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你这个想法很好,而且一点也不早。”刘协说道:“你仔细说说,若有可取之处,下次朝会时,我与公卿们议一议。”
伏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讶地看着刘协。
“陛下……”
刘协笑笑,摸了摸伏寿的肚子。“既是百年大计,自然要从长计议,早点准备也是好的。”
第1063章 稳扎稳打
伏寿再次怀孕之后,喜悦自不必说,但忧虑也随之而生。
正如刘协所说,太子难做,雄主的太子更难做。
有汉四百年历史,顺利继位的太子屈指可数,死于非命的更多,就连孝文皇帝都动过换太子的念头。
唯一让她安心些的就是刘协显然不是高皇帝、孝武皇帝那样的雄主,他的目光更远,对她这个皇后的维护也更为在意。如果不是刘协坚持,她这个皇后之位早就坐不稳了。
即使如此,她还是有些担心。趁着今天刘协心情好,又正好提到了,便鼓足勇气旁敲侧击了一下。
没想到刘协比她更直接,直接挑明了,反倒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好在她也熟悉刘协,知道刘协不是那种故意挖坑套话的人。之所以这么直接,想必平时也考虑过类似的问题,只是还没找到具体的方案,这才想听听她的意见。
只是她也没有现成的办法。
她本来就是寄希望于刘协,希望刘协能像处理其他的难题一样,有妥善的解决之道。
两人相对无语,随即又会心而笑。
“看来你也没什么主意,那我们就随便说说吧。”刘协说道。
伏寿立刻乖巧地说道:“愿闻陛下高见。”
“其实这种事,关键还是那四个字:克己复礼。任何人都有自己的欲望,能不能克制自己的欲望,守住礼,就显得格外重要……”
刘协不紧不慢,说得云淡风轻,仿佛讨论的不是关系到自己切身利益的皇权。
事实上,讨论这个问题,首先就是置身事外。
当局者迷。置身局中,是无法看清问题的本质的。
他能这么做,是因为他并不是天生的皇帝,而是来自于两千年后的穿越者,生活在皇权已经覆灭的时代。他以局外人的身份看到了太多的皇家悲剧,深谙皇权的弊端,也见过更好的选择。
他要做的,就是用一种这个时代的人能接受的说法,将那个更好的选择变成制度。
比如禅让。
他一直觉得,西方那种一人一票的普选并不是最好的制度,太多的人受限于眼前的利益,并不能做出理性的选择。而擅长操弄民意,取得选举胜利的人,通常也不是合格的政治家。
懂王固然是笑话,奥观海又何尝不是?
相比之下,反倒是东方传统的层层选拔制度更利于政权的传承,更利于政策的稳定。
前提是要控制住皇帝个人的私欲无限膨胀。
其中一点,就是终身制。
再英明的人,老了也会惰政,头脑也会不清醒,也会做出糊涂的决定。
所以,在昏庸之前交出权力,就显得非常重要。就算退居幕后,做太上皇,也要比直接掌握最高权力来得稳妥一些。
仅此一点,邓公就光耀千古,直追传说中的尧舜。
刘协也想这么做,只是眼下还没到那一步,有足够的时间酝酿。
既然伏寿提起,他就借着机会吹吹风。
效仿尧舜,行禅让之制,到了一定的年龄就选择退位,禅让给后继之君,是一个可行的方案。
从道德上来讲,这是行上古圣王之制,想必不会有人反对。
就现实而言,老皇帝垂帘听政,扶嗣君继位,并送他一程,对政权传承也有好处。
唯一麻烦的,就是老皇帝能不能控制住自己的私欲。
后世之君未必能做得到,但他可以定下祖宗之法,让后世之君不能轻易推翻。
当然,相关的制度建设也要考虑好。
比如,不能全盘照搬禅让制度,留下名为禅让,实则篡位的漏洞,让王莽之流卷土重来。
比如,如何保证新君不是傀儡,而旧君又能维持体面。
再比如,君臣之间如何共处,使得君权受限的同时,臣权也不会无限扩张,走向另一个极端。
这些都是要考虑的事,绝不是拍拍脑袋就能决定的。
伏寿听了刘协的思路,感慨不已。
天子早就想到了这些问题,而且考虑得比她更全面,更深远。
有这样的天子,自己又何必担心将来呢?
