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兰台及相关机构也赶往南阳汇合。
——
邯郸,丛台。
周忠负手而立,看向北方天地相接之处,清瘦的面容上带着一丝凝重。
诸葛亮拱着手,站在一旁,神情从容。
周忠奉诏赶往南阳,途经邯郸,谁也没见。临别之际,他将诸葛亮叫到了台上,却半天没说话。
诸葛亮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
他知道周忠肯定有话要说,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但他觉得不会有什么太难开口的话。如今形势一片大好,天子心情也好,他想不出什么事能让周忠如此纠结。
“孔明,你知道司徒府多了一个张松吗?”周忠转过头,打量着诸葛亮。
诸葛亮点点头。他和天子一直保持联络,自然知道张松的出彩表现。
“不出意外的话,下一任司徒会是荀彧,能和他竞争的人不多,也就是一个刘巴。可是荀彧、刘巴之后,有机会担任司徒的人就多了。你最聪明,却也最年少,可能要吃点亏。”
诸葛亮无声地笑了。“周公深谋远虑,我没想到那么远。”
周忠看了诸葛亮一眼,有些不悦。“孔明,这不仅是你个人的事,也是国家大事,不能儿戏。你以为我是贪图个人私利吗?不错,你是我推荐的,但这绝不是全部。司徒理民政,能否胜任,关系到数千万人的福祉,也关系到大汉几十年的国运。我希望你能做司徒,掌国柄,协助陛下,建太平盛世。”
诸葛亮想了想。“周公,不管我能不能出任司徒,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周忠眉头微皱。“何以见得?”
“天子是一国之君。”诸葛亮轻声说道:“他有志实现天下太平,就算没有杨德祖,没有我,他也会找到其他人。可若是他因为某些事改变了想法,别说我们,就算是圣人再生,恐怕也实现不了太平。”
“你说的某些事……是什么样的事?”周忠眯起了眼睛。
诸葛亮笑笑,却没有回答。他转头向西,目光越过太行山,看着远处天边的几朵白云。“敢问周公,儒门最理想的治世是什么样的?”
周忠脱口而出。“天子垂拱而治,众臣以德行教化百姓。”
“像渤海那样吗?”
周忠再次皱起了眉头,有些不甘心的说道:“渤海……不好吗?”
“不能说渤海不好,只能说渤海还不够好,至少离王道还有不小的距离。”诸葛亮转回头,目光湛然。“对渤海而言,天子已经垂拱了,为何还不能实现王道,这是我们儒门中人都应该思考的问题。圣人说日三省吾身,又言绝四,我们不能只要求天子,亦当要求自己,这才是君臣相处之道。”
周忠嚅了嚅嘴,微微颌首。
他听懂了诸葛亮的意思。
天子诚意拳拳,他们也该敞开胸怀,不能再固守之前的想法,否则君臣相处难以长久。
“周公此次入朝,必有大事要议。周公若能坚信天子诚意,坦然相对,就算有什么分歧,也是可以讨论,可以解决的。三十年后,太平至,盛世现,后人怀念今日,必有诸贤名号。”
周忠笑了,抚着胡须。
他已经想到了这一点。
天子向来不重礼仪,这次突然召大臣奉朝请,自然是有大事要商议。联系到皇嫡子的诞生,不能不让人心潮澎湃。
大概率是要立太子。
虽说天子还年轻,刚刚弱冠不久,但是立太子依然是一件大事。
唯一让人不安的是,少年天子立太子,在历史上往往没有好结果。
所以他也不知道如果天子要立皇嫡子为太子,他是应该支持,还是反对。
不过诸葛亮提醒了他。不管什么事,只要君臣之间互相信任,出于公心,都可以摆在明处,不必勾心斗角。
或许关于荀彧之后谁任司徒这件事,也可以找机会和天子谈一谈。
毕竟在天子心目中,诸葛亮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选,是天子一手调教出来的。
