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昨天为了这件事,大家争论得很厉害,甚至有人出言不逊,直斥凉州人就是禽兽,反复无常,根本不可信。天子为了给杨定送粮,冒了这么大的险,杨定还是首鼠两端,不肯全力以赴,可见一斑。
刘协也不相信杨定,但他没有别的办法。
“大战之际,最忌互相猜忌,无端分散兵力与心神。”贾诩放下碗,掏出手绢抹抹嘴,又细心的抹净胡须。“如此困境,当使处敌,不可自处。”
刘协稍微一想,就明白了贾诩的意思。
留着杨定威胁李傕身后,比调杨定到右翼更有利。
“只是……右翼空虚,若郭汜来战,奈何?”
“不知陛下是否愿意再赌一次。”
“赌?”
“若郭汜来,臣一人当之。”
刘协抬起眼皮,打量了贾诩片刻,将手中喝了半碗的麦粥推了过去。“那就辛苦先生。”
贾诩离席,拜倒在地,双手接过粥碗。
“谢陛下赐食。”
第95章 小心思
士孙瑞策马而来,身后跟着两个骑士。
他赶到刘协面前,也不下马,只是拨转马头,与刘协并肩而行,随时准备离开。
“陛下,有变?”
刘协把贾诩的建议说了一遍。
士孙瑞眉头微蹙。“陛下信得过他?”
“两害相权取其轻,朕只能再赌一次。”
士孙瑞倒是坦然,点头答应。“臣明白了,这就回去调整阵地。诸将那里,自有臣去解释,陛下毋须费心。”
刘协无声一笑。“杨公离开之前,曾举荐卫尉自代。”
士孙瑞不置可否。
他自然知道这件事,却不能当着天子的面说,否则就成了大臣私下连合。
这种事常有,却不能说。
就像天子知道他们私下里有联系,却不说破一样。
“若卫尉能如击破李式一般大破李傕,斩李傕首。”刘协直视着士孙瑞。“朕便遂杨公之愿。”
士孙瑞面色如常,仿佛在听一件再正常不过的话。
“陛下英明。”
刘协扬扬手。“卫尉努力,朕去兴义将军营看看。”
“恭送陛下。”士孙瑞倒持马鞭,拱手施礼,看着刘协带着几十名侍郎策马而去,这才放下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天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不管他自己愿不愿意,也不管将来会不会步周亚夫后尘,只能再搏一次。
反倒是杨彪这个在任的太尉,远远地去了河东,清闲自在。
——
杨修一边策马奔驰,一边偷眼打量天子的脸色。
听到天子那句话,他的内心很惶恐。
这件事算是在天子心里扎了一根刺,以后就算拔出来,也必然鲜血淋漓,甚至可能扯掉一块肉。
“你再看,朕就戳瞎你的眼睛。”刘协突然说道。
杨修吓了一跳,连忙收回目光。“陛下恕罪,臣昨晚喝多了,酒还没醒。”
“还拿酒醉遮羞?”刘协狠狠地瞪着杨修。“你是怕朕,还是怕蔡琰?”
杨修愕然。“陛下平易近人,待臣如手足,臣岂敢怕陛下?”
不敢怕,你究竟是怕还是不怕?
刘协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至于蔡琰,那就更谈不上怕了,臣只是不愿与女子相斗。”杨修脸色微红,语速也有点快。
想起昨晚的事,他就觉得丢脸,甚至有些怨恨蔡琰。
我救你脱困,你就这么报答我,当着天子的面驳斥我,让我出丑?
现在天子还以为我怕你,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
“那你是因为刚才朕与卫尉所言而忧?”
“呃……”杨修用力地点了点头。“其实卫尉忠于陛下,一定会全力以赴,陛下不必重赏以诱之。”
刘协瞅瞅杨修,没搭理他。
大家都是明白人,你装什么糊涂。
他当着这么人的面答应士孙瑞,尤其是当着杨修的面,并非出于一时意气,而是有所盘算的。
士孙瑞掌了南北军,甚至吞并了董承的部下,但他并不因此担心。
这些人起不了决定作用。
按照他的计划,将来在并州立足,再造大汉,要依赖的力量很多,但以洛阳人为主的南北军反而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堪当重任的是以白波军为代表的黄巾旧部,以及并凉人组成的步骑。
这都是士孙瑞等人无法真正掌握的力量。
士孙瑞不像王允那么偏激,但他就能真正信任吕布、尊重吕布吗?
