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这个办法看似诡诈,却取得了不错的效果。
拖了几年的度田,终于得以完成。九江今年上计的结果也终于好看了些,不再被庐江压得抬不起头来。
而迁往庐江的百姓也少了很多,甚至有人打算再迁回来。
做了这些事,当然会被人骂成酷吏,但陈宫却不怎么在意。
因为感激他的人更多。
有了这样的实践,陈宫对经和史之间的理解有了质的不同。
他提出一个观点,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春秋》是鲁国之史,根本不能用来指导今天的实践。
可取者,唯圣人爱人之心,也就是儒道的核心——仁。
第1090章 解放思想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孟子是新贵。虽经天子大力提倡,在真正的儒生心里,他还无法与孔子相提并论。
仁是孔子思想的核心。
虽然仁的确切内涵有不少分歧,但推崇仁却是儒门共识。你可以有不同的理解,但没人会反对仁。
尤其是在当前形势下。
即使天子离经叛道,作了很多与儒门既有认识不同甚至相反的举措,但天子有仁心却是无可置疑的事实。若非如此,不知道有多少人头会落地,不知道多少世家会被灭族。
这时候提倡仁,既符合上意,又符合儒门发声的需要。
只是陈宫对仁的解释有些问题,引起了不少人的质疑。
陈宫说,什么是仁?从最根本的字义出发,就是人与人之间如何相处。
孔子说了那么多,最后都归结于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概不例外。
人与人相处,最基本的前提是什么?
当然是互相尊重,不能是单方面的要求。
所以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父待子当慈,子事父当孝,要求都是相对的。
其次,人与人相处为什么要遵循仁的要求?
是为了共利。
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追求部分人的利益,无视其他人的利益就是不均,不均就会导致不安,不安就会生乱。
为什么有黄巾之乱,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兼并导致的不均。部分人贪得无厌,让其他人无法生存,最后两败俱伤。
殷鉴在前,有必要重归夫子之道的初心,根据仁的原则来处理事情,以求共和共利。
具体到立太子的事而言,就不仅要考虑天子与太子之间的父子关系,天子、太子与大臣之间的关系,更要考虑将来对天下的影响。
太子首先是将来的君,他能不能承担起治理天下的重任,才应该是最先考虑的问题。
无论以嫡以庶、以贤以长,都不能违反这个原则。
可能是考虑这个问题会引起争论,陈宫又补充了一句。
不违背贤的基础上,立嫡立长更利于稳定,带来的伤害更小,符合共利的前提。
尽管如此,他的这番表态还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最直接的一点,就是有人指责他见利忘义,违背了夫子罕言利的准则,是小人。
君子唯于义,小人才喻于利。
当然,陈宫也不是好惹的,直接反驳道,夫子罕言利,不代表利不重要,否则夫子要什么俸禄?人要生存,就不可能不言利,只是不该以利害义,违背了共利的原则。
再者,君子、小人不是天生的。别以为你们衣冠楚楚就是君子,别人短衣粗褐就是小人。君子、小人当以道德分。以自己的劳作换取生存必须的利益,天经地义,不失为君子。相反,不劳而获,还想多吃多占,那才是小人。为了自己的享受,剥夺别人生存的权力,更是无耻之尤,当天下共诛之。
此言一出口,立刻被有些人抓住了把柄。
有人上书,弹劾陈宫,说他诽谤朝廷,指斥至尊。
