几句软话,却张不开嘴。

他枯坐良久,长叹一声。“罢了,凤凰非梧桐不栖。这我余日无多的枯木,怎么能耽误了他的前程。”

话音未落,陈琳掀帐而入。“将军,你在说谁呢?”

陈登苦笑,悄悄将案上的书信收好。“孔璋兄,你怎么有空到我营里来?莫不是使君有什么命令?”

陈琳瞅瞅陈登。“袁公路想见你,托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陈登眉头紧皱,本想像之前几次一样拒绝,手摸到袖子里的书信,忽然心中一动。

“他要见我作甚?我父子兄弟早就与他恩断义绝了。”

陈琳笑道:“元龙,我知道袁公路当年行事荒唐,得罪了你们父子。可是进过境迁,过去的恩恩怨怨也该过去了,化干戈为玉帛不好么?将来同殿为臣,低头不见抬头见,太生份了不好。既然他主动求和,又三番两次邀你,你就让一步吧。”

陈登哼了一声,又思索片刻,这才很勉强地说道:“既然孔璋兄这么说,那我就不与他计较了。对了,有一件事想问问孔璋兄。”

“你说。”

“你知道我叔父的消息吗?”

陈琳想了想。“我只记得他当时出任故安都尉,后来冀北交兵,我就不太清楚了。对了,故安属涿郡,也许袁公路知道,你不妨问问他。”

“也好。”

陈琳说完,却不起身告辞,与陈登东拉西扯的说了几句闲话,然后话锋一转。“元龙,你和审正南有联络吗?”

陈登眼皮一抬,打量着陈琳。

陈琳笑道:“元龙不要误会,使君刚刚收到一份书信,是陈长文所书。他说审正南有议和之意,使君难断真伪,想问问元龙的意思,互相印证一下。”

陈登不答反问。“真又如何,伪又如何?难道到了这一步,还有议和的可能?”

陈琳笑了起来。“凡事不试试,谁知道能不能行?天下之乱,起于袁氏,如今天子连袁氏都放过了,审正南又算得了什么。再者,阴安审氏家产已被抄没,审正南就算请降,也不过苟活而已。天子不好杀,未必非要取他性命,议和也并非不可行。”

“话虽如此,只怕审正南不是会为了苟活而议和的人。”

“我知道。”陈琳笑了。“他反对度田嘛。”

“反对度田的也能活?”

陈琳笑得更加灿烂。“天下反对度田的人多了,难道都要杀?”他伸手指指陈登,又指指自己。“你我不是活得好好的?”

陈登无声地笑了。

陈琳又道:“众怒难犯,所以天子不得不缓行度田。但冀州却不同,天子亲率大军压境,强行度田。就算审正南请降,这几个县的土地也肯定不会退回去了。时间拖得越久,推行度田的越多,将来在天下推行度田的可能就越大。所以……”

陈琳拖长了声音,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却没有再说下去。

陈登眉头一动,明白了陈琳的意思。

天子在冀州度田,看似与中原无关,实际上却关系很大。

冀州是大州,一旦天子在冀州全面推行度田,将冀州世家一网打尽,冀州就会被天子牢牢的掌握在手中。冀州近百万户的百姓也将成为天子手中的力量,就像河东、关中一样。

到了那时候,天子不仅拥有幽并凉三州的精骑,还将拥有冀州的精锐步卒,以及冀州的雄厚财力,中原世家想拒绝度田就更难了。

让冀州度田半途而废,才是对中原世家最有利的结果。

这种事谁去做最好?当然是汝颍人。

汝颍人是中原世家的代表,又有几百人质在审配手中,他们与审配谈判的动机最强烈。

其他人,在一旁观战就行了。

陈登拿出了袖子里的书信,递给陈琳。

陈琳放声大笑。他接过书信,一边读一边说道:“元龙,你觉得陈长文其人如何?”

陈登哼了一声:“陈元方兄弟难兄难弟,可是从陈太丘到陈元方兄弟,再到这个陈长文,却是一代不如一代,一目了然。”

陈琳忍俊不禁。“元龙,你知道别人怎么评价你吗?”

