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天子主持编撰《孝灵帝纪》,肯定不会让那些污蔑之词落在纸上。参考为编写《党锢列传》而征集史料的诏书,至少以袁绍为首的那一批人搞出来的事,是别想推给孝灵皇帝的。
此时此刻,说天下大乱是孝灵皇帝的责任,你觉得天子会承认吗?
会不会治你一个诽谤先帝之罪?
“若是依此例,那蔡邕附董卓又怎么说?”邢颙有些不甘心。“蔡邕之女,是不是……”
杨彪抬起手,打断了邢颙,眼神凌厉。
“子昂,胡乱攀扯解决不了问题。”
邢颙也自知失言,不敢再坚持,只是唉声叹气。
他虽然不认识那些人,但却听过他们的名字,景仰他们的学问、道德。如今他们将被朝廷定为附逆,禁锢终生,他想救人,却无能为力,不免沮丧。
“子昂,你先回去,安心教书。”
“那司徒……”
“我再想办法。”杨彪挥了挥手,示意邢颙不要纠缠。
他也正为这事头疼。
人是要救的,但怎么救,却是个棘手的问题。
天子看似小题大作,却另有深意。
一方面,这是之前几次迫于形势,不得不对士大夫让步积累下来的怨气。另一方面,这也是对拒不称臣的地方割据势力的一次严重警告。
公孙度死了,辽东平定,但益州至今还没有称臣,交州还在观望。
比起浮海去辽东的人,去益州、交州的人更多。
如果只是寄寓益州、交州,那也就罢了。可是那些为地方割据势力效劳的人都不会受到制裁,以后谁还会对朝廷有敬畏之心?
这一点,毋须天子说明,身为司徒的杨彪本身就应该考虑到。
这时候站出来唱反调,很难让人不怀疑他的立场,还能否胜任司徒这个职位。
他不恋栈。但正逢新政推进之际,他不能就这么任性的自免,将大事交给一群冲动的年轻人。
如何妥善的解决此事,成了一个无解的难题。
——
曹昂一回到甘陵,就去了王府,拜见甘陵王刘忠。
传达了天子的口谕后,刘忠感激不尽,向北行大礼谢恩。
曹昂随即问起了关于浮屠经的事。
刘忠有些紧张,连忙将所收藏的浮屠经都拿出来,请曹昂一一过目。
曹昂以前就接触过这些,但没有太在意。
在他看来,这些东西也就是消遣而已,与政事无关。被天子批评之后,他意识到自己疏忽了,不敢怠慢,打算认真了解一下。
曹丕站在一旁,看着曹昂翻看浮屠经,与刘忠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关于浮屠经的事。
听了一会儿,曹丕突然若有所悟,抬起手,虚掩着嘴,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又咳嗽了一声。
曹昂转过头,关切地看着曹丕。“太累了?”
“不是。”曹丕连忙摇摇头。“我有一事不解,想请大王指教,不知可否?”
不等曹昂说话,刘忠连忙说道:“不敢当,小友尽管发问。”
“听大王所言,这浮屠经重参悟大道本原,不问世间俗事。”
“正是。”
“那祖宗还敬不敬?”
刘忠迟疑了。
曹丕又问:“父母还敬不敬?妻子还要不要?子女还养不养?”他顿了顿,又道:“这君臣之义又当如何?”
刘忠沉默了良久,苦笑道:“曹相,这是……”
曹昂说道:“舍弟曹丕,一直随母侍驾行在。这是第一次随我来甘陵。”
刘忠点了点头,重新打量了曹丕一眼,拱手道:“曹相仁厚,而令弟却聪慧过人。不瞒曹相说,这浮屠经传入中原已有百余年,但一直传播不广,就是因为这浮屠道的教义与我中原重君臣父子的礼教格格不入。”
曹昂如梦初醒,吓出一身冷汗。
怪不得天子当时很不高兴,原来这浮屠经看似高深玄妙的经义背后,还有这样的隐患。
如果人人都信浮屠道,都不再重视君臣父子的礼义,置儒门于何地,又置朝廷于何地?