不可能的。
他们对吕布之流的鄙视根深蒂固,或许会一时从权,却不会从心底里尊重,认为他们有资格和自己平起平坐,同朝论政。
读书人的清高哪有那么容易打破。
这是他的优势,士孙瑞想学也学不来。
——
离杨奉的大营还有数百步,营门就轰然大开,杨奉带着近百骑,从大营中飞驰而出。
王越等人却有些紧张,如临大敌,纷纷拔刀出鞘,张弓上箭。
杨修吓得两腿发软,险些夹不住马腹,从马上滑下去。
刘协勒住坐骑,稳稳地坐在马背上,看着杨奉表演。
他不相信杨奉会这么愚蠢,在这种形势下对他不利。
他只是想表现,却把握不住表现的分寸罢了。
骑兵向两翼散开列队,马踢翻得黄土飞扬,让人睁不开眼睛。
杨奉挽缰勒马,缓步而来,离刘协十余步,翻身下马,紧赶两步,在刘协马前拜倒。
“兴义将军,臣奉,恭迎陛下。”
两翼的骑士举起手中的长矛,齐声大呼。“恭迎陛下,万岁!万岁!”
大营内也响起了“万岁”的山呼,气氛热烈。
王越等人长出一口气,纷纷还刀入鞘。
刘协笑道:“将军,你可真是猛虎下山,蛟龙出海,动静太吓人了。你看看朕身边的这些勇士,都被你镇住了呢。”
杨奉看看王越等人,尴尬地讪笑了两声。“陛下,臣岂敢,岂敢。”
“走吧,进营说话。”刘协招招手。
杨奉心中欢喜,挤到刘协身边,拱手施礼。“臣斗胆,敢为陛下执辔。”
“这怎么使得,你可是刚刚立下战功的有功之臣。”
杨奉嘿嘿笑着,伸手握住了马辔。“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与陛下的大智大勇相比,臣微末之功,不值一提。臣昨晚便与诸将相约,当三省吾身,以期进步,下次陛下庆功时,也有机会敬陪末席。”
杨修听了,沉下了脸,刚要说话,却被刘协用眼神制止了。
“将军昨日斩首几何,缴获又有多少?”
“斩首一百三十二人,俘虏八十一人,缴获麦粟一千八百石,还有一些其他物资。”
“斩首不少,缴获也不少。”
刘协脸上笑嘻嘻,心里却火大,恨不得抽杨奉两鞭子。
明知老子缺粮,你缴获了这么多粮食,也没说给我送一些来,就这么悄眯眯的独吞了?
这个机会可是老子拿命换来的,你捡便宜吃独食,还有脸来抱怨没请你去庆功?
“那伤亡呢?”
杨奉滞了滞,有些窘迫。“事出仓促,准备不足,伤亡……大致与杀伤相当。”
他虽然击败了胡封,却没占到什么便宜。要不是杨修、郭武从杨定营中赶来增援,吓走了胡封,他的损失可能会更大。
回营之后,他苦思冥想了很久,恍惚明白了其中原由。
这应该和天子有关。
董承能击退郭汜,士孙瑞能击退李式,不是他们善战,而是他们离天子近,沾了天子气运。
要想变强,就要和天子多亲近。
这,才是他如此殷勤的原因所在。
第96章 润物无声
杨奉的大营里气氛更加热烈,中军的将士夹道欢迎,以手中的长矛顿地,山呼万岁。
就是环境不太给力,灰尘太大,眼睛都睁不开,一张口就吃土。
这些农民出身的将士满不在乎,刘协却有些吃不消。
尽管前世总拿吃土来调侃,但两世为人,他还真没吃过这么多土。
尽力保持着笑容,一边扬手向将士们致意,一边闭紧嘴巴,恨不得连呼吸都屏住,苦挨到杨奉的中军大帐,下了马,进了帐,才算脱离苦海。
杨奉倒也知趣,立刻命人送上水,为天子洗尘。
是真的洗尘。
刘协洗完脸,一大盆清水就浑浊得看不到盆底。
杨修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为他准备的水,憋了一肚子气,灰头土脸的坐在一旁。
稍一动弹,进贤冠就往下掉土,自带烟雾效果。
杨奉命人上酒,杨修端起来,刚准备喝,一撮黄土便落入杯中,顿时浑浊不堪。
“兴义将军,这酒如何喝?”杨修按捺不住,尽可能客气的干笑了两声。
“就这么喝啊。”杨奉说着,端起酒杯,毫不在意地一饮而尽,还特意咂了咂嘴。“侍郎可能不知道,我们饥饿难忍时,可是连土都吃的。”
杨修气苦,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表情一言难尽。
刘协咳嗽一声,示意杨奉再取些水来。
杨奉这是故意报复杨彪之前对他的蔑视,就和他对自己献殷勤一样,都太直白了。
不够雅致。
杨奉很给刘协面子,命人取水来,供杨修清洗。
小插曲过后,杨奉诚恳地向刘协请教,大战在即,当如何提高战斗力,减少伤亡。
“臣曾为李傕部曲,不满其跋扈,无君臣之礼,奋力一击,奈何谋事不密,未能成功。如今李傕再来,必视臣为眼中钉,肉中刺,除之而后快。臣敢请陛下赐奇计,助臣破敌,斩李傕首,悬于北阙。”
刘协说道:“将军对朕寄予厚望,想必是有所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