多生几个强壮又聪明的嫡子,并教育他们成材,让天子有更多的选择才是正理。
——
天子驻跸南阳,不仅对南阳的度田起到了关键的推进作用,对邻近的充豫二州也有明显的威慑意义,韩遂肩上的责任瞬间轻了很多。
建安八年三月,春耕开始的时候,兖豫青徐四州所有的郡国都完成了度田。
虽然不排除有些郡国还有抗拒心理,但事实上,已经没有人敢不度田。
再不度田,百姓要反了。
当皇帝和百姓站在一起,夹在中间的士大夫突然发现自己身如浮萍,脚下空虚得令人心慌。再加上一旁虎视眈眈的两万西凉兵,还敢站出来反对的人屈指可数,声量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益州的巴郡、广汉在朝廷的大军监视下度田,进度最快。春耕时,几乎所有的土地都已经分配完结,百姓们热情高涨地投入到生产中去。
受此影响,江南的郡国也开始推进度田。只是进度不一,力度也有所不同。
有人建议刘协南巡,到江南走一走。
刘协和杨彪反复商量后,决定还是等一等。
江南当然要开发,但那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不是一年两年的事,稍微缓一缓影响不大。
南阳则不同。
帝乡的遗韵太深,表面上看起来新风吹遍大地,背地里还有很多力量蠢蠢欲动。他至少应该在南阳待上一年,让度田的收益落在实处,让所有的百姓看到实实在在的利益,也让那些反对者看到整体实力的提升可以弥补他们的损失,才能将最后的阻力彻底消融。
如果皇帝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新风尚,皇帝一走又死灰复燃,巡视除了劳民伤财,没有任何意义。
在南阳逗留的时候,刘协也没有闲着。
他办了两件事:一是为张衡立祠,命人整理张衡的著作,印行天下,并组织人进行深入研究;一是亲自主持了讲武堂招生。
讲武堂以前的学员大多来自军中,一小部分是官员子弟。这一次新开了一个班,录取的都是没有行伍经验的少年,年龄在十二岁以下,有男有女。
刘协要虞翻从基本的读书识字开始教起,传授他们武艺、兵法,以及行军作战必备的各种技能,学制五年。
毕业之后,这些人通过考核,将补入禁军,成为虎贲郎、羽林郎的新鲜血液。
光明的前途,一下子吸引了数千人报考。经过精挑细选,录取了一百零八人。
为了表示重视,刘协亲自为这些少年授第一课。
第1064章 第一堂课
刘协一身便装,坐在讲堂之上,面色平静。
虞翻坐在刘协的左侧,高冠危坐,面色严肃,自带孤傲之气。
陆议、孙尚香站在虞翻的身边,一个英俊沉静,一个飒爽灵动,相映成趣,赏心悦目。
杨彪坐在刘协右侧,与虞翻对面。
他身后坐了一个中年文吏,姓刘名先,字始宗,零陵人。原本是刘表的别驾。刘表离职后,刘先隐居不仕。直到朝廷为刘表定谥,他才重新出山,被杨彪辟为吏。
他的应辟,代表着江南四郡士大夫愿意与朝廷合作,刘表时代正式成为过去。
除此之外,堂上还坐着十几名讲武堂的教师。
讲武堂与太学其他诸堂不同,一直由天子直接控制,算是天子嫡系。但这么久了,天子从来没有给讲武堂的学生讲课,今天是破天荒第一次,虞翻特地放了一天假,让能脱开身的教师都来听听。
他经常与天子接触,知道天子见识过人,其他的教师却没有切身感受。
堂下坐着刚刚入学的一百零八名新生,年龄都在十岁以上,十二岁以下。个个五官端正,谈不上俊俏,却都朝气蓬勃。
此时此刻,他们正一脸崇拜地看着刘协。
如果不是刘协,他们既没有机会读书,更没有机会成为讲武堂的学生。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这次录取的都是普通百姓子弟。
刘先的外甥周不疑本来也有意参选,却被杨彪阻止了。这是给百姓子弟的机会,有强烈的象征意义,你不要争。你外甥想入仕,将来机会多的是。
“陛下,人到齐了。”虞翻微微欠身,拱手说道。
刘协点点头,抬起头,一声轻咳,目光看向几位讲武堂的教师。“诸君都是讲武堂的教师,负有教书育人的重任。容我先问一句,讲武堂的武字,你们是怎么看的?”
