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刘协一愣,转头看看马云禄。“怎么突然提这件事?”他想了想,又道:“想找个说话的?”
马云禄点点头,又道:“迟早的事。早点入宫,也能让温侯心安。”
“温侯心不安吗?”
“有点。”马云禄沉默了片刻。“关东人重门户,温侯当年可是领教过的。吕小环已经成年,却迟迟不能入宫,温侯难免会担心有人掣肘。”
刘协苦笑。
他这段时间太忙,倒是没注意到这一点。
“那你让吕小环准备一下,年前就入宫。”
“唯。”
刘协想了想,又道:“好久没见温侯了。你明天记得提醒我下诏,让温侯回来述职朝请。”
马云禄眼睛一亮,连声答应。
刘协瞥了她一眼,开了个玩笑。“并州、凉州都有人了,是不是要在幽州也选一个?”
马云禄眼皮一挑。“这倒是个好主意呢。天下十三州,陛下在司隶选皇后,其余十二州各选一个贵人,雨露均沾。”
“那将来若是拿下西域,难道还要在西域再选几个贵人?”
“陛下不想么?”
刘协很认真的考虑了一下。“至少到目前为止,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西域美女虽有异域风情,看看也就罢了,纳入后宫,当作枕边人,不太合适。”
“为何?”
刘协忍笑。“体味太冲。”
马云禄想了想,也不禁哑然失笑。
虽然刘协极力提倡教化,要让天下大同,华夷一家,私下里,他还是露出了汉人藏在心里的骄傲。
——
第二天一早,刘协便召来了太尉长史杨阜,让他行文燕然都护府,要求温侯吕布在年前赶到南阳述职。
当然,文书中不会提纳吕小环入宫的事。
纳贵人不是娶皇后,仪式很简单,由少府处理即可。
天下初安,诸草简易,既省事又省钱。
别看各郡推行度田大见成效,刘协还是缺钱,非常缺钱,根本没有心思来操办这些琐事。仅是为了监督各郡县度田,增加的监察人员就有近两千人。
这些人都是要发俸禄的,一年至少五千万。
今年的财政总收入预计不到五十亿,除去各级官员的俸禄和军队的开支后,几乎没有赢余。之所以还能维持下去,就是因为刘协大幅度的减少了后宫的支出。
如今的后宫包括皇后在内,男女老少加起来,不到五十人,还不如一些小有资产的官员、封君,甚至不如一些富户豪民。
虽然对于他来说,后宫的美人已经很多,多得让他觉得心累。可是作为皇帝,他简直是俭朴的代名词。就算是对他意见再大的大臣也无法否定这一点。
有容乃大,无欲则刚。这就是刘协和士大夫们叫板的底气。
杨阜却敏感的意识到了召吕布入朝的潜台词,忍不住说了一句。
“陛下早该如此了。”
刘协不解。“为何?”
杨阜直言不讳。“关东渐安,关西优势不在,并凉难免有疑虑。”
第1054章 他乡遇故知
刘协很惊讶。
他一直以为大臣们很和睦,君臣之间也很坦诚,现在才知道并非如此。
仅仅是因为吕小环没有及时入宫,就引出了并凉人的担心,甚至怀疑朝廷会再一次抛弃并凉人,倚重关东人。
他还没把让张济解甲归田的计划付诸实施呢。
果然皇家无小事,一举一动都能牵动无数人的心弦。
这提醒了刘协。很多事情并不只是表面上看到的那样平静,水面之下的明争暗斗更多。并凉人性子直,还好一些。关东人更含蓄,他们的顺从之后不知道藏着多少小心思呢。
高处不胜寒,任何时候都不能大意。
刘协随即又与杨阜商议,马超请求出塞,是否应该同意?