杨修出身弘农杨氏,天子不能不有所忌惮。张松虽然出身中小门户,却形容丑陋,无大臣之相。真要说起来,他的机会也许还不如祢衡大。
第1075章 既虚且伪
周忠一路南下,行经睢阳。
取道睢阳并不省路,但是省时间。睢阳已经成了兖豫最重要的重镇,四通八道,境内的道路质量也高,宽阔而平整,不少地方可供四辆马车并行。
这一切,归功于黄猗。
韩遂奉诏监兖豫二州,以睢阳为治所,以黄猗为长史,可谓是言听计从。黄猗遂提议,以韩遂麾下的两万西凉精锐为主力,召集民伕,修缮了以睢阳为核心的干路网。
这些干路网战时可以用来行军,平时则用于百姓行走,尤其是南来北往的商旅。
睢阳也因此成为商业重镇,四方辐凑。
渡河之后,周忠便亲身感受了这些道路带来的便利,也听到了不少对韩遂、黄猗的赞扬。
对韩遂的赞扬集中在治军。
以虎狼之师闻名的西凉军在韩遂的麾下不仅没有伤害百姓,反而成了铺桥修路的主力,每个秋汛还会上堤,保护一方平安,让百姓感激不尽。
对黄猗的赞扬则集中在能干。
很多人未必知道黄猗是讲武堂的第一届毕业生,曾随狼骑出征塞外。但他们都知道黄猗主持修的路又坚实又平坦,每个的维护费用也少,方便了无数人。
就连桥蕤对黄猗也是赞不绝口,与周忠一见面,就夸个不停。
周忠与桥蕤是老朋友。之前任豫州刺史时,两人就经常见面。如今桥蕤赋闲在家,一对双胞胎女儿却在天子、皇后身边,潜力无穷。他没有做官,在家开了几个作坊,过得很滋润。
“秋收将近,秋汛很重要,连抚军大将军都亲自上堤去了。”桥蕤笑眯眯地解释道:“我是闲人,奉命为周公接风,陪周公四处转转。”
周忠摆摆手。“别的地方就不用去了,陪我上堤看看吧。我是司空,水土之事本是我的职责,岂能过而不问。”
桥蕤大笑。“抚军大将军知道周公必然上堤,不过不用急,今天先在睢阳住一晚,明天去堤上看看。”不等周忠回答,桥蕤又低声说道:“有人想见你。”
周忠很诧异。“谁啊?”
“荀悦,刚从泰山回来。”桥蕤咂咂嘴。“好像受了打击,来睢阳半个月了,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周忠恍然,没有再坚持。
荀悦去泰山的事,他也有所听闻,与诸葛亮见面时,还特地确认过此事。如今荀悦从泰山归来,既不回家,又不去宛城,反倒滞留睢阳,多少有些古怪。
“先去印坊看看吧。”周忠说道。
桥蕤笑道:“知道周公关心教化事,接风宴就在印坊。”
——
睢阳印坊规模并不大,至少不如冀州的几个印坊规模大,但运作极佳,井井有条,印出来的书籍清晰典雅,就算是以普通百姓为对象的历书、农书也颇有质感。
周忠原本觉得冀州印坊已经不错,看了睢阳印坊后,觉得还有些差距的。
甄贵人很精明,比起袁权来,终究还是缺了一些大家气度。
站在印坊中,周忠很满意。“公路虽无赖,有这样的女儿、女婿,也足以自雄了。”
袁权取过一册装帧精美的画卷,双手递给周忠。“这是家父主持的洛阳图卷的第四卷 ,还请周公过目指正。”
周忠接过画卷,哈哈一笑,却没有看,转手递给了随行的子弟。
“我虽然还没看过这第四卷 ,但仅凭第一卷、第二卷,公路就可以名垂青史了。”周忠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欢声笑语化作一声叹息。“只是可惜了刘景升。”
袁权笑道:“家父的确算不上良医,空有救人之心,没有治病之能。”
桥蕤一看话风不对,连忙打岔。“刘景升瑕不掩瑜,得天子定谥,也算是死有哀荣。”
周忠苦笑,也只得顺着桥蕤的话题转了开去。
说到底,最后的评价权还在天子。天子为刘表定谥,虽然不是什么美谥,却也说得过去了。
乱世之中,有几个能一尘不染,全身而退。
刘表有功有过,有这样的结果,也算是善终了。
他耿耿于怀的只是袁术一意乱来,主动迎合天子,生生气死了刘表。
本是同道,奈何内斗至此。
这袁术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一切都毁于内讧。每每想到这一点,他的心情都很低落。
