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诸葛亮举了两个例子。
一是赵武灵王。他当年为了伐秦,就将国政交给了太子,自己集中精力,筹备军事。他后来的失败不是因为这个决定,而是因为没有处理长子与太子的关系,导致内讧。
如果他明确的将王位传给太子,然后带着长子伐秦,就不会出现父子兄弟相残的悲剧。
一是西域的传奇雄主亚历山大。他就是因为太年轻,没有合适的继承人,所以身死而国破,宏图伟业转眼成空。
刘协很满意。
诸葛亮的天赋果然高,不仅能历史吸取成功的经验,更能从失败中汲取教训,而不拘泥于道德评判,这样的读书人才是他需要的精英。
“你对邢颙其人怎么看?”
“虽然有些迂腐,却是可用之才。争论无益于事,不如委以一县之任,使其知治理之难。”
刘协同意诸葛亮的看法,决定抓紧时间和邢颙见一面。如果邢颙能改变态度,支持度田,就安排他在冀州任职。如果他还固执己见,坚决反对度田,那就安排他去中原。
当然,前提是他要言行一致,支持真正的以民为主,而不是嘴上说说。
——
次日,刘协就召见了田畴,询问邢颙的来意和态度。
田畴早有准备,详细介绍了他与邢颙相识的经过,最后很笃定的说,邢颙和毛玠一样,是真君子,不是伪君子。他的问题在于囿于成见,对新政不了解,以为度田和告緍一样,都是劫民之财。
经过他和刘和的解说,再加上亲眼所见的变化,邢颙的态度已经有所改变。他或许对度田的手段还有些非议,但他对陛下的本心却不再怀疑。
这个人可用,实践会让他进一步改变观点。
有了田畴的保证,刘协随即召见了邢颙。
田畴本人的改变,他是看在眼里的,可以相信。
仔细说起来,北疆人——包括刘备、田畴等幽州人和赵云、卑湛等冀北人——还是比较务实的,不像中原人那么自以为是。
等邢颙进帐,刘协端坐不动,看着邢颙躬身行礼。
邢颙一丝不苟,以布衣见驾之礼,拜伏在地。
汉代的礼节还没有后世那么复杂,没有三跪九叩这么隆重。但祭神如神在,邢颙身为道德君子,态度非常严肃,甚至让刘协觉得他有些刻意,仿佛要展示出儒生知礼守礼的风范,不愧他“德行堂堂”的称号。
“邢君平身。”刘协也摆出天子的姿势,威严地说道。
既然你要摆谱,我就陪你摆一摆,看谁摆得过谁。
“谢陛下。”邢颙不敢大意,恭恭敬敬地拜谢,这才直起身,却不敢直视刘协。
一旁的田畴听了,也不由自主地收起了笑容,严肃以待。
“听子泰说,君曾避乱右北平?”
“是。”
“天下汹汹,百姓倒悬,君既熟读诗书,修身齐家,何不攘臂而起,解民于水火,反倒一走了之?”
邢颙心头一紧。天子没有赐座,他就知道这次见驾不会太轻松,却没想到天子会这么直接,这么不留面子。
他想了想,拱手再拜。“臣本书生,无济世之能,只能独善其身。”
刘协点点头。“虽无济世之能,却有自知之明,也是好的。”
邢颙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君来见朕,是为何事?”
邢颙松了一口气。“幽燕都护在河间推行度田,臣以为不妥,恳请陛下……”
刘协直截了当地打断了邢颙。“幽燕都护度田有何不妥?”
邢颙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正自犹豫,刘协又说道:“又或者说,君以为度田就是不妥?”
邢颙有些迟疑。
他的本意,的确就是觉得度田本身就不妥。可是昨天跟着田畴看了看,又听田畴、刘衡解说,也意识到度田并非告緍,不仅能让失地的百姓安居乐业,从根本上解决游民问题,还能激发百姓的积极性,提高粮食产量。
同样的土地,由佃户耕种,和百姓自己耕种,区别很大。
对朝廷来说,影响同样不可小觑。
那些土地在豪强手中,他们是不会按规定缴纳赋税的,朝廷财政空虚,什么事都办不成,连官职的俸禄都发不出来。
总本而言,度田肯定是利大于弊。
但是,利用武力强行度田,终究不义。
哪怕他看了不少关于度田的文章,他依然坚持这一点。如果不能谏止,朝廷以后再和酒榷、茶榷,将盐铁之类的全部收回,几乎是必然。
“臣以为度田可行,但不能强行推进,尤其不能以大军压境。急易生变,将士粗野,万一战事连绵不休,利民之举也成了害民之政,陛下的一片仁心也成了荒政。”
刘协笑了,幽幽地说道:“邢君,这天下岂是一人之天下?当与士大夫共之。就算出了什么差错,也不是朕一个人的责任,自有天下士大夫与朕分担。你是士大夫,荀公达难道就不是士大夫?朕可没有下诏逼他度田。”
邢颙一愣,突然抬起头,打量着刘协。
刘协说得没错,荀攸在河间度田是荀攸的自发行为,不是朝廷下诏所迫。
邢颙鼓起勇气。“敢问陛下,臣亦是士大夫,那臣可以反对度田么?”