天下百官都是臣,以履职换取俸禄,不做官就没有俸禄可言。唯有天子,不做事也能享受最好的待遇。按照陈宫的观点推论,天子就是不劳而获的代表。
刘协接到上书后,也是哭笑不得。
能够上书的大臣肯定不会这么蠢,这是有人看不惯陈宫,看不惯这些离经叛道的思想,故意来找茬。
把战火引到皇帝本人身上,向来是打击政敌的最佳手段。
因为皇帝就是皇权制度中最不合理的软肋。种种矛盾,皆因皇帝而生。
他享受了最大的好处,却是最没有安全感的人,任何一点冒犯都会引起他的不安和恐惧。
如果他想保住自己的尊严,就应该对陈宫这种有影射嫌疑的言论进行严厉打击。
宁可杀错,不能放过。
如果他保持宽容,不加理睬,那很快就会有人趁势而上,大肆发表更为激烈的言论,甚至由暗戳戳的影射变成明火执仗的攻击。
如果他处罚上书之人,那更是惹了马蜂窝,会有无数人以此为理由,指责他忠奸不分。
说白了,这只是一个试探而已。
刘协压下了弹劾的上书,没有任何反应。
不管来多少,一概留中。
留中对双方都有压力。
陈宫知道有人上书弹劾他,自然要考虑有被天子惩处的可能,不能肆无忌惮的发言。接下来的言论会有所收敛,防止再被人抓住把柄。
弹劾陈宫的人不知道天子是要欲擒故纵,还是无动于衷,目标又是谁,自然也不敢乱来。一两人试探,就算是受到惩处,损失也有限。在情况不明的情况下一哄而上,却有被天子一网打尽的可能,不能不防。
但陈宫已经发表的言论没有被天子否认,却给了不少人鼓励。
至少天子是有听取不同意见的肚量的,哪怕是有冒犯的嫌疑。
讨论渐渐深入,小心翼翼地触及了敏感区——皇帝的责任。
皇帝应该承担多大的责任,这是一个必须面对的问题,也是一个无法回避的矛盾。
具体到孝灵皇帝的事例而言,他十二岁登基,三十四岁驾崩,在位二十二年。前期受制于宦官曹节等人,后期掣肘于大将军何进,宫里还受到母亲董太后的影响,真正能做主的时候有多少?
如果说他不胜任,那就涉及到一个问题,当初将他推上这个位置的人有没有责任?
在孝桓皇帝驾崩,又没有嗣君的前提下,将作为旁支的孝灵皇帝推上帝位的是当时的大将军窦武和太傅陈蕃。如果要追究责任,他们就是最大的责任人。
偏偏窦武和陈蕃就是党人的领袖。
转来转去,追究到一直觉得自己最冤的党人头上了?
再者,重视天子的责任,还有两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一是垂拱而治的理想还要不要追求?
二是如果治理天下就是天子的责任,那如何才能使嗣君能够承担起这样的重任?
之前的天子都曾有太傅、少傅之类的儒生教导,却没有几个是真能胜任的,如今儒道又受到质疑,以后谁来教导嗣君,用什么学术?
这时,司徒长史祢衡提出了一个观点:以一人治天下是不现实的。即使是在疆域远不如现在广大的商周,也是天子垂拱,大臣理事。如今疆域十倍、百倍于过去,还希望一人统领全局,显然不可能。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现在的办法:天子掌兵,大臣理政。
至于为什么要由天子掌兵,祢衡的理由也很直接,大臣掌兵,不利于君臣之间的平衡。
第1091章 文武分途
祢衡的发言很大胆,也激起了不少的反对声。
但反对的声音不是支持天子的,而是想从天子手中取走兵权的老臣。
他们认为,兵权也不能留在天子手中,应该归于大臣。天子就应该完全放手,才是真正的垂拱而治。
杨彪虽然没有明说,但他也有这样的想法,听到祢衡的观点之后,第一时间找到祢衡,询问祢衡的真实想法。
你是因为现状如此,选择向天子妥协,以求巩固现有的成果,还是真的认为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祢衡直接说,大臣掌兵,不利于君臣之间的平衡。
军队是国家的根基,这样的力量控制在任何人手中,都会让其他人不安。就算天子愿意交给大臣,谁又能承担起这样的重任?