这一次,杨阜表示了反对意见。他和刘协一样,觉得马超太心急了,根本没有必要。
身为护羌校尉,马超的任务是安抚东羌,加强教化,尽快将东羌融和掉,变成朝廷的编户齐名,同时为关中提供一重屏护,以免塞外的野蛮人趁隙而入。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马超似乎并不能胜任这个任务,应该予以调整。或者给他配合相应的副手,或者直接将他调离灵州。
刘协觉得有理。
马超只是一个单纯的武夫,治理民事不是他的长项。让他坐镇北地,显然不如刘晔坐镇金城来得胜任。
与杨阜商量后,刘协决定给马超安排一个副手,并对北地太守及各县令长进行调整,减轻马超在民事上的负担,将重心集中在军事上。
——
年关将近,宛城越发热闹起来。
秦宓挟着一卷书,在宛市漫无目的的闲逛,同时不停地往嘴里塞着零食。
书和零食都是刚买的。
宛市不愧是大市,货物种类繁多,让向来以博学多识自负的他眼花缭乱,很多东西闻所未闻,更别说知道用法。
他想写一部风物志,记载这些新奇的风俗和物品,以及有趣的传闻。
当他和王粲提起时,却被王粲否决了。
王粲说,写风物志是个好主意,但你仅凭道听途说的消息来写不行。这样的书已经有,我就看过好几部,有些还是西域人写的,不比你听来的更准确?
你那个办法,几年前还行,现在写风物志以前难多了。除了要有文采,还要有切身经历才行,否则很容易弄错,被人笑话。
秦宓原本不信,直到他在书肆看到了十几部风物志。
他腋下挟的就是其中一部。
只不过与这么多风物志带来的打击相比,书的种类如此之多,价格如此之便宜更让他兴奋莫名。在与书肆老板闲聊的过程中,他知道这些书都是印坊印的,成本也不高。如果书的质量高,预期会有很多人买,不仅不用花钱,还能赚点润笔。
南阳不仅有官府设立的书肆,还有不少私人书肆,现在急需好的书稿,竞争很激烈,开出的润笔也很诱人。
秦宓看了几部据说卖得不错的书后,决定去试一试。
如果能利用上计的机会印一部著作,还能赚点润笔,给家人买些礼物,当然再好不过。
王粲送了他一部诗集,不仅诗好,装帧也非常精美,堪称精品。置于案头,时时把玩,也是人生一乐。
只是他没有诗作,手头也没有合适的书稿。
在市中转了半天,眼看着天色将晚,估计王粲该下班了,秦宓出了市门。
王粲在郡学里有宿舍,邀秦宓同住。
作为故南阳太守王畅的孙子,王粲在南阳混得风生水起,衣食无忧。相比之下,秦宓就寒酸得多了。如果不是王粲邀他同住,他都不知道住哪儿。
太守府给了他一些钱,只是没想到南阳的物价这么高,他带的钱根本不够用。
走进郡学大门时,他看到祭酒宋忠正站在前院的走廊上,看着刚刚修整完的墙壁,如丧考妣。秦宓不想多事,放轻了脚步,悄悄地溜了过去。
进了小院,秦宓拿出钥匙开门。
“嘿,秦子勑!”一个人从后面赶了过来,一把拽住秦宓,哈哈大笑。
秦宓回头一看,也有些意外。“思潜,你回来了?”
来人是尹默,字思潜,涪县人,与秦宓邻县,曾有数面之缘。秦宓知道他和同县人李仁追随宋忠读书,本来就想找他们,只是到了南阳郡学之后,这两人却有事出去了,一直没见到。
“刚回来,听说郡学里住了一个乡党,我在这儿守了你一下午了。”尹默看了一下秦宓腋下的书。“去书肆了?”
秦宓一边回答,一边将尹默引进门,准备入座。
尹默回来之后,就听说了秦宓的情况,扬扬袖子。“你来南阳,我也算是半个地主,应该为你接风才对。不巧有公事外出,这么久才见到,今天请你吃点南阳特色,算是陪罪。你不要推辞,还有几个益州乡党,我都约好了。”
秦宓推辞不过,只得换了一身衣衫,又给王粲留好字条,然后跟着尹默出了门。
路上,秦宓问起尹默这些天的行踪。
尹默也不掩饰,开门见山的说道:“子勑,我听说你和天子相见不怎么顺利?”
“何以见得?”