“当然可以。”刘协坦然说道:“别说你是白身,就算你是在职的官员,也有反对度田的权力。但是……”
刘协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没有反对百姓安民乐业的权力,也没有为为富不仁者鼓与呼的权力。”
第890章 当头棒喝
邢颙登时变了脸色,抗声道:“陛下,臣虽无能,不为治国平天下,却也不至于为虎人伥。”
刘协却很平静,淡淡地说道:“是么?”
邢颙都快气疯了,挺身而起,金刚怒目。“请陛下指教,但凡有不义处,臣甘受惩罚。”
刘协微微眯着眼睛,嘴角挑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带着些许嘲讽。
邢颙越发恼怒,眼睛瞪得像铜铃。
他被人称为“德行堂堂邢子昂”,一向以道德自许,如今却被天子讽刺为富人摇唇鼓舌的趋炎附势之辈,如何能忍。
田畴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心中却是窃喜。
他略知天子手段,知道天子这是相中了邢颙,要将他收为己用。对他来说,这当然是好事。
刘协与邢颙四目相对,火花四溅了片刻,等邢颙的怒气暴满,这才不紧不慢的说道:“邢君反对度田,想必是觉得有不少人的土地虽然多,却非不义之财,而是历代辛苦积累而来。”
“正是。”邢颙怒视着刘协。
“那有没有人的土地是巧取豪夺而来?”
“……”邢颙语塞,气势顿时弱了一半,半晌才很勉强的说道:“想必是有的。”
“那你反对度田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如此处置这些人?”
“这……”
刘协摆摆手,又道:“想必是没有的。那朕再问一句,就算他们的土地来得正当,那他们按照实际土地的数量缴纳赋税了?”
邢颙一听,连忙说道:“陛下,依朝廷制度,赋税随户,并不依附田亩……”
“这是朝廷制度,还是民间惯例?”
邢颙一时倒不敢断定,转头看向田畴。
田畴咳嗽一声。“赋税不随土地流转,朝廷并无明例,是民间惯例。本为图省事,却被豪强用于避税。百姓卖了地,却还要承受赋税,更加入不敷出,必然饮鸩止渴,割肉补疮,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流民。”
刘协点点头,看向邢颙。“那我们姑且认为是朝廷制度吧。邢君以为,这是仁政还是恶政?”
邢颙的脸色越发难看。“自然是……恶政。”
“既然邢君也以为是恶政,可有解决之建议?”
邢颙咬紧了嘴唇,一言不发。
“度田是为百姓求生路,你不满,要谏止。真正的恶政,你却不置一词了。朕实在很好奇,邢君这道德标准究竟是什么样的?你这为民请命,为的又是哪个民,是豪民,还是平民?”
邢颙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他一向以君子自居,觉得自己没做官,如果做了官,一定是个爱民的好官。现在却发现,他所爱的民根本不是平民,而是富民豪民。
天子说他反对百姓安居乐业,为富者鼓与呼,何尝冤枉了他?