周忠打起精神,参观了印坊,又参加了热闹的接风宴。
桥蕤请来了不少当地的世家,以及游历至此的名士,其中就包括荀悦。
荀悦本来闭门谢客,听说司空周忠至此,即将赴行在朝请,便欣然接受了邀请。他在席间没说什么话,只是不说话。宴后,与周忠进了后堂,煮上茶,两人对坐,才真正敞开了心扉,向周忠讲述了自己的苦恼。
最让他苦恼的事有两件:
一是他登上了泰山,亲身体验了山上比山下冷,却找不到答案。
更让他难受的是,当他初到山下,向挑夫们询问此事时,挑夫们看他的眼神中有一种不言而喻的戏谑,仿佛在说,又来了一个傻子。
因为对挑夫们来说,这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让他身为读书人的自尊受到了重创。
二是所谓的孔子登泰山处并不在泰山之巅,甚至不在山腰,而是山脚下。
东山登临处则四面皆山,登上东山也看不到鲁国。
什么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根本就是胡扯。
如果这么简单,只要去一趟就可以证伪的事堂而皇之的传承了几百年,却无人指出,那儒门的记载还有多少是真实可信的?
是所有人都孤陋寡闻,不愿实证,还是早就有人知道,却将错就错,装作不知道?
不管是哪一样,都让他对儒门经典产生了重大怀疑。
当初面对天子,对天子直斥儒门之疾在虚在伪的时候,他还不服气,誓死捍卫儒门。现在想起来,不过是无知者无畏罢了,难怪天子懒得和他说话。
“周公,儒学真是既虚且伪的学问吗?”
面对精神近乎崩溃的荀悦,周忠大受震撼,沉思了良久。“我想不是。”
“为何?”荀悦眼中露出希冀的光芒。
“儒门或许有伪君子,但儒学却不是虚伪的学问。否则,天子何必坚守儒学?”周忠慢慢地说道:“说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是孟子,而天子对孟子的学说却最为推崇。”
“那又是为什么呢?”荀悦更纠结了。
周忠探身过来,拍拍荀悦的手。“仲豫,尔先祖荀子曾云:终则而思,不如须臾之学。你终日苦思而不得,不如随我赴行在,当面向天子请教。”
第1076章 术有专攻
荀悦反复思考后,接受了周忠的邀请。
不找到答案,他死不瞑目。
第二天,周忠便赶赴秋汛工地。
与韩遂见面之前,周忠先尝看了几个地点,以专业的眼光评判韩遂的防秋是流于形式,还是脚踏实地的保护一方。
说实话,他一开始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韩遂很聪明,黄猗也很精明,但他们麾下的将士毕竟只是惯于厮杀的西凉人,不是水工。能有保境安民之心已经很难得了,要他们精于土工,这个要求的确有些高。
应该还是表率的作用多一些。
可是看了几个工地之后,周忠大为惊讶。
他不仅没找出明显的不足,甚至觉得有很多巧思,比他之前在冀州搞的水利工程还要出色,显然出自高人之手。
他一问,才知道主持秋汛的人虽是抚军大将军韩遂,但具体负责的却是都尉袁敏。
一听袁敏这个名字,周忠就知道韩遂找对人了。
这是一个真正的治水行家。
他听司徒府的掾吏说过,张喜在任时,就曾想辟袁敏为吏,主持水利。奈何张喜东奔西走,一直没能付诸实施,最终还是错过了。
如今袁敏还是得到了发挥长处的机会,张喜却背负着耻辱,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
不过两三年时间,已经没人提起他了。
一念及此,周忠不禁感慨世事无常,人心易变。
想当年,张喜随朝廷西迁,也是忠心耿耿、临危不惧的老臣啊。他有大把的机会脱身,却一直不离不弃,没想到最后会是这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