“大王既然知道这些,为何还迷惑至此?”
刘忠一声叹息,神情黯然。“曹相,我虽贵为宗室,封国一郡,但世事无常,受黄巾之累,身为俘虏,嗣子夭亡。我自问上溯三代,虽无大善,亦无大恶,何以至此?我心不安。东海刘伯安(刘虞)任国相时,我也曾向他请教,他也无法解释。读了这浮屠经后,才知道可能是我上一世有罪,这一世才有了报应。我读浮屠经,信浮屠道,也只是信这一点,不敢有无君无父之心。”
曹昂同情地看着刘忠,一时难以断决。
刘忠已经心死,对朝廷无害。天子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不同意除国为郡,明知刘忠读浮屠经,也没有惩处。
但浮屠经无君无父的教义对治国极其不利,不能不予以重视。现在传播不算广,还有控制的机会,等信的人多了,再想取缔可就难了。
大乱之际,像刘忠这样家破人亡的不在少数,心中痛苦无处排解,从浮屠经里找原因的不是一个两个。之前笮融在徐州传教,就搞得沸沸扬扬,声势甚大。
如何解决,成了他必须考虑的问题。
“大王,你的遭遇,我能理解,但浮屠道既是蛮夷之道,这经义又大逆不道,有不臣之嫌,你还是别再信了。天子仁慈,不追究你的过失,可若是别人也学你,那就不好办了。”
刘忠一声长叹,无奈地挥了挥袖子。
“多谢曹相,这些经书,就由曹相处理吧。”
第984章 正中下怀
出了甘陵王府,曹昂、曹丕上了马,并肩而行。
曹昂转头看看曹丕,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你以前了解过浮屠经吗?”
“听过一些,但没仔细研读过经义。”
“听谁说的?”
“徐州人信浮屠道的很多。”曹丕想了想,又道:“其实宫里也有浮屠经,我之前在洛阳时,就听人说过,孝桓皇帝、孝灵皇帝都拜浮屠的神,也就是佛。如今天子想取缔浮屠道,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曹昂赞成曹丕的意见。
曹丕虽然年轻,却说得有理,取缔浮屠道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且不说宫里也曾祭拜浮屠道的神,天子正筹备用兵西北,与浮屠道的接触会更多,恐怕不是能一禁了之的。
刘忠说,浮屠道的历史和儒门一样长,将近七八百年。如果能禁,早就灭绝了,岂能还传到大汉来?
说到这里时,曹丕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曹昂,生怕被曹昂责备。
曹昂却看着随从怀里的那些浮屠经,决定回去之后好好读一读,找到解决之道。
天子将这个任务交给了他,是对他的信任,他不能辜负。
——
杨彪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找刘协谈谈。
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一个刘协出营陪马云禄散步的机会,杨彪独自一人,在刘协的必经之路上候着。
负责安全的散骑看到了他,却没有阻拦。
他们知道,老司徒又遇到了新麻烦,要找天子私聊了。
这种事,不用他们通报,天子看到杨彪自会明白。
只有新入职的童子郎曹彰不明就里,拦着杨彪盘问了几句,满脸的警惕,仿佛杨彪就身怀利刃的凶徒。看他那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杨彪还真有些担心。
曹彰虽然年纪不大,却天生神力,放倒他绰绰有余。
曹彰的确有这个想法,但是被孙权拽住了。