“天子虽然年轻,却敢用人。以子勑你的学问,天子没有不用的道理。想来想去,自然是话不投机了。”
秦宓点点头,把见天子的经过说了一遍。
尹默摇摇头,有些惋惜地说道:“子勑,你若是早些出来游历,绝不会如此。”
“此言从何说起?”
“你还没看过邸报吗?”尹默惊讶地看着秦宓。“邸报上关于度田的文章很多,论述也很精到,不少还是出自大家之手。你读上一两篇,就知道度田利国利民,势在必行,又怎么会因此与天子争辩?”
“我没有和天子论度田,我和是天子论教化。”
“你知道我们这些天去了哪儿?又是干什么去了?”
“正想问。”
“去山里。除了协助郡里监督度田,就是统计应该入学读书的孩子,从中挑选可以带到郡学来深造的好苗子。此外,我们这次出行,也是为明年去各县乡办学做准备。司徒府刚下发的通知,以后各郡学的学子要参加选官,必须有县乡任教的经历,至少三年。如果是山里,两年就行。”
“这算什么决定?”
“自然是加强教化。”
秦宓脱口而出。“那要养多少人,耗费多少钱粮?”
尹默看了秦宓一眼,眼神微凛。“所以天子要度田啊。”
第1055章 知行合一
秦宓随尹默出了郡学,来到对面的酒楼,直上二楼。
二楼人声鼎沸,已经有不少人到了,正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高谈阔论,好不自在。
秦宓一眼就看到了王粲。
王粲坐在主席,正与几个年龄相近的士子说话,手舞足蹈,意气风发。看到秦宓,王粲立刻停下,拍了拍手掌,大声说道:“诸君,且请休声,容我为诸君介绍一位益州才俊。”
尹默凑在秦宓耳边,低声笑道:“这王仲宣入仕之后,口才越发好了,眼界也越发的高。难得他愿意为你扬名,你今天可要一展才华,千万不要坠了我益州的气势。”说着,将秦宓轻轻往前一推,自己则隐入人群之中。
王粲来到秦宓面前,搂着秦宓的肩膀,极是亲热。
“诸君刚刚回城,可能还不知道秦兄见驾的事。我有幸与秦宓同住,略知一二,容我为诸君解说。”
秦宓哭笑不得,不知王粲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觉得见驾时与天子的问对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反倒觉得有些丢脸。
持类似观点的人不少,王粲还没说完,人群中便有人轻声发笑。
王粲转头看去,眉梢轻耸。“恭嗣,你觉得很可笑么?”
一个年轻士子排众而出,拱手施礼。“仲宣兄言重了,我绝无取笑之意,只是想不到天子辞锋如此犀利直接,辩才甚佳。”
王粲摇摇头。“天子的辩才的确上佳,但是你只看到辩才,未免有买椟还珠之叹。”
年轻人再次拱手。“还请仲宣指正。”
王粲环顾四周。“天子虽有辩才,却不好辩,更不轻易与臣下争一时长短,除非必要。”他停住,嘴角挑起一丝浅笑。“据我所知,唯有两人,除了你们眼前的秦君之外,就是司徒之子,汉阳太守杨修杨德祖。”
众人听了,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杨修是谁,他们大多清楚。不仅出身高贵,更是眼下最年轻的太守。他出任汉阳太守的时候,还没满二十岁,却将汉阳治理得井井有条,几乎是大汉一百多郡国的标杆。
王粲将秦宓与杨修并列,这秦宓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据说,当初天子问了杨德祖一个问题:秦崩之后,六国子弟并起,为何得天下者是高皇帝,而是不是六国子弟。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也就知道大汉应该往哪个方向去。诸君有兴趣的话,不妨可以想一想这个问题,看看是否有更好的答案。”
王粲转身看向秦宓。“至于天子与秦君的问对,其精妙之处不在辞锋,也不在辩才,而在天子对秦君的期许。那就是四个字……”
他举起手,每说一个字,就竖起一根手指。“知行合一。”
“知行合一?”面对王粲与秦宓的年轻士子面露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