大将军掌兵就好吗?从过去的几任大将军来看,绝对不是好事。那些人不是威胁到皇权,就是挤压了其他大臣的空间,更不乏公器私用,图谋不轨的。
两害相权取其轻,不如将兵权留在天子手中。
一来,这样可以消除天子的不安。兵权在手,他至少不用担心大臣谋逆。
二来,与军队多接触,多少可以强壮天子体魄、心志,使天子不至于四体不勤。
最后,天子就算掌兵,也离不开士大夫的支持。大量的军官要从士大夫中选拔,征战用的钱粮也要由司徒府供给,没有士大夫的支持,他什么也做不成。
就目前的发展形势而言,文武分途已成必然。太尉作为武官之首,选拔途径与司徒、司空不同,三公站在同一立场的基础已经不存在了。就算兵权归于三公,太尉也不可能与司徒、司空同心同德。
与其如此,不如将兵权留给天子,由天子来节制太尉,消除武夫当国的隐患。
杨彪反复权衡之后,觉得祢衡这个办法虽然不合乎理想,却也是一个选择。
他又与杨修商量,杨修也赞成这个方案。
国之大事,唯礼与戎,从古至今,兵权都掌握在国君手中。大臣掌兵,几乎都会出事,不是大臣有不臣之心,就是国君猜忌大臣,必置之于死地而后快。
他进一步提出,将兵权留给天子,也有利于司徒做事。天子直接主持兵事,了解养兵的消耗巨大,更能理解好战的危险,从而提倡宽政,尽可能减少民变的可能。就算他想穷兵黩武,没有司徒府提供的钱粮,他也走不远。
听了几个年轻人的建议,杨彪觉得有些道理,转头又和司空周忠商量。
周忠考虑的方向与杨彪略有不同。
一来,他觉得天子的态度很清楚,还兵权于太尉的难度太大,没什么实现的可能。勉强行之,眼下与天子和谐相处的现状有被打破的可能,风险太大。
二来,他觉得天子掌兵也不坏。眼下的天子经过苦难,有穷兵黩武的可能,但后世之君未必能吃这样的苦,让他远征也未必有兴趣。
从长远看,这个方案利大于弊。
他还以半开玩笑的口吻提了一个建议:为了更方便司徒独揽治民大权,应该让天子大部分时间在外巡狩,别留在京师掣肘。
杨彪瞪了周忠一眼,又觉得这个建议也不错。
文武分途,天子专注于军事,也的确应该四处巡狩,了解各地的形势。
不同的地理,决定不同的作战方式,这可不是坐在宫里就能了解的情况。
只是这样一来,必须控制好军队的规模,要不然这巡狩的费用会成为无法承受之重。
杨彪随即决定,与天子好好谈一谈,有些事情必须说清楚。
——
决定将兵权留给天子后,如何教育嗣君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天子的重心是军事,对朝政的了解更接近于监察,知道如何评价司徒的优劣即可,却不必自己精通政务。
而学习军事比学习施政相对容易一些,关键是能不能吃苦。
这一点也给选择嗣君带了便利。
如果不能承受军旅之苦,就等于主动放弃了继承权。
而能承受军旅之苦的嗣君,大概率也不会是一个软弱的人,就算不是优秀的名将、雄主,做个守成之君也绰绰有余。
只是这样一来,立太子的事至少要往后推十几年,至少要等几个皇嫡子成年了才能决定。
在正式讨论之前,这个消息传到皇后伏寿耳中时,伏寿的忧虑又添了三分。
就军事而言,皇嫡子显然不如皇长子有优势。等他成年,皇长子可能已经随天子征战多年,得到军中将领拥护。
除此之外,马贵人、吕贵人、董贵人也比她有优势,她们生的皇子将来都有军中将领支持,而伏家在军中一点根基也没有。
在一次闲谈时,伏寿将自己的担心说给了刘协听。
在最终决定之前,她还有影响天子的机会。
刘协安慰伏寿说,不管是皇长子还是皇嫡子,最大的依靠都是我。
军中将领都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他们只会服从我的决定。
而且天下这么大,每个皇子都有足够的发展空间,没有必要非与皇嫡子争夺太子之位。