孙权比曹彰年长几岁,却一见如故,非常照顾曹彰,就像照顾自己的弟弟一样。见曹彰有动粗的可能,他连忙拦住,悄悄说明了惯例。
曹彰这才悻悻作罢。
“我有个妹妹,和你一样好武,年纪也差不多。”孙权说道:“再过几年,我就让她来考女骑,到时候你看看。”
“我看她做甚?”曹彰还没明白什么意思,心不在焉地说道,甚至还有点嫌弃。
孙权咂了咂嘴,觉得这孩子有点傻。
刘协陪着马云禄,沿着河边的小道,缓缓走了过来。
远远地,他就看到了杨彪,轻声对马云禄说道:“真是不得安生,又有捣乱的来了。”
马云禄抬头看了一眼,转身对甄宓招了招手。“陛下,我和阿宓说说话,先走一步。”
刘协无奈地点头答应。
甄宓加快脚步,跟了过来,陪着马云禄继续向前走。
刘协留在原地,看着被两岸垂柳映绿的河水,整理了一下思绪。
杨彪用这种方式求见,自然是遇到了大麻烦。而最近的麻烦只有两件:一件是辽东依附公孙度的士大夫,一件是西域的战事。
杨彪看到机会,迅速走了过来,向刘协行了礼,有些尴尬地说道:“臣惭愧,打扰陛下散心。”
刘协摆摆手。“杨公既然来了,就不必说这些了。能让杨公为难至此的事,想来也不多。”
杨彪更加尴尬,天子这等于是说他违背原则。
一直以来,他和天子之间都比较坦诚。天子相信他,他也不转弯抹角,有什么话就直说。
所谓理直气壮,大概就是如此。
问题就在于这一次理不直,气自然也就不壮,无法公开说,只能利用私人感情,等于卖老脸。
“陛下,臣以为,泛海辽东的士大夫虽然有错,却也有无奈之处。稍加惩处即可,似乎不必禁锢终身。一人向隅,举座不欢。如今天下太平,君臣一心,行王道于天下。这些人既经苦难,更知君恩,正可大用,弃之岂不可惜?”
刘协转头看看杨彪,无声而笑。“杨公什么时候如此惜才,以至于不顾德行?难道你觉得,眼下之大汉还缺少人才,以至于不得不降格使用德行有亏的附逆之臣?”
杨彪语塞。
“退一步说,就算情况如杨公所言,的确需要人才。那这些人真是杨公认为的人才吗?”
“陛下?”
刘协抬起手。“就算不从袁绍、袁熙父子撤离青徐算起,朕到冀州也近一年了吧?中原太平,是人所皆知的事,他们为何不及时返乡,依旧为公孙度父子之臣?”
刘协脸色沉了下来。“他们是觉得无力平定辽东,还是觉得朝廷度田必败?”
杨彪的额头沁出了冷汗,一句话也不敢说。
天子这是铁了心,要拿那些依附公孙度父子的人开刀,威慑益州、交州。
“读书是为了知古今,明是非。这些人既无节操,又无见识,不值得杨公为他们饶舌。若是杨公担心伤了朝廷的仁慈,那也行,就让他们留在辽东,别回中原了,省得看了心烦。”
刘协甩甩袖子,缓步向前走去。
杨彪没有跟上去。
天子已经做了决定,再劝也没有用。
让那些人留在辽东,不回中原,以免终生禁锢的处罚,已经是天子最大的让步。
他想了想,提高了声音。“陛下,既然如此,不如让他们随刘备、孙策征讨海外,将功赎罪吧。”
刘协停住脚步,回头看了杨彪一眼,略作思索。
“可。”
杨彪松了一口气,向着天子的背影施了一礼。
刘协扬扬手,示意杨彪自己回去,不要再跟着。
马云禄、甄宓听到杨彪的声音,回头看了一下,见刘协跟了上来,也停住脚步,等待刘协。
刘协走到面前,晃了晃脑袋,示意继续往前走。
马云禄一言不发,只是伸手挽住了刘协的手臂。
甄宓却歪着头,打量了刘协片刻,笑道:“臣冒昧,斗胆猜一下,想必这就是陛下想要的结果。”
刘协瞅瞅甄宓,不动声色。“何以见得?”
“海外征伐,不仅需要能征善战的将士,也需要出谋划策的文臣。若是平时,这些人是绝不肯出海的。现在有罪,与其禁锢终生,反倒不如随军征伐海外,或许能建功立业,别开一番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