陈登不屑一顾。

陈琳不紧不慢的说道:“有人说你虽然名重天下,但豪气不除。依我看,虽有些言过其辞,却切中要害。”

陈登眉头微蹙,欲言又止。

他知道陈琳的意思,甚至知道这是谁说的,但他不想反驳。

他的确不是一个标准的名士,也不屑于做一个标准的名士,天天谈玄论道,言不及义。

他想征战沙场,建功立业。

对那样的非议,他懒得听。即便陈琳当着他的面说,他也懒得批驳。

如果不是陈琳救过他的命,他也许去直接将陈琳赶出去。

“天子中兴,这本来是你的好机会。可惜,你偏偏又是个世家子弟,而且是真正的世家子弟。”陈琳叹了一口气。“若你能像荀氏叔侄一样,何必在刘使君麾下效力?”

陈登垂下了眼皮。

陈琳也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讪讪地闭上嘴巴,站起身。“我去回复袁公路,看他什么时候来见你。元龙。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要过于计较一时意气。袁公路虽荒唐,其女却深得天子信任。若能入宫为贵人,比颍川荀氏更有利于世家与朝廷缓和……”

陈登有些不耐烦,扬扬手。“行了,我知道了,不和袁公路计较便是。你赶紧走吧,免得坏了我的心情。”

陈琳尴尬地笑笑,拱手告辞。

陈登起身走到帐外,目送陈琳上了马,扬鞭远去,心中不禁一声轻叹。

这世道真是变得太快。短短几年间,连陈琳这样的书生都不再乘车,而是以马代步了。那些以迂缓为尚,坐车都要坐牛车的名士怕是要无人问津了。

陈琳说得对,这原本是我大展身手的好机会,却因为出身,不得不与朝廷为敌。家族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几个弟弟身上。

应该送他们入仕了,否则天子身边只有诸葛瑾兄弟那样的寒门子弟,世家的处境会更加艰难。

第879章 反客为主

得知陈登愿意见自己了,袁术喜出望外,立刻兴冲冲地来了。

他本来没这么迫切,但陈登越是不肯见他,他越是觉得陈登心虚,非要亲眼看一看陈登的衰样不可。

袁术比陈登只大十岁,但陈登的叔父陈瑀是袁术的故吏,陈登也就比袁术晚了一辈。是以陈登虽然看不上袁术,但既然答应了陈琳,加上还想撺掇袁术为汝颍人出头,不得不捏着鼻子,站在营门外迎接。

袁术很满意,翻身下马,大笑着迎了上来,挽着陈登手臂,用力拍了拍。“元龙败而不馁,我心甚慰。”

陈登的脸色当时就变了,忍不住反唇相讥。

“比起君侯,我自愧不如。”

别人不好说,你袁术打的败仗太多了,还有脸说我?

袁术脸皮厚,当没听出来,哈哈大笑。“不过你比你叔父强,纵使全军覆没也不投降,有骨气,有骨气。”

陈登大怒。“良禽择木,良臣择主,家叔弃暗投明,有何不可?”

袁术说他,他或许就忍了。袁术说他叔父陈瑀,这不能忍。

“投明?”袁术更乐了,盯着陈登看了又看。“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陈登顿时语塞。

陈瑀背叛袁术之后,曾与孙策交战,后来单骑逃往冀州,音讯全无,刚刚问陈琳才知道陈瑀被袁绍任命为故安都尉。

如果他还活着,那他应该是又投降了袁术。

如果没投降,十有八九是被袁术杀了。

关系到陈瑀下落,陈登不得不忍气吞声。“正想请教君侯。”

“在这儿说吗?”袁术挤了挤眼睛。

陈登无奈,只得转身邀袁术入帐。如果不是为了陈瑀,他是真不想请袁术进去。

进了营门,看到两侧执戟而立的士卒,袁术咂了咂嘴。“元龙啊,不是我说你,你这兵练得可不怎么样,想凭这些人雪耻,怕是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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