沉默了片刻后,有人起身,拱手施礼。“回陛下,《左传》云:止戈为武。武者,不在杀人,在止战。”
刘协点点头,又问道:“还有吗?”
又有人起身。“回陛下,臣以为,所谓止戈为武之止,并不仅仅是停止之止,还有脚趾之意。止戈者,乃是以武为根本,不可忘战。是以司马法有云: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这边话音未落,第一个回答的人便起身反驳。“止字本意为脚趾,引申为停止,是以止战立意更高……”
刘协还没说话,虞翻便皱了皱眉,轻咳一声。
那个教师原本斗志昂扬,听到虞翻这一声轻咳,顿时如遭雷击,瞬间哑火,悄悄地坐了回去。
刘协笑了,看向堂下有些懵的学子们。
“你们看,讲武堂的教师们关于‘止戈为武’这四个字如何解释,亦有不同意见。而武之为武,又岂是‘止戈为武’这四个字能解涵盖的?意义各有不同,将来你们也会遇到。那么,当不同的说法摆在你们面前的时候,你们该如何判断正误真伪呢?”
此言一出,不仅堂下的半大孩子们有点懵,堂上的教师们也有点糊涂了。
意见不同,如何统一,这个问题一直存在,但一直没有答案。
难道天子对这个问题有思考,并且找到了答案?
“你们一定以为朕会有答案,对不对?”众目睽睽之下,刘协笑了,摊开双手。“但是很可惜,朕也没有答案。”
堂上堂下一片哗然。
只有虞翻抚着颌下短须,若有所思。
刘协等了等,又道:“或许,你们想要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答案,本身就是一个奢望。而且讲武堂建立的目标是培养保家卫国的将领,而不是精于训诂的博士,将过多的精力放在如何解释这句话上,倒不如去想想如何壮大自己。”
他语重心长的说道:“文字并不能打败敌人,武器才能。你们进讲武堂学习,一定要牢牢的记住这一点,不要忘了自己的使命,舍本逐末,弃实务虚,沦为咬文嚼字的博士。”
虞翻有点尴尬,一旁的教师们也面面相觑,惭愧的低下了头。
天子这句话与其是说给新生们听的,不如说是说给他们听的。
最近讲武堂的风气是有些偏颇,将太多的精力用于辨析古文经义上,反倒疏忽了军械、战法等实务的研究。特别是军械,自从黄月英、甄宓等人陆续离职,军械的研究就停滞不前。
刘协站了起来,缓缓下堂,来到孩子们中间,侃侃而谈。
“朝廷建太学诸堂,教化天下学子,唯独讲武堂不在太学,为何?因为诸般学术之中,武学、兵学有着其特殊性。论历史之深远,就连禽兽都知道生存必有武备,是以牛马善跑,狮虎善扑,各有其长,儒道墨法又在何处?论意义之重大,不论是以戈止战,还是以戈为本,都说明了戈的不可或缺。可是这些,都不是武学与其他学问最大的区别。”
刘协停住脚步,环顾四周。“谁能告诉我,武学与其他学问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堂上、堂下一片死寂,没人敢轻易发言。
过了一会儿,正当刘协准备揭晓答案的时候,堂上的孙尚香突然举起手。
“陛下,我知道。”
刘协有些诧异地看向孙尚香,点头以示鼓励。“你说。”
“会死人。”孙尚香大声说道:“会死很多人。”
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孙尚香却一脸严肃,目不转睛地看着刘协。
刘协也笑了,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武学与其他学问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会死人,而且会死很多人。其他学问论讲,就算是错了,也不过一时偏颇,或者浪费些钱财。可是武学论的是兵,关乎生死存亡,大意不得。孙子兵法开篇就说得明白: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他抬起目光,看向堂上的讲武堂教师们。“这句话,很多人都能倒背如流,即使他们未必是将领。可是又有几个人真正理解了孙子这么做的意义,有几个想过,如果学习兵法时敷衍了事,满足于文字,而不是实事求是,将来会死人,而且会死很多人?”
他幽幽地说道:“读兵书,学兵法,一定要入心,不能停留在纸上。纸上谈兵是要出大事的,轻则丧身,重则亡国。这,就是今天要与诸君分享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