见邢颙词穷,刘协吁了一口气,挥了挥手。
“若邢君无其他指教,今天就到这里吧。朕还有事,就不陪邢君坐而论道了。至于河间度田,虽无诏书,但朕是支持的。度田或许会有无辜被误伤,但不度田,受伤的却是数以百万的百姓。当初黄巾起事,八州并起,冀州最为惨烈。朕不想这样的事出现,所以这度田……”
刘协顿了顿,眼皮轻挑。“势在必行。”
邢颙被他眼中的杀气所震慑,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心跳如鼓,没敢再说一句话。
出了大帐,邢颙怦怦乱跳的心脏才平复了些。
他看着一旁的田畴,一声叹息。“我自取其辱,还连累了子泰,真是惭愧。”
“无妨。”田畴淡淡地说道:“我初见天子时,也是如此。”
邢颙摇摇头。“我束发读书,修身养德,自以为无愧于天地,如今方知那些皆是虚妄。什么德行堂堂,我就是百无一用的书生,自以为是的蠢物。”
“你能这么想,说明你还可以救药。”田畴示意邢颙一起向前走去。“圣人道理没有错,只是我们没有学以致用,不能知行合一。有些道理,只有在用的时候才能辨别真伪,否则终究似是而非。所以天子才常说,知道易,行难道。王道不是辩出来的,是做出来的。与其终日坐而论道,大言不惭,不如起而行之,积跬步而至千里。”
邢颙点点头,想了很久。“那……我该怎么做,才算是行道?”
田畴转头看了邢颙一眼,微微一笑。“我有上下两策。”
“说来听听。”
“上策,你回河间去,清查哪些土地是正常购买的,哪些是巧取豪夺的。哪些是正常交了赋税的,哪些又没有交赋税的。没有交的,让他们立刻补缴。”
“荀公达正在度田,还有这个必要吗?”提起荀攸,邢颙又有些按捺不住火气。
天子并没有下诏要求他度田,荀攸却强行度田,不仅度田,还做得非常粗暴,这简直是用河间人的首级来证明自己。
“你如果愿意去,我可以向天子请诏,在河间暂缓度田。你能行一县,就在一县缓行度田。你能行一郡,就在一郡缓行度田。你能行一州……”
邢颙连忙打断了田畴。“说说你的下策吧。”
别的还好说,让那些豪强补缴赋税,这是万万做不到的。
那些人的土地大多到手多年,欠下的赋税就算掏空家底也还不上。除了极少数人,谁家有能吃十年以上的存粮?
况且不能将赋税转加给别人,兼并土地的意义何在?
“下策么,你去中原任一县。度田也行,不度田也行,只要你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田畴微微一笑。“天子不是暴君,度田也不是目的,而是实现王道的手段。如果你能不度田就实现王道,他求之不得。”
邢颙目光一闪。“当真?”
“这种事,岂能开玩笑。”
“可是……”一想到刚才天子咄咄逼人的模样,邢颙实在无法相信天子会接受田畴的建议,让他出任一县,而且还可以不度田。
“天子欣赏你,只是觉得你执迷不悟,才愿意当头棒喝,让你警醒。若你真是个伪君子,你想见他一面都难,他又岂会浪费口舌,与你说这么多话。”
邢颙一时无语。
刚才被天子打击得狠了,还没缓过劲来,让他一时半刻很难相信田畴所言。
“不着急,你仔细想想。走,我去给你借几部邸报合订本,你有空多看看。理不辩不明,眼下正值五百年之变,有些想不通也是正常的,观百家争鸣,才能去芜存精,去伪存真,以求王道。”
第891章 风云激荡
邢颙就在行在住了下来,有时候跟着田畴四处转转,有时候留在帐中阅读那些激烈争论的文章,有时候还跟着田畴一起随驾出行。
他在北疆的时候,就听说过长安的论讲。那件事从去年年初就开始发酵,但期望中的大会并没有出现,邸报上的文章代替了面对面的争论,让石渠阁、白虎观大辩论那样的期望落空,但影响却更加深远。
比起《盐铁论》《白虎通义》这样经过整理的专著,邸报上的文章更接近于原始,少了很多修饰。印出来的文字就改不了了,是对是错,是黑是白,都任由后人评说。
诚如田畴所说,理不辩不明。辩论让每一个参考其中的人都有了改变,有些人的文章前后截然相反,变化之大,令人瞠目结舌。
通过阅读这些文章,邢颙感受到了无数士人的迷茫、疑惑与焦虑。他和他们一样,在疑惑和恍然大悟、愤怒与喜悦中来回振荡。
就在邢颙感觉思想风暴的洗礼时,战场终于迎来了实质性的变化。
首先是刘备率部攻克了魏县。
经过半个多月的准备后,在讲武堂的协助下,刘备发起了对魏县的进攻。陈登、张飞各率本部,从东、北两个方向发起猛攻,仅用了半天时间就拿下了魏县。
可能是受了袁术的刺激,陈登这次发了狠,一出手就是雷霆一击,没给魏县守军半点喘息之机,力压张飞一头。
但这个